這吸力的方向，到底在哪？
方淮細細感受時，方向感又消失了。
拿出空氣壓力錶看了看，已經不足6兆帕，快要報警了。
得上去了。
他倒不是很急，但怕岸上的人急，這一會的功夫，上面的人都通過安全繩給他發了好幾次反饋信號了。
他呼吸頻率比普通人低得多，現在他的空呼都只剩6兆帕，何志軍和連序估計已經上去有一會了。
摸不準此地的深度和方位，方淮只能儘量垂直緩慢上浮。
出水的時間，很長。
到達水面，接近6分鐘。
人從壓力高的地方快速進入壓力低的地方，這時候，身體會像一瓶搖晃過後的碳酸飲料，含有液體的組織析出大量空氣，形成氣泡。
如血管，淋巴系統，肌肉，尤其是動脈系統，有了氣泡快速流竄，會導致組織缺血缺氧壞死。
這就是減壓病。
所以上升過程，一分鐘不能超過10米，並且在水下五米處停留三分鐘，讓身體自適應後才能上岸。
其實方淮感覺以自己的身體強度，這些功夫倒也不必做得如此認真，但這玩意兒一下也感覺不到異常，所以不敢賭。
“出來了，出來了！”
“呼…吸…”
甩了甩耳朵，再次做了個耳壓平衡把水逼出，周圍的聲音，連同自己的呼吸聲，變得清晰。
自己的位置，竟然離橡皮艇有二十多米遠了。
游到皮划艇邊，一上船，何志軍在另一艘皮划艇上大喊。
“方淮，發現什麼了？”
方淮摘下呼吸器，擡手擋住有些刺眼的陽光，整理了一下思緒，問道：
“你那邊有什麼發現？”
何志軍搖搖頭。
連序則擡手，手指捏着什麼東西，晃了晃。
“找到兩枚戒指，好像還有顆是金的。”
方淮：……
你特麼尋寶來了。
“有沒有感受到渦流？”
方淮一聲大喊，這下，兩個人統一搖頭。
他內心頓時有些失望，不知道剛纔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但，看到岸上站着焦急觀望的一羣人，想到這還是中隊的外出增援首戰，方淮還是決定，搏一搏。
站起來，朗聲道：
“你們換好氧氣，休息五分鐘，過來，咱們三個一起去我剛纔出水的地方找找！主要尋找漩渦！剛纔我感覺到了吸力！”
“漩渦？”
“伱是說，人被吸住了？”
水上的對話，讓上面岸上也出現了不小的騷動，議論紛紛。
李支隊長再次大聲提醒道：“漩渦非常危險！注意安全！”
這麼大的水域，給了水下漩渦非常大的增長空間，一旦形成大漩渦，吸力是相當驚人的。
方淮看着茫茫水域，嘆了口氣：“不管怎麼樣，先試試吧！如果找不到，這一片，今天夠咱們乾的！這人，就在下面，咱們既然來了，就必須找着！”
何志軍和連序對視一眼，聽懂了方淮的意思。
“好！”
…
話是這麼說。
三人巡迴三趟，也沒有尋找到蹤跡。
方淮隨手劃定的一小片範圍，約莫就是一片地基大小的空間，不過幾百平米。
但乘上三四十米的深度，就變成了上萬方的立體水域，一幢龐大高樓。
到了十五米以下，潛水燈可見範圍不過兩三米，又無參照物，他們甚至都不確定，有沒有到達剛纔方淮到達過的那片空間。
不過，幾次下來，大家也對方淮的持久力有了個清晰的認知，別人一罐氣下去能管40分鐘，他能管一個小時！
太陽正空，天，越來越熱了。
遇難者家屬也來了，哭聲越來越大。
“我們家老鐘不會在這裡的！他本來會游泳！就是被你們灌醉了，暈頭轉向的，纔沒游上來！肯定是遊遠了，被水衝下去了！你們…要負責！”
警察對幾個同行接待的進行了一天的審查，現在告知家屬，確定遇難者是自己要去湖邊撒尿，不慎落水，家屬聽這口風，好像這邊的單位不準備負責，又開始大吵大鬧，說爲何醉酒的問題。
“我家老鍾現在人都找不到了，我們孤兒寡母，怎麼辦啊…他聽單位的話下來工作，現在命都丟在這裡了，人也找不到，現在省城也不來人說句話，我們怎麼辦？”
“嫂子，上級已經通知我們全力配合了，我們單位的人都在，興義政府，消防，公安的人都在，肯定會盡力找的，你彆着急！”
岸上吵吵鬧鬧。
水下，方淮換了頭燈，再次潛到了底，手裡拿着輕薄的油性紙，一邊橫遊，一邊把紙張撕成碎屑，往周圍拋灑，然後四處觀察。
只有這些紙屑，才能最敏銳地反應出周圍的吸引力。
紙屑，跟着水裡的微小顆粒一起漂浮。
一疊紙都快撕完時，終於，有了點異常的動靜。
右側，有的紙屑緩慢旋轉起來，向着一處靠近，一小把碎屑，竟然描繪出了一道通路。
找到了！
方淮飛快跟着那個方向遊了過去。
很快，僅憑水中的微粒，都能發現一個清晰的水流運動方向。
越來越明顯。
一片石山，逐漸出現在面前，像是孫悟空進入東海，逐漸發現龍宮。
怪不得找不到，這位置壓根不在底下，而在離河牀七八米的石山上！
方淮的眼睛，越瞪越大，游水動作慢慢停下，但感覺水流正在把他往那石山的一個半人大小的孔洞裡拽。
這不是單純的漩渦，而是一個過水的溶洞！
而且，周遭的水流，說明這溶洞已然形成了通路，只是不知通向哪裡。
這太可怕了，萬一有個幾百米長，進去了，隨便卡在哪，不就埋裡面了嗎？
方淮趕緊收緊了安全繩，遠離了一些。
手上的拖拽傳出了信號，上面也開始用力拖他，這一下，把他拖遠了。
感覺繩索保護完全有效，他心裡有了些安全感，看了看氣瓶氣壓，還有15兆帕，他這才用繩連拽三下，釋放一個安全信號，再次鬆繩，大着膽子靠近，扒着洞口邊緣，探頭，往裡看了一眼。
就這一眼，讓他膽戰心驚，同時，欣喜若狂。
裡面拐角處，好像有隻腳！
方淮再次頓時忘記了危險，徹底探頭，燈光在這洞內不斷折射，看得倒是遠了不少。
細細看去，半個身子已然可見，渾身只剩了條褲子，衣服和鞋，都被不斷沖刷的水流給沖走了，但人似乎已經腫大，被卡住了。
是個男的，找到了！
放鬆下來的方淮，好好觀察了一下週圍的地形。
貴州，喀斯特地貌，也稱岩溶地貌，容易形成溶洞。
不過，這個溶洞，看上去非常長，僅男人屍體那個拐角位置，離他就得有七八…十米遠！
水裡對位置距離判斷不準確，反正挺遠的！
不過，溶洞雖長，卻不漂亮，光禿禿的，還有岩石片，和以前他去過那些地下溶洞，鐘乳石，玉石筍，相去甚遠。
“噓…”
空氣壓力低於5.5兆帕，已經開始報警。
方淮再無猶豫，雙腳蹬了一下，緩慢往上，蓋不斷注視着腳下。
少說有30米。
出水，方淮到處張望，牢牢記住此時的方位，然後游上了船。
負責檢查氣瓶氣壓的黔西南特勤戰士，拿起他氣壓表一看，立馬炸鍋了：
“你這個氣壓都到底了！這麼搜索怎麼行？上來的時候做減壓了嗎？”
方淮卻沒答，看了看周遭的皮划艇，發現倆人都沒在，估計是又下去了。
這才擺擺手，拆下呼吸系統，喘了兩口氣，道：
“讓他們兩個上來，人找着了，準備施救！通知我們中隊的陳功，去找醫生借穿刺針送過來！”
這一句，船上的表情凝固了。
“找…真找着了？”
方淮點頭：“已經出現巨人觀，動作快點！”
欣喜若狂。
“找着了！找着了！讓他們上來！準備施救！”
“岸上，岸上，找120借一下穿…”一個年輕戰士拿着對講機說着，回頭，疑惑道：
“穿什麼？”
“穿刺針！遇難者腹內有高壓空氣，上岸氣壓增大，可能引起腹爆！爲了保證遺體完整，必須在水下進行腹部穿刺後才能上岸！”
這下，那個年輕戰士面色有點不對了，有些猶疑道：
“這…人到底死了沒啊，肚子捅一下…”
話一出口，方淮都被整得有點無語。
但說時遲，那時快。
“啪！”
一個大比兜扇在年輕戰士後腦瓜上。
同一個世界，同一個班長。
“腦子不用就拿去捐了！剛人家方隊長都說了，人都在裡面泡發了，你說死沒死？別在這給我們中隊丟臉！搞快點通知岸上！”
“岸上，岸上，人找着了，準備…穿刺針！”
“啪！”
“讓他們找120借！我們哪有那東西？” “岸上，找120借穿刺針！”
這下，連續幾聲大吼，周圍已經沸騰了。
“找着了！”
岸上也頓時圍起一大圈人，有的，瘋狂跟他們招手，確認消息。
下游的，逐漸被通知，等到穿刺針送過來的時候，岸上起碼有一兩百人了。
李支和一位領導模樣的人也趕到了岸邊一處，拿着對講機說話。
“小方，小方，人確定找着了？在哪？”
方淮站起來，接過對講機，思忖了一下道：
“報告支隊長，下面有一處過水溶洞，人被吸進去了，現在卡在洞內，洞內情況複雜，有巨大水流，十分危險！”
其實，也沒有這麼危險。
不過，既然能讓李支陪同，肯定是州里的頭頭到了，不妨形容得艱難一些。
李支事後…是吧？
賣人情，不妨賣足一些。
李支的聲音傳來，很是緊張：“救援把握有多大？能否保障自身安全？”
方淮的聲音，高亢起來：“報告，我們準備三人小組配合施救，我會盡力保障安全！保證完成任務！”
這下，岸上的人，都歡騰起來了。
方淮定睛，看到李支和他身旁領導的臉上也露出了笑容。
“好！小方，你們辛苦了！我會上報總隊，給你們請功！”
李支說罷，便偏頭，跟領導洋洋灑灑起來。
方淮不用聽也知道，肯定是講他們特勤二中隊不遠千里受命趕來，消防總隊如何支持地方之類的話。
這些話，雖然水，但一字萬金。
方淮心裡有了數，便開始跟何志軍連序指明地域，三人很快帶着工具再次下水。
石山比較大，很快找到了。
連序看到地方，有些罵罵咧咧，咕嚕咕嚕地說着話，很明顯剛纔是經過了這裡，但沒有發現洞穴。
水裡搜救，別說經過，有時候可能已經挨着屍體了，也可能因爲一層淤泥覆蓋而找不到。
來到洞穴前，大家看着裡面的情況，都有些爲難。
何志軍指了指方淮，又指了指洞穴。
方淮搖搖手，指了指何志軍，又指了指自己和連序，做了個拖拽的手勢。
現在，他是指揮官了，得適當放棄事必親爲的慾望。
何志軍比了個“OK”，探身而進。
方淮和連序則踩在洞邊，抓緊了他的保護繩，慢慢鬆放。
何志軍到達那個拐角處，頭燈一探，整個人都遲滯了一下。
隨後，又看了看屍體，眼神快速躲開了，又看了看他們，才抱着腿，把人慢慢送出來。
驚起一層泥沙。
屍體被何志軍拉出來時，方淮和連序都被嚇得吞了口口水。
腳，身體，一張驚恐的臉。
猙獰得不像話。
本來就有些巨人觀了，還眼睛睜大，嘴巴半張，全臉皺得十分緊巴，像是戴了痛苦面具。
臂膀半打開着，手裡，緊緊攥着一把枝丫。
這不是河裡之物，想是掉下去的時候，驚慌中，在那樹叢中抓住的。
大家啥也沒敢想，趕緊把人拖得離洞口遠了一些。
方淮看着那臉，又看了看手裡準備好的長長的穿刺針，都有點沉默了。
這表情，尼瑪，一針捅下去，整得人真是我殺的似的。
猶豫了一下，方淮試探着把針遞給何志軍。
對對對，我是指揮官，凡事不必親力親爲。
哪想，一向硬漢的何志軍，手都擺起了水花。
連序更是默默離遠了一些。
擦恁娘。
他很想把身體翻過去，但那裡諸多肋骨保護，他也不知道能不能準確插進胃和肺。
死者莫怪，死者莫怪…
方淮抓着針頭，對着一處比劃了一下，隨後閉着眼，惡狠狠插了下去。
一些污穢物，慢慢升起…
連續，好幾針。
方淮閉着眼，可那倆人還在控制不住地眯着眼睛看着。
……
屍體，上了擔架。
“元功，元功啊…”
死者妻子衝上來，嚎啕着就要去抱屍體，但看清楚時，退了足足三四步，纔開始繼續跪在地上哭。
只有後面那老太婆，纔敢湊近，去摸了一下，然後繼續在地上，哭得昏天暗地。
連上來蓋白布的醫生表情都有些緊張，沒敢碰那屍體。
方淮三人崩得神情自若，上了岸便跟李支和領導敬禮。
沒握手。
“這是州里的張領導！”李支介紹道。
“同志們，感謝你們吶！”領導面色嚴肅道。
“分內之事！領導！”方淮大喝。
李支上前，重重拍了拍方淮肩膀。
“早上七點過，一直搞到了現在！不愧是鐵軍！好樣的！趕緊去休息！我讓人給你們準備飯！”
“是！”
方淮三人敬禮，轉身。
背後，傳來了李支的聲音。
“省城培養的好戰士！不禁在潛水領域專業，還有……如果我們支隊也有這樣一支部隊，必將無往而不利！”
方淮聽着李支把他們中隊的改造方案半吊子給州領導倒出來，心裡不禁發笑。
看來那天在指揮車上，李支沒少聽啊。
方淮這才默默打開了系統，主動查看這次的出警信息。
這次出警，達到了滿分評價，軍功值+10，達到了49.3。
軍功值到賬了，說明這次沒有功了。
嘖嘖，說好的請功，又是騙老子。
三人走出人羣，準備換衣服，曹毅不知從哪搞了幾條大毛巾過來，道：
“趕緊脫衣服，擦擦身上！……你倆怎麼了？”
方淮聽到話聲，這才轉頭，看到倆人臉上略顯空洞的眼神，不禁拍了拍倆人，笑道。
“別想了，以後咱們中隊這種事還多着呢！何助理，我看以後水域救援隊，你來當分隊長，怎麼樣？”
何志軍這纔開始恢復表情，有點呲牙咧嘴。
“救人我沒問題，穿刺…我真幹不了！…那漿子，哎…”
連序聽到這話，彷彿也陷入了回憶，“噢”地打了個乾嘔。
曹毅這才笑了：“都是老兵，什麼沒見過？去休息會就好了！你們上來了，我這顆心，總算是放下了！”
方淮也長嘆道：“是啊…咱們的第一戰，總算是沒丟臉！”
此時，一個穿着西裝的老頭，跟着黔西南特勤的趙隊過來，趙隊介紹，這位是本地的水文專家。
老先生也沒打哈哈，直接表情嚴肅地問道：
“幾位小同志，聽說，你們下去，碰見了溶洞？這下面，真有溶洞？”
方淮點頭：“有，人就卡在溶洞裡。”
何志軍立馬道：“裡面很長，很黑！”
老先生皺着眉頭，喃喃道：
“不應該啊…真有溶洞，這麼多年沖刷，怎麼可能連人都過不了？”
方淮也想了想，似想起什麼，道：
“如果…只形成了三個月呢？地震，會導致溶洞形成吧？”
老先生眼神漸亮。
“對，對，如果是這樣，就說得通了！”
方淮此時想起了一句話。
山崩地裂，山河改觀。
想不到，四川地震後的地理痕跡，竟然還能在這裡相遇。
這大自然，正在不斷提醒他，災害的恐怖。
得珍惜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