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問,一個會呼吸會流血會累的活人,如何與一羣可以無數次重新凝聚靈魂廝殺並取勝?
怨靈是殺不盡的,在這裡與怨靈們廝殺乃無用功。
千劫一直很清楚這一點,但他必須得做點什麼。
他不可能真在這個陷坑內結界一關管他外面春夏與秋冬,不可能真在這裡住到小龍人一大堆。
他還有很多事要做,古月也有。
“抱歉,我本以爲能夠讓您老解脫的,沒想到只是換了個監獄。”千劫轉身看向了穆恩的半透明虛影。
他有着很多理由來解釋引發史萊克動亂的必要性——幫穆恩從所謂的“守護史萊克”中解脫毫無疑問是其中最簡單的一項,可就這一項也沒有達成。
穆恩依舊被禁錮於這片土地之上,只是監獄從黃金樹換成了他自己。
“我不怪你,你已經盡力了。”虛幻的老臉上浮現出了笑意,“更何況處境已經好了很多,至少老頭子我不用再傾聽那無止盡的歌聲,也不額頭被刻上三叉戟的圖案。”
“看樣子您老並不是來找我麻煩的,我以爲你和他們一樣。”千劫鬆了口氣,他背後的陰雲正在重新凝聚。
那是怨靈重生的前奏,他不止經歷過了一次。
這些糾纏了千劫許久的怨靈,其實也有幾分說頭。
他們的實力並不值得擔憂,無論生前是普通人還是超級斗羅,他們的實力並不會超出千劫這個錨定點太多,都被恆定在了魂王這個區間,且手段除了神出鬼沒精神影響這些靈魂體該有的基本能力,他們只有一副兵器,並無魂技。
可千劫的實際戰鬥力是遠超魂王這個階段的,極致之光的屬性也對靈魂體具有着壓制作用——別看他捏了一個保底都是極致黑暗起步的神級墮天使武魂,可他確實還是極致之光,畢竟他聖言錄武魂沒跟着一起變。
搞不好給他點時間,他還能玩點光暗互換,倒騰出玄之又玄的神聖屬性和邪惡屬性疊加攻擊。
所以怨靈們大部分時候反而只能被動挨打,至少他們的氣息不會對千劫這個大活人造成什麼影響。
可話又說回來,螞蟻無論再不堪一擊,當它數量到了一定程度時,大象也得退避三舍。
更何況人家不是螞蟻,是邪魂師都要談之色變的怨靈大軍。
只能說一切都彷彿在遵循着某種看不見的平衡,看不見的規則。
千劫也由此斷定了一件事:怨靈糾纏和某海神沒太大關係,可能只是人家單純的想復仇。
某海神沒這能力,就算有,他也不會故意設定一些有利於千劫的規則。
“我怎麼會來找你麻煩。”老人失笑着搖了搖頭,看向了已經顯露出些許身形的怨靈們,“只是想幫幫你而已,畢竟他們要是一直纏着你,我們也只能被固定在這個地方。”
錨定點是千劫自己來着,千劫在哪兒,理所應當的靈魂體們就會在哪兒。
“您老可以幫我?”千劫詫異的“看”向了穆恩。
“可以啊,怎麼了嗎?”
千劫猛的一拍腦門,他意識到自己因爲最開始古月的警告以及亂七八糟的心理原因犯蠢了——外人包括古月這個神都無法插手,但不代表靈魂們自己無法動手啊——靈魂體也是分陣營的。
那麼多靈魂,可不是所有人都是來找他尋仇的。
他忽視了一些東西。
“你想到了什麼嗎?”如此舉動自然引起了老人的好奇,他若有所思的看着大踏步走向怨靈們的千劫。
“我忽視了一個點,從神戰中活下來後我就不是一個人了。”千劫這次沒有使用光矛或者光刃,他體內沒有任何一絲魂力涌動的跡象,身邊也沒有一點兒元素凝聚的跡象。
他就那麼不設防的站在了怨靈們前方,但怨靈們反而不具備了之前那種兇狠且無法溝通的姿態,反而像是意識到了什麼,看向了千劫的身後。
看向了莫名聲音的來源處。
淡金色的結界外,忽然有靈魂唱起了安魂的歌謠,柔和的聲音逆流而上,突破了血色霧氣的阻隔,與黃金樹淡金色結界的光芒一起滲入了戰場,似乎是偶然,也似乎是某種必然,金色的光芒從千劫的肩上垂落,如同一層金色的羽翼。
“我想,我們真可以談談了。”他看向了已經成型的怨靈大軍們。
一個個身影在他身後凝聚,他們穿着不屬於這個時代的鎧甲。
錨定他的靈魂也是分陣營的,有這些死於史萊克動亂之災的人,有類似穆恩那種原本就禁錮在黃金樹之類的幽靈,當然也有更早一些的存在。
他又需要麻煩這羣守候了萬年的亡魂們——正如武魂殿可以出現存在萬年的英魂,史萊克也會出現怨靈的規則一樣,史萊克的怨靈以他爲錨定點固定在了塵世間,沒道理萬年前武魂殿的英魂們不行。
規則就是規則,它是死的,是公平的,它不會過於偏袒某一方,也不會過於針對某一方。
它沒有自己的意志。
“諸位,無論仇恨還是追隨,我們接下來只能同行。”
這也是規則的一部分,千劫無法真正泯滅他們的存在,因爲他們禁錮於自身,泯滅他們就是泯滅自己,他們的實力也受制於千劫的實力,從而無法對千劫做什麼。
天上的海神真沒能力用怨靈們來針對他,來拖住他。
海神的權能不是這個。
這應當是墮天使武魂帶來的負面作用——那是一顆曾經的用信仰之力凝聚出來的神核,而信仰是具有兩面性的。
傲慢之罪,負重罰之——這是最基礎的規則,他可能需要揹負這些靈魂前行。
接下來這些阻攔他腳步的怨靈要麼合作,要麼一直廝殺下去——但與之廝殺的對象不再是千劫。
接下來他的精神之海中估計會很熱鬧。
“我們可以去接人了。”巨大的陷坑前,古云收回了領域,看向了逐漸消散的鬼蜮,以及擴散開來的金色結界。
能量編制出一根根金色的線條,將這片大地與天際的原始森林一起包裹,明滅的金色符文形成了一個倒扣的穹頂,倒映出了外面尋寶者們驚懼的神情。
他們的身影開始在虛實之間不停的切換,像是隔了一層厚厚的空間障壁。
想必從外界看結界內的景象也是如此。藍佛子收回了觀察結界的目光,邁步走向了陷坑深處。
站在高處,能看見陷坑上方灰色霧氣正在緩緩沉澱,露出了天空的星光與月牙,像是大地的上浮與下沉,透着一種天地變遷般的壯闊。
要是碰巧被哪個吟遊詩人瞧見,怕是世間又多了一篇豎琴聲伴奏的長歌。
……
吟遊詩人與劇團的演奏終有結束的那一刻,這只不過是一場演了上萬年的劇目,貴族們拍得通紅的手掌以及眼角帶有刺激性氣味的淚珠,並不能掩蓋他們和王冬兒一樣的心情——雖然換了一點劇情,但海神那點事這真的看煩了。
當大廳更深處的大門內走出了各家長輩的身影后,年輕人們也終於解脫了。
看着幾個史萊克的宿老以及陳海西,王冬兒隱晦的鬆了口氣,“貝貝師兄,有時間來史萊克來玩。”
“現實的引力會讓我們拋棄那些曾經視若爲珍寶,實際卻是累贅的感情。”貝貝也站起了身,向她擡起了酒杯。
這話說的沒頭沒腦,但王冬兒卻逃也似的跟上了長輩們的步伐。
這個舞會上令她厭煩的不止有那些看似溫和實則都是算計的笑容,不止早已經厭煩了且令人肉麻的演出……
還有貝貝本身,在談到唐雅之後。
他並沒有如以往在史萊克時,展現出對唐雅的癡戀以及寵溺,也沒有如高臺上演出的劇目一般,用言語與表情凸顯出一個情郎對情人失蹤時該有的慌亂以及歇斯底里。
他只是眼神複雜了一瞬,隨即又掛上了笑容將話題引導到別的地方。
彷彿唐雅對於貝貝而言只是個有些熟悉,但也只是熟悉的朋友。
王冬兒有些不理解,正如她不理解在舞會上那不知名的厭惡情緒從而而來一般。
她很想站起身對貝貝斥責些什麼,比如“你怎麼能如此無情”“小雅姐對你一片真心,你就這個態度?”……,諸如此類痛罵負心漢的言論。
但她最終沒罵出來,因爲她不是貝貝,人家一個有着自己目標自己生活的大男人,輪不到她來置喙什麼。
更令她有些難以理解的地方在於,即便真代入了貝貝的角度,即便貝貝對唐雅依舊癡心一片,貝貝此時的舉動……
也顯得正常無比。
貝貝的玄祖剛死了沒多久,從小長大的史萊克也成了一片廢墟……,一堆足以令其他人性情大變的悲傷之事接二連三的砸在了這個年輕人頭上,人家能依舊面帶笑容的與她交談已經是心志堅強的表現了。
真不能要求人家還去在乎唐雅失蹤這點破事,說穿了只是失蹤,又不是屍體被大卸八塊擺到了面前,難不成要人家貝貝承認,只是唐雅可能遇到危險的消息,就比他死去的玄祖,成爲廢墟的家園還重要嗎?
如果真是這樣,那一個渣男總比不在乎親情不在乎家園的人渣好吧?
非要貝貝給出個解釋,人家也能以“這是唐雅個人的選擇,我尊重她的選擇”——唐雅失蹤很明顯是她自己的決定。
難不成真要貝貝像是高臺上演出的劇目一般,滿世界的大喊“我的愛人!”去尋找唐雅?
又不是非要像連體嬰兒一樣恨不得上個廁所吃個飯都綁在一起才叫感情——平心而論,這種所謂的“感情”只會讓人窒息。
王冬兒真的有些不理解,不理解那種斥責貝貝的想法因何而起。
那是用以前的思維,纔會產生的想法。
一個令現在的她,有些陌生又難以理解的想法。
她只能逃開。
“怎麼了嗎?”旁邊天龍門的年輕人好奇的湊到了貝貝的身前,或者說沒有人不想往王冬兒這邊湊,畢竟一個海神斗羅陳海西都持下人姿態的昊天宗年輕人,沒人不好奇,沒人不想處好關係,但……
也正是因爲其身份過於高了,當王冬兒自己都擺出一副不想被打擾的模樣時,所有人都識趣的不往其身邊湊——普通人有普通人的圈子,貴族也有貴族的圈子,且貴族的圈子更加嚴苛難以介入——沒有一點眼力,隨便涉足高於自身位置或者低於自身位置的圈子,是一種很惹人厭的行爲。
貝貝仗着昔日熟人的身份可以過來找王冬兒聊天,不代表其他人可以。
“沒什麼,大概接下來我會回史萊克了。”貝貝收斂了臉上覆雜的神色,重新化作了溫和,“當然,估計你們也跑不了。”
史萊克現在很缺人,主要是缺所謂的“學生”,僅僅靠幾個老師幾個搭建不起所謂“學院”的。
而作爲曾經的史萊克學生,海神閣閣主玄孫,無論是出於血脈的榮譽,還是天龍門的責任,他都必須回到史萊克重新做回“學生”,做回“雙子星”。
剛決心從史萊克離開一個月,便要重新回去,只能說世事無常。
“這不是早有準備的事嗎?”天龍門的年輕人攤了攤手,下面那些中小型,萬年來新出現的魂師家族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搖擺,拒絕履行史萊克秩序的責任,萬年前的上三宗可不行。
他們必須以身作則的捍衛這份規則,因爲他們萬年前本就是勝利者,他們本就是這個秩序的制定者以及最大獲益者。
規則就是這樣的無情。
……
——規則是死的,但人是活的。
在特定的條件下,規則甚至能反過來形成優勢。
說人話就是,千劫想試試自己的新技能了。
史萊克動亂之中他獲得了很多很多,但很可惜,除了血液武魂獲得的藍銀皇魂環,其他的一個都還沒試過。
而當他踏出籠罩星斗森林的大結界後,就有這麼一個很好的實驗對象——張樂萱。
等他的人很多,並不是所有人都是等着他出來活蹦亂跳的。
還可能是看他死沒死的。
死人的仇尋完了,活人的仇還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