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文至

在章家衆人與官差們眼中,沈氏只是好心送了碗熱湯給那對路過的甥舅,而且見那舅舅雙手發抖,似乎十分激動,怕他打翻了湯碗,還親自將湯送到那外甥面前,喂他喝湯。他們並沒有起疑。

差役們暗下腹誹沈氏多事,只是見那對甥舅不象是什麼有力氣的人,再看章家衆人的反應,也不是前來搭救的,既然章家人願意拿自己的東西去救人,那也不與他們相干。

章家大部分人則是在私底下嘀咕沈氏忽然變得慈悲心腸,對外人如此之好,怎麼不見她平日對隔房的侄兒有這般殷勤?另外還有陳氏多想了點,生怕來的是歹人,會傷害沈氏,但在看到那少年急切地喝着熱湯,還淚流滿面時,心中生出愧疚之意,自認枉作了小人,特地從鍋裡摸出兩個剛剛蒸熱的隔夜包子叫明鸞給那對甥舅送過去。

至於一向刻薄小氣的宮氏,眼下正在船艙裡照看兒子,沒顧得上岸邊發生的這個小插曲。

明鸞拿着包子走近了沈氏等人,離着還有五丈遠呢,那個“舅舅”就猛地擡頭向她看來,似乎還嗆着了,急促地咳了兩聲。明鸞有些意外,猶豫着繼續向前走,將包子遞過去:“大伯孃,母親說這兩個包子給他們吃。”

沈氏轉過頭來,目光中滿是感激之色,明鸞反倒被驚住了:“大伯孃?”

沈氏連忙收回目光,微笑道:“還是你母親想得周到,多謝了。”伸手接過了包子,便遞給了那少年。明鸞留意到她沒理會那個“舅舅”,而那“舅舅”也沒有反對的意思,反而還低聲勸自己的外甥:“多吃點吧,把這個也吃了。”

他不餓嗎?居然把湯和包子都讓給了外甥,這舅舅還真好人。只是態度未免太謙恭了些,還用雙手將包子奉上。

明鸞只覺得古怪非常,想要再觀察幾眼,沈氏卻回頭對她說:“這裡有我就好,三丫頭,你回去幫你母親的忙吧。”明鸞試探地問她:“要不要我再拿一碗湯來?”沈氏笑道:“不用了。一會兒我會回去拿的,咱們家沒有多餘的碗。只用這一個就夠了。”

明鸞雖然心中疑惑,但鼻子聞到魚湯的香味,立時就覺得飢腸轆轆,想到午飯時間不長,如果不盡早去舀魚湯,搞不好一會兒就沒得喝了,便再無心理會沈氏,徑自轉身回去了。

沈氏看着她走得遠了,方纔轉過頭來。看向那少年,眼圈又紅了:“自打失了你們的消息,我就日夜擔憂不已,生怕你們有個好歹。天可憐見,總算看到殿下平安無事了!只是好好的,殿下怎麼往這邊來了呢?越王奪了皇位去。殿下若想爲太子與太子妃兩位殿下討還公道,還需得謀求藩王與大將的支持方可。”

少年露出了傷心的表情,哽咽道:“姨媽,我也是不得已,如今除了你,還有誰能助我一臂之力呢?”

沈氏愕然,旁邊那“舅舅”答道:“章少夫人容稟。當日殿下出宮,原是在少夫人親信帶領下躲到農莊上的,沒想到馮家人神通廣大,會找上門來,倉惶之下,奴婢陪着殿下出逃,先有李家少夫人背信棄義,後有朝臣無動於衷,若不是奴婢機警,只怕在京城就要落入越王爪牙之手了。本來聽說先帝醒了,還想求助宗室皇親之力回到宮中,不料求助的第一家皇親就暗中密告越王,引來禁軍。好不容易逃過了搜捕,殿下也因大受打擊而病倒,奴婢爲保殿下萬全,不得已喬裝帶着殿下避到城外去養病。原本想着,等殿下病情好轉,再聯繫先帝,沒想到等到的卻是先帝駕崩、章家流放出京的消息……”

沈氏閉上了雙眼,流下痛苦的淚水:“怎會這樣……胡四海,你告訴我,是哪家皇親這般不忠不義,膽大妄爲?!”

胡四海哽咽答道:“是安慶長公主殿下……如今已經是大長公主了。”

“是她?”沈氏猛地睜開雙眼,臉上滿是不可置信,“怎會是她?!當初太子明明說過,安慶長公主駙馬歐陽倫不但是太傅,還是一心支持他的大忠臣,還說若沒有歐陽駙馬,他早就不在人世了。雖說駙馬已逝,但聽說他與長公主夫妻情深,長公主爲何爲違逆他生前願望,加害太孫?!”

胡四海道:“奴婢也百思不得其解。奴婢在太子身邊侍候了整整二十年,素知太子殿下最是信任歐陽太傅,雖然歐陽太傅明面上與太子並不親近,總有些疏遠的意思,但太子殿下卻說這是爲了避嫌,心中對太傅的敬意從來不曾少了半分,而安慶長公主從前對太子也很是親切,本該是信得過的,因此奴婢纔會在形勢危急的時候,第一個想到向寡居的長公主求助。奴婢萬萬沒想到,長公主居然會將太孫的下落透露給越王……”他低下頭拭去眼中的淚水,“都是奴婢判斷失誤,纔會連累太孫殿下遇險,奴婢罪該萬死!”

沈氏雙眼盯着他,臉上神色變幻。這時,太孫朱文至掙扎着直起身道:“姨媽,這幾個月來若不是胡四海護着我,只怕我早死了,他雖有些許失誤,也是錯看安慶大長公主爲人的緣故,您就別怪他了吧?”

沈氏收回視線,柔聲對朱文至道:“罷了,如今你身邊就只剩了這麼一個人,他又是你母親看重的,我就不多事了。只是你們在先帝駕崩後,就算想要離京避險,也不該往南邊來。我聽說北平燕郡王與太子最是交好,你爲何不往北去投奔他?無論他有沒有辦法與新君對抗,至少你在北平可保平安無事。”

朱文至含淚道:“起初聽說皇爺爺薨了,我也想過這條路,只是北疆告急,蒙古大軍又南下了,胡四海擔心去北平會有危險,便勸我先觀望一下局勢再說。後來又見藩王們進京奔喪,我還妄想會有人替我主持公道,質問新君倒行逆施之舉。沒想到……也不知新君跟他們都說了些什麼,竟無一人質疑新君登基的資格,甚至還有人說,新君比父親更適合繼承皇爺爺的位子……”

“什麼?!”沈氏大怒,“竟有人如此顛倒黑白?!”

胡四海低聲道:“聽說是新君將太子殿下生前有意削藩的事告訴了諸藩王,又在登基後對諸藩王大肆封賞。藩王們得了好處,還有誰會多事?爲着這事兒。殿下也不敢再去北平了,生怕連燕王也……”

沈氏神色一黯:“這麼做也好,先帝當年還在潛邸時,曾經病重,當時就有朝議說萬一先帝不治,最適合做儲君的便是當年的老燕王。如今雖老燕王全家殉國多年,燕王府只剩下一個幼子高爔襲了王位,但老燕王當年的臣屬有不少還活着,萬一他們見京城事變。竄唆燕郡王藉機奪位,太孫過去了,也不過是白白葬送了性命而已。只是這麼一來,太孫想要還朝正位,便難上加難了……”

朱文至哽咽着對她道:“姨媽,我早已拋開了妄想。什麼還朝,什麼正位……祖父已逝,父親慘死,母親也沒了,連弟弟也頂替我被活活燒死在東宮,叔父奪權,姑祖母背信。外家流放,我如今不過是個孤家寡人,苟延殘喘而已,能活下來已是萬幸,哪裡還敢指望更多?我只盼着你們都能平平安安的,萬萬不要再爲了我,犧牲更多人的性命了……”說罷竟號啕大哭起來。

沈氏迅速往章家人與官差的方向看了一眼,見他們雖聞聲望來,卻沒有起疑的意思,方纔回頭低聲勸道:“太孫殿下,那些官差都是京中刑部派出來的,爲防萬一,還請你不要傷心。至於日後的事,咱們慢慢謀劃便是,我一定不會辜負了太子妃娘娘的重託。”

朱文至收斂了哭聲,整個人卻彷彿泄了氣般,軟軟地靠在石頭上,低低地道:“能見到姨媽真是太好了……除了您,我已經沒有任何親人了……”

沈氏心頭涌起一陣辛酸與悲痛,強忍着對他道:“太孫還請節哀,無論如何,我都會護着你的……還有我們沈家所有人,都會護着你的……”說罷也低頭哽咽起來。

姨甥倆哭了一陣,胡四海又對沈氏道:“殿下與我聽說章家是往南邊來了,一路追趕,殿下病體未愈,盤纏又不足,路上吃了不少苦頭。本來在池州時,聽說沈家人滯留在那裡,還有意停留些日子,略作休養,也好尋機與沈舅爺說話,只是一見李家人也在那兒,又有個不懷好意的官差,擔心會有危險,便不顧病體連夜追上來。”

沈氏聞言不由得責怪他:“若是擔心李家人會泄密,不找他們也就是了,沈家卻是最可靠不過的。你明知殿下身子不適,就該在池州暫時安頓下來,好歹讓殿下把病養好了再說,殿下一意孤行,你怎麼也不勸勸?!”

胡四海低頭不語,似乎在認錯,心裡卻想:沈家出了個天病人,跟他們接觸,可不可靠另說,萬一過了病氣可就糟糕透頂了,而且李家不可靠是早有前例的,最不可靠的便是沈家的姑奶奶,如今李沈兩家混居,又有官差在側,他怎敢冒這個險?

沈氏斥責了胡四海,見朱文至又有求情的意思,心中不由暗歎,知道連月共患難,太孫對這名近侍已經生出了倚重之心,若是自己太過苛責,反而容易引起太孫不悅,便也不再多說,勸朱文至多進些熱食,便走回船邊,找上陳氏,低聲對她道:“那兩個人瞧着實在可憐,尤其是那孩子,就跟我們家文龍,還在沈家的安哥兒一般年紀,我看着他,就象看到了親生骨肉與親侄兒,實在忍不下心。好弟妹,你就發發善心,收留他們上船吧?”

陳氏聽到她前面的話,還連連點頭,跟着掉兩滴淚,聽到後面卻驚詫不已:“這……這怎麼行?大嫂子,我們這船……可是運載朝廷欽犯用的啊!不知來歷的人,怎可上船呢?官差一定不肯答應的!”

沈氏道:“船是弟妹僱的,只要弟妹容許,那些官差又怎會反對?好弟妹,你就做做好事吧!難不成真把這孩子丟在這荒無人煙的河灘上,由得他自生自滅不成?”

“這……”陳氏猶豫了,滿面爲難。

明鸞正捧着碗在一旁吃飯,聞言便擡頭道:“大伯孃。船雖然是我母親僱的,但家裡的事還要靠祖父做主,你要我母親答應,萬一祖父不肯呢?那不是讓母親爲難嗎?不如大伯孃去問問祖父的意思,如果祖父答應了,我娘自然會應承。”她搞不清楚沈氏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只覺得這件事詭異得緊,還是交給老人家決斷的好。

沈氏看了她一眼。眼神幽幽的,看不出是什麼想法。陳氏卻彷彿有了主心骨般:“三丫頭這話有理,大嫂子,我們去問問父親的意思吧?”伸手就拉着沈氏往船上走。

章寂聽了媳婦們的話,盯了沈氏好長一段時間,又瞥向河灘上的那對甥舅,神情變幻莫測。

沈氏有些心驚膽戰:“父親?您……意下如何?”

章寂長嘆一聲,道:“我們家正在流放途中,雖有意相助。奈何有心無力,就怕他們跟着我們要吃苦頭,那豈不是太委屈了人家?”

沈氏心中越發不安:“那……您的意思是……”

章寂盯了她一眼:“這裡地方太荒涼了,把人丟下也太不厚道了些,就請他們暫時上船與我們同行,待到了下一個大城鎮時。再把人放下去。在富庶之地落腳,只要有營生的手段,怎麼也比跟我們去流放強,日子要安穩多了不說,等恢復了元氣,也可以託人送信給親人,請他們來接。”

沈氏臉色微微發白。猶豫着遲遲不敢應承,就在這時候,船艙裡忽然傳來一聲驚呼,卻是周姨娘的聲音:“二少爺?您這是怎麼了?!”接着是宮氏尖利的斥罵:“你怎麼忽然進來了?誰讓你進來的?趕緊給我滾出去!”只聽得一陣咚咚聲響,周姨娘跌跌撞撞地跑出了船艙,衣裳前襟溼了一大片,散發着魚湯的鮮味,還有幾塊魚肉屑沾在上頭,狼狽非常。

衆人齊齊望去,正在船頭跟章放說話的玉翟卻猛地跳起,臉色煞白地跑回船艙內,結果被宮氏罵了一頓:“叫你去拿吃食,你卻遲遲沒回來,反而把東西交給那賤人送來,是存心要氣死我麼?!”玉翟哭道:“母親,我不是有心的,父親問我話,我就……”

“到底怎麼了?!”章放坐在船頭,臉上滿是不耐,“你一早上都神神秘秘的,開飯都不肯出來,我問你是不是兒子的病情有變化,你還說沒有,我不放心,才叫了閨女來問,你罵她做什麼?周姨娘也是好意,見你不去拿吃的,怕你母子倆餓着了,才特地將東西送進去,你又發什麼瘋?!”轉頭又問周姨娘:“你好好的叫什麼?可是驥哥兒有什麼不妥?”

周姨娘一張臉白得象紙一樣,整個人都在發抖,聽了章放的問話,也遲遲不敢回答,一轉頭,看到青雀與文虎正站在河灘上呆呆地看着自己,忽然想起他們姐弟倆直到吃飯前都一直待在艙中,不由得眼中一黑,撲了過去,上上下下檢查了個仔細。

章家衆人看得一頭霧水,沈氏卻忽然臉色白了,猛地轉頭看向船艙。官差們呆立半晌,班頭左四突地拍了一把大腿,闖進艙中,又馬上鑽了出來,臉色黑得象鍋底一般,陰深深地看着章放:“你兒子生了天,已經出紅疹了!”

衆人都大吃一驚,章寂離艙最近,雖然腳下不便,但還是硬拖着木桎鑽進艙中查看,果然發現章文驥正在發熱,而身上、手上、脖子上都是紅點點,忙喝問宮氏:“這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宮氏軟倒在旁,自知無法再隱瞞下去了,只得哽咽答道:“早上看已經是這樣了……”玉翟也在旁抽抽答答地回答:“哥哥這幾日一直在發熱,從昨兒開始就燒得神智不清了,吃了藥也不管用……”

“糊塗!”章寂怒道,“既然知道他病得重,就不該隱瞞,若是早早請了大夫來瞧,說不定早就有所好轉了!”

宮氏痛哭出聲:“父親,也許驥哥兒並不是天,只是出痘,求求您,千萬別把他一個人拋下……”

當初與沈李兩家同行時,沈君安得了天,吳克明曾數次威脅要把他拋下,宮氏想必是心裡擔憂,害怕押送自家的官差也會這般處理,又心存僥倖,纔會撒謊。

但章寂還是怒氣難消:“這樣的重病,若能早一刻請大夫來瞧,便有多一分病癒的把握,你一昧隱瞞,就不怕耽誤了孩子?!”

宮氏痛哭:“媳婦兒怎敢隱瞞?只是想着,好歹要捱到彭澤,見了媳婦兒的姨媽姨父,纔好給孩子請大夫,有人幫襯着,治病休養也便宜些。”

章寂憤怒地直跺腳,陳大志與其他差役們商量幾句,便上前道:“老爺子,令孫這病怕是早在池州前就被沈家那孩子過了病氣,這幾日在船上,我們都湊在一處,也不知有幾人受了感染,這樣的大事可不能再隱瞞下去了,必須儘早處置!”

章家人聞言臉色都是一白。沈君安是親戚家的孩子,他得病,章家人還可以冷眼旁觀,但章文驥卻是章家二房嫡長子,也是唯一的嫡子,章家年輕一代的子弟中,最受看重的除了文龍便是他了,若真有個好歹,叫人如何忍心?於是各自心中對沈家的怨念又添了幾分,若不是沈君安得了天,章文驥又怎會被傳染呢?

明鸞轉頭看了沈氏一眼,想知道她心裡可會有所愧疚,卻看到她扭頭看着河灘上那對甥舅,臉色變得更加蒼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