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國公夫人石章氏死了。屋裡屋外一片哭聲。
章寂眼前發黑,身體搖搖欲墜,明鸞連忙扶穩了他,瞥見一旁有張椅子,便拉過來攙着他坐下了。忽然又聽見屋子的另一頭傳來臨國公的大哭聲,臨國公世子與他兄弟二人,連他們各自的妻子,也跟着一聲比一聲高地哭出來。那些下人自然也跟着哭了。
章寂聽得心煩,想起妹妹方纔的遺言,再看看妹夫與外甥們哭得東倒西歪的模樣,也懶得計較他們是真心還是假意,只冷冷地說:“哭什麼?還不趕緊叫人給你老子娘穿衣梳頭?打算讓她就這麼衣冠不整地去了麼?!”
衆人哭聲頓時一靜,接着臨國公父子三人又繼續哭了,但聲音倒是放小了些。世子夫人還是新媳婦,做事卻還算爽利,立時就哽咽着對丈夫道:“我去叫人開箱,把母親年前新做的那一身衣裳拿出來換上吧?母親一直說喜歡那身衣裳上的繡花兒的,再照着母親平日喜歡的大妝裝扮好了。”臨國公世子見妻子的提議很是妥貼,點了點頭:“你去吧,手腳輕些。”世子夫人應了一聲,便起身叫了牀邊跪着哭的兩個丫頭,準備往裡間翻衣裳去。
石二太太見狀,心裡卻犯了嘀咕,想到婆婆原是南鄉侯嫡親妹子,當日嫁過來時就帶了一副豐厚的嫁妝,莊田店鋪盡有,這些年也不知生出多少利息來,光是銀子,只怕也有好幾萬兩。自從長嫂馮氏去世後,她幫着掌過一段時間的家事,直到新嫂子進門纔將大權交回長房,對石家的財產多少心中有數,知道如今石家不比從前,只是個空架子罷了,若有這幾萬兩銀子。日子也能過得寬鬆些。婆婆總共只有兩個兒子,這嫁妝自然是要分給世子與自家丈夫的,但世子畢竟是長子,這嫁妝怎麼個分法還難說。若是長子佔了大頭。丈夫這次子就吃虧了,哪怕是平分呢,萬一世子夫人這一進裡間,趁人不備時翻點東西出來私自藏了,自家豈不更是虧大了?
這麼想着,石二太太便道:“上月裡,因母親病倒了。舅老爺提醒了一聲,二老爺便私下吩咐人預備了一應後事所需之物,原想着衝一衝,只怕母親就好了。後來見母親身子有了起色,二老爺便叫人都送到偏院裡鎖起來了。眼下候正好能用上。那都是找最好的匠人做的,棺木也有,妝裹都齊全,也不必再拿母親生前穿戴過的衣裳首飾。那些雖然好。到底不是正經用在這種事上的物件,叫人瞧了不象。”
世子夫人腳下一頓,回頭與石二太太對了一眼。臉上並沒什麼表情。倒是臨國公點頭哽咽着說了句:“這樣也好,我卻不知道你們夫妻想得這樣周到,怎麼也不跟我說一聲呢?”石二老爺忙說:“這事兒說來只是有個預備,其實並不爲真的要用上,不過是打算衝一衝的意思。兒子怕父親知道了着惱,便不敢回。”臨國公嘆了口氣:“我有什麼好惱的?都幾十歲的人了,別說你母親身子不好,便連我,也該預備下這些東西了,免得有個好歹。你兄弟二人忙亂。你的孝心我心裡清楚,不會怪你。”
石二老爺與妻子對視一眼,都掩下了目中的驚喜之色,雙雙向父親跪倒:“兒子(媳婦)這就吩咐底下人辦事去。”等臨國公點頭,又雙雙扶持着起身出去了,屋內衆人都清清楚楚地聽到石二老爺夫妻各自叫管家與管事婆子的聲音。從送棺木、裝裹、設靈堂、給親友送喪信、舉哀、請僧侶做道場,等等,一應事務,都佈置得井井有條,顯得十分能幹。接着石二太太重又帶了平日侍候石章氏梳洗的幾個婆子進門來,後者手裡已經捧了水盆布巾妝盒等物。臨國公便含淚命兒子隨自己一同出去,等媳婦們爲老妻梳洗。
明鸞也扶了章寂出門,臨行前看見臨國公世子夫人盯着石二太太,眼神幽深,不知在想些什麼,便轉回頭來,不以爲然地撇了撇嘴。
不一會兒,等石家妯娌替石章氏妝扮好了,衆人重新又回到屋中。章寂見妹妹梳好了頭髮,戴上了首飾,穿着一身華麗的壽衣,臉上也塗了脂粉,若不是心中清楚實情,還以爲她只是睡着了,不由得又是一陣傷心,也哭了起來。明鸞只得柔聲勸着,耳朵卻聽見臨國公在那裡吩咐:“老大家的,你還年輕,不曾經過大事,這回的喪事就交給你弟媳婦料理吧,你幫着招待親友即可。”
明鸞分明瞧見世子夫人臉上閃過一絲惱怒,嘴上卻順從地答應了,雙眼又跟石二太太對了一眼,兩人之間彷彿有火花閃過,另一邊廂,石家兄弟二人也彼此對視着,神色不明,方纔那一番痛哭流涕爲至親逝世悲痛欲絕的景象彷彿只是幻影一般。明鸞心裡有些冷,覺得這國公府第果然不是什麼好東西,不然親孃才死了不到一小時,這親兄弟倆就開始爲了點小事明爭暗鬥起來,也不知石章氏泉下有知,會有什麼想法呢!
章寂不知幾時已經停止了哭泣,忽然道:“我回去了。”說罷立刻起身往外走。明鸞正走神,一時反應慢了,忙追了上去。臨國公慌慌張張地上前阻攔:“大哥,大哥!您可是惱了我?我心知不該瞞着她,只是她病得這樣,怎好讓她知情?親事又是皇上定的,我也無可奈何啊!”章寂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這件事我過後自會追究,你且把後事辦好了,若有半點怠慢了我妹妹,你且仔細!”說罷甩袖就走。明鸞忙搶先一步打了簾子,隨他一同出去了。
臨國公倒是沒再追上來,不過章寂祖孫倆到了院中,看見石家長孫哭倒在院〖中〗央,另一邊的沈昭容卻一臉木木的,心裡便煩悶。章寂更是怒斥石家長孫一句:“你還有臉哭?!你祖母爲你的事操碎了心,你怎麼就不知道長進一點?!”罵得對方整個人伏在地上,握拳捶地,明明地面上有淚,卻不聞悲聲,原來是他一直在悶頭伏地嗚咽。反讓人覺得比放聲大哭更傷心些。
章寂見他這樣,想起妹妹,也不忍再罵了,再看沈昭容。卻是眼火直冒:“賤人!你還要害了幾個人才肯罷休?!才進門就氣死了太婆婆,比你姑媽更出息了!我這就進宮向皇上告狀去,請他下旨,替石家休了你這不忠不孝的東西!”
沈昭容眼珠子一掄,轉了過來,臉上帶着譏誚之色:“您老人家也不用罵我,哪裡是我氣死了太婆婆?分明是這家裡的人不知打了什麼主意。只將我進門之事瞞着她,她才生氣了,又與我什麼相干?本也不是我要嫁進這府裡來的,是他們家到皇上面前求的!如今娶了我來,卻又只知道作踐!真真是好規矩的人家!”
章寂氣得不行,正要罵回去,石家長孫卻猛地擡起頭來,啐她道:“你這賤婦少撇清了!若不是你闖進來對祖母說了那些不知好歹的話。她老人家又怎會生氣?!祖父與父親、叔叔、嬸嬸們雖瞞下了我的婚事,但祖母也就是生氣而已,她老人家會吐血。都是聽了你的話的緣故!”
章寂吃了一驚,忙問:“是什麼話?她說了些什麼?!”明鸞也驚訝地睜大了眼,心想難不成真是沈昭容氣死了石章氏?她哪裡來這麼大的底氣?
沈昭容不忿,搖搖晃晃地爬起來,指着丈夫罵道:“我說錯什麼了?樣樣都是你們做下來的,我心裡委屈,知道她老人家素來是個公道人,纔來請她做主。況且我本是孫媳婦,有事也只能尋婆婆請教,偏如今親婆婆沒了。這後來的婆婆眼裡也沒我,我只有尋太婆婆去!我哪裡知道她的氣性就這樣大了?況且她再生氣,當時也沒出個好歹,是你們家的人後來把她氣得吐血了的!”
石家長孫又再啐她:“你道你說了那些話,祖母會不生氣?你既知道自己只是孫媳婦,怎麼就不知道何爲孝道?!你還有臉說自己是書香人家的女兒。最懂規矩,先前沒臉沒皮的,連那落紅帕子的事也敢當着衆人的面嚷嚷出來,你好意思,我還替你臊得慌呢!”
沈昭容滿面通紅,與他對罵道:“我怎麼不該嚷出來了?若我不說清楚,只怕立時就要叫人看作是淫婦了!分明是你新婚之夜不曾碰過我一根手指頭,怎麼就成了我的罪過?!”
章寂聽着不象,忙推着孫女讓她迴避。明鸞正訝異沈昭容夫妻倆爆出這樣的料來,已是聽住了,被他一推才慢慢往外走,還未出得院子,石家長孫便跟沈昭容罵開了:“你還怪上我了?那夜我進了洞房,你就抱了件男人穿過的舊衣裳出來,說那是皇上的,言道自己如何血統高貴,如何與皇上青梅竹馬,兩情相悅,若不是被人所害,早就進宮做了娘娘,斷不會被迫嫁給我這個沒了前程的人,還說若我膽敢對你有絲毫冒犯,你就到皇上跟前告我的狀,要了我的性命!我還怎敢惹你?更別說碰你一根手指頭了!”
沈昭容漲紅了臉哭道:“我平白無故的怎會說那樣的話?分明是你一進房就給了我個下馬威,指桑罵槐的,又罵我是淫婦。我清清白白的女兒家,又是當今皇上先母的親侄女兒,下嫁於你已經是委屈了,哪裡還受得住這些污衊之詞?!”
“你還道自己不是淫婦?滿京城的人誰不知道你做的好事……”
明鸞在院門外聽得裡頭的聲音一句比一句高,周圍卻都是來來往往忙着籌備喪事的國公府下人,句句都聽得清楚,心裡也不由得大搖其頭,忽見章寂氣惱地拄着柺杖走了出來,忙迎上去:“祖父,就讓他們在那裡對罵嗎?只怕全家人都聽清楚了。”
章寂氣得吹鬍子瞪眼:“讓他們丟臉去吧!既然連臉面都不要了,還怕人聽見?!”便拉着孫女兒要走。明鸞走得遠了,還能聽見後頭臨國公與世子父子兩人責罵兒孫與沈昭容的聲音。
回到南鄉侯府,章寂立時就倒在了榻上。明鸞忙問:“您怎麼了?可是覺得哪裡不舒服?”章寂卻只是疲倦地搖搖頭,沒有回答。明鸞叫人倒了熱茶來,親自捧到他面前。林氏又扶着丫頭過來了:“父親可餓了?先吃飯吧?國公府那頭不知預備得如何?方纔遣了人給長房那頭送信,大侄兒還問是不是該過去幫襯一下呢。”
章寂閉着眼睛道:“讓他兄妹夫人只需要過去祭奠一番就好,別的就不必多事了。石家是老世家,經的事多着呢,很不必他這半大孩子去添亂。再替我囑咐一聲,無論是長房那頭,還是我們自個兒府裡,無論是誰,除了正經祭奠的日子隨我同行,都不許私自過國公府去,若是那府裡哪個人來尋他說話,託他辦事,也不許應承!”
林氏吃了一驚,也不敢多問,忙應了一聲,便打發人送信去了。明鸞小聲問章寂:“您可是覺得石家有什麼不妥?”
“有什麼不妥?”章寂睜開眼,冷笑一聲“不妥的地方多着呢!親孃才嚥了氣,兩個同胞的親兄弟就開始鬥起來了,妯娌倆也是你算計我,我算計你的,眼睛都盯上了你姑祖母的陪嫁!生怕旁人多佔了便宜去!你二表叔早就眼紅他哥哥的世子之位了,什麼手段都敢使出來。先前來報信的那僕人,原是你姑祖母的陪房之子,他悄悄兒跟我說的,那小沈氏能避過衆人,闖到你祖母〖房〗中,根本就是你二表叔夫妻暗下里吩咐人放縱所至。他們明知道你姑祖母病得厲害,還敢使這樣的法子,分明是連親孃的性命都不放在眼裡呢!”
明鸞大吃一驚:“真的?他們怎麼就敢這樣做?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萬一叫人知道了,別說世子之位了,連名聲都毀了!他如今也在朝中做着官的,難不成爲了那個虛位,連前程都不要了嗎?!”
章寂又是生氣,又是傷心:“他自小就是個心胸狹窄、眼高手低之人,卻又沒有自知之明,只一味攀高枝兒。你姑祖母從前因他是小兒子,又養在身邊,未免多疼了些,後來見他長成這樣,也有些後悔,多番勸誡,他嘴上應着,背過身又忘了。你姑祖母爲他不知生了多少氣,如今連命都沒了,怪不得她走的時候,心裡忍不住怨恨呢!”
明鸞想了想,道:“這是石家的家務事,咱們也管不了許多。想來他家世子也不是好對付的,那新世子夫人雖說年輕,心計手段倒是不差呢。”
“正是這樣才更糟糕。”章寂嘆道“他們若果真聰明也就罷了,偏都是小聰明,看不清大局,只管自己爭鬥。他們也不想想,他家長孫無依無靠的,如今連疼他的祖母都走了,越發沒了人管,他又不是個衝動的性子,今兒怎麼就當着衆人的面將他們夫妻〖房〗中的事都嚷開來了呢?不但嚷了,還把皇上攪了進去。這回連皇上都要叫人說閒話了!石家若不能封住家人的口,禍事還在後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