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的那一日,天氣很好,萬里無雲,只是南京城已經夏天,因此有些悶熱。
明鸞一大早起來,就把最後剩下的一點物品都打包好了,又跟在陳氏身後去查問那些事先準備好的行李,確認無誤,纔去東園陪章寂吃早飯。
章敬因爲要上朝,已經早早出了府,但他曾經留下話來,要父親與幾房人都等到他回來再走。章寂應了,其他人自然不能反對。
明鸞也沒有吭聲,她想到了今天一大早朱翰之通過王寬捎來的消息,知道朝廷經過連日商討爭論,幾大勢力勾心鬥角之後,新君還是決定要把那個掌管天下軍權的位置交到章敬手中,旨意已經連夜擬好了,如果沒有意外,在今天早朝上就會頒發。這件事可能有些出乎章敬的意料之外,如果他不想真的接下這個職責的話,就必須要在極短的時間內找到應對之法。
明鸞又想起了另一件事,王寬在馬棚聽說了一件怪事,讓細竹順便捎了進來,那就是一向騎着愛馬上朝的章敬,今天早上離開安國侯府時,換了一匹馬,一匹剛買不久的,只是比一般馬略強些,卻說不上非常好的駿馬。
無端端的換什麼馬?更何況是在上朝下朝時所用。有句俗話說,老馬識途。章敬天天都騎同一匹馬走在那條大路上,忽然換了一匹,就不怕那馬不識路途,會給他添麻煩?還是不怕那馬在路上聽了些什麼鍾啊鼓啊哨啊之類的雜音,會做出驚慌的反應給他帶來麻煩?或許他期待的就是馬受驚?
明鸞隱隱猜到一個可能,想來章敬如今也算是個有權有勢的大人物了,皇帝早有意要讓他接任那個軍職,而旨意又是昨天晚上擬好的,若他有心打聽,還會沒辦法嗎?難道說他打算在今天早朝前演一齣戲,好藉口辭了皇帝的任命?再想到他特地囑咐章寂一行人等他回來後再走,或許還打着拿傷勢挽留老父的主意。
想到這裡,明鸞便擡頭對章寂笑說:“祖父剛纔我過來的時候,細竹告訴我,他哥哥從朱侯爺那裡聽說了一個好消息,聖上很可能要在今天早朝任命大伯父擔任重要軍職呢,大伯父會成爲大將軍嗎?”
章寂怔了怔,回想起長子曾經說過的話,笑容有些勉強:“是麼?這是朱侯爺打聽到的?看來聖上經過連日考慮,最終還是下了這個決定。”
明鸞重重點了點頭:“說起來這也是喜事,大伯父能躍居高位,您臉上也有光不是嗎?”
章寂嘆了口氣,沒有說話。章啓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們祖孫,不大明白他們在打什麼機鋒。他雖然也是高品級的武官,論理是要上朝的,但皇帝特許他回家休假,因此今日仍舊留在家中陪伴家人。他回想了一下這幾天來在家中的所見所聞,試探性地問:“大哥有可能獲得那個職位的事,我也聽兵部裡的人提起過,父親不希望他接任麼?”
章寂苦笑,明鸞直接揭破:“祖父倒盼着他能接任那個職位然後忠心耿耿地爲皇上服務呢,但大伯父好象不是這麼想的,他覺得那是個燙手山芋一直都在想法子推拒皇上的任命呢。只是他又不敢明說,因此一直以來都在暗中設法,不過看起來沒什麼用,皇上還是對他最信任。”
章啓一臉震驚,接着便沉默下來,不知在想什麼。
吃完了早飯,明鸞又和玉翟、虎哥兒、鵬哥兒一起陪祖父說話解悶,不多時文龍與元鳳也來了。他們照例過來請安順便再勸說章寂留下。這是他們每天都要做的事,哪怕是心裡清楚不會成功也仍舊要當着所有人的面十分恭敬誠懇地再三哀求,如果章寂忽然改口說留下了大概他們反而會是最吃驚那個吧?
又過了一會兒,連沈氏和袁氏都先後來了。袁氏也是來作最後勸說的,至於沈氏,更多的想到章寂搬離後,又沒了幾房妯娌與侄兒侄女的牽制,她在這府裡就成了章敬以外地位最高的人,因此強撐着病體也過來了,只是略微挽留了幾句,便開始說起日後章寂要是缺什麼東西只管打發人過來要這種話題。
袁氏與元鳳都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但沒說什麼。明鸞看不慣沈氏的嘴臉,便笑說:“大伯孃想得真周到啊,說起來我還真忘了一件事。”她轉向袁氏:“前兒我問二夫人,聖上賜還的那些南鄉侯府舊物原先都是大伯父叫人收起來了,現在祖父要回南鄉侯府去,東西也該一併帶過去纔是。二夫人那時說,東西還未清點完畢,不知今天可清點完了?”
她一向不用“二夫人”稱呼袁氏,只叫袁姨奶奶,今日這麼一叫,沈氏立刻就被刺痛了,刀一樣的目光直射袁氏:“怎麼回事?聖上賜給老太爺的物件,你居然沒有幫他老人家收拾好?難不成是打算貪沒了不成?!你好大的膽子!”
這話說得文龍與元鳳都皺起了眉頭,元鳳更是忍不住叫她:“母親!”但她仍舊盯着袁氏瞧。袁氏面露難色,勉強笑道:“侯爺吩咐過了,說那些物件多是貴重之物,如今舊宅子還未收拾好,甚至還有僱的泥水匠在修房子,本來就不該搬得這麼急促的,只是老太爺一定要搬,我們做晚輩的也不好攔着。但若把那些貴重之物也送過去,一來舊宅人手不足,無人看戶,二來泥水匠人都是窮苦之輩,怕當中有人不開眼,會生了貪婪之心,因此在舊宅還未修好,又無足夠人手看門守戶之前,暫時替老太爺照看那些財物。”她轉向章寂:“老太爺放心,用不了多久,侯爺定會把聖上賜還之物原封不動地給您送去的。”
元鳳也在旁幫腔:“是呀祖父。我問過張爺爺,聽說他至今只買了二十來個人,也不知是否得用,如今京城大亂方平,難免會有宵小之輩心存妄念,爲了您和嬸孃們、弟弟妹妹們的平安,還是先把東西存在東園裡吧?”
章寂微微皺起眉頭,看了她和袁氏一眼,沒有說話。明鸞在旁笑道:“大伯父想得真周到那這樣好了,我們替祖父把那些契約啊冊子什麼的保管好帶走,值錢的物件就交給大伯父一家幫忙照看,就算真有宵小,應該不會對幾張紙感興趣吧?”
袁氏面露猶疑,她自然不能老實說章敬早有明言,這些產業暫時不能交給章寂帶走,因爲章寂只會把賬本交給三房打理,這隻會讓搬回南鄉侯府的衆人日子越過越,那老父就永遠不會想到要回到安國侯府或是依靠安國侯府了。無論找什麼理由,這些東西都不能交回去。
然而章敬與袁氏的顧慮,沈氏是不知道的。她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過問府中事務了,而此刻她更樂意看見袁氏吃鱉:“怎麼?三丫頭說的是正理,你還不願意交,難不成真想將東西貪下不成?!”
元鳳在旁暗暗焦急,可當着章寂的面,她什麼都不能說,只能替袁氏辯解:“二孃不是這樣的人,母親您就別再說了。”可這種話只會讓沈氏更加氣惱:“若她不是這樣的人,就不該做出會讓人誤會的事!”
袁氏臉色忽地一鬆,微笑道:“夫人說得是既然夫人發了話,那妾身就將契約與清單名冊都交回給老太爺了。”她沒什麼可擔心的,其實她看得比章敬清楚,那些東西保不住,與其叫人拿住話柄,倒不如早些撒手,只是章敬一意孤行,她也不好多勸。如今既然有人主動跳出來承擔章敬的怒火她又怎能辜負了對方的好意?更何況明鸞要求的只是契約和清單罷了,東西仍舊在安國侯府裡。
明鸞就這樣順利地拿到了契約和記載所有物件的清單冊子嘴角露出了滿意的微笑。她不擔心,沒了實物這一大家子也不會餓死,可是有了這些白紙黑字的東西在手,長房就休想昧下任何財產,如果當中有漏掉的部分,長房還要吃點虧。她已經決定了,等回到了舊宅,就請朱翰之幫忙,從相關衙門那裡拿到官方的記載,就不怕長房做手腳了。
章寂看着長房的兩個媳婦與三房的孫女暗鬥一場,什麼話也沒說,只是看向長孫女的目光中帶了幾分失望。有些人看着聰明,偏偏不能發現別人話語中最重要的暗示,有些人看着老實,偏偏能在所有人面前瞞過自己的小心思。自己離開了這座府第後,長子一家會變成什麼樣呢?他已經不想知道了。
明鸞心情正好,看着長房那幾位,又笑了起來,再次拿章敬即將高升之事恭喜他們。不過這一回,她含糊地帶過了消息來源,讓長房諸人都誤以爲這消息是她從章寂處得到的。除了沈氏一臉驚喜之外,長房其餘人等都面露憂色,彼此對視,不知在擔心些什麼。
明鸞偏偏還要走到窗邊看了看天色,故意嘆了口氣:“大伯父怎麼這樣久還沒回來呀?平時這時候他早回來了。可他不回來,我們就走不了,一會兒都到吃午飯的時候了,就算到了舊宅,恐怕也來不及開伙呢。”她衝陳氏笑笑:“母親,咱們要不要先讓人把一些大行李運過去,順便通知張爺爺他們先把午飯準備好呀?”陳氏看了章寂一眼,見他沒反對,便答應了。明鸞歡歡喜喜地出去叫人了。
沒過多久,章敬終於回來了,他是被擡回來的。正如明鸞先前所猜想的那樣,他在上朝途中遇到一位素來有些不和的武將,不慎被對方的座騎“驚了馬”,從那匹新馬背上摔了下來,拐了腳。皇帝聽說後大吃一驚,十分擔心,特地命人將他擡進大殿後面的宮室,讓太醫爲他細細診治,因此耽擱得比較長。由於心繫他的傷勢,皇帝甚至在處理朝政時都有些分心,後來還是在燕王提醒下才醒過神來,端正了態度。不過經此變故,原本要頒佈的任命自然告吹了,皇帝命胡四海將章敬送了回來,若不是章敬滿頭大汗地再三推辭,他甚至還想出動御車呢。
回到安國侯府,章敬當着胡四海的面,哽咽着哀求章寂,就當是看在兒子受了傷的份上,多留幾日,聖上會體諒他們父子情深,不會怪罪老父遲遲未搬進南鄉侯府的。
章寂聽得臉都黑了。他早從明鸞處得了消息,哪裡還會猜不出長子心中所想?他只看了胡四海一眼,什麼辯解的話都沒說,只對章敬道:“你就這麼不情願爲聖上效勞,寧可摔了自己的腳麼?!”
章敬臉也黑了,他萬萬沒想到老父會當着胡四海的面說出這番話來,一時間反應不過來:“父……父親…···”
章寂接着又問:“你早上出門前特地要我等你回來了再走,可是早就計劃好要拿你的傷來逼我留下?”
章敬已經完全呆住了,章寂卻轉身就往門外走,招呼衆孫兒孫女們:“我們走吧,龍哥兒、鳳姐兒就留下來照看你們父親,不必送了!”竟是頭也不回。
明鸞心中得意,瞥了章敬一眼,心想這位大伯父大概不知道自己早在祖父面前打過預防針,他老人家聰明得很,這點小把戲,怎麼可能騙得倒他?
章啓在旁想起了早飯時三侄女說過的話,心下發涼,看了長兄一眼,嘆了口氣:“大哥,你·……好好保重吧!”又朝胡四海作了個揖,便跟在章寂身後出了門。
眼看着老父帶着一羣小輩走向大門方向,章敬只覺得胡四海看自己的目光越來越疑惑,心下更覺不妙。
章寂終於還是帶着二房、三房與四房的人離開了,一行人坐着五輛車,只帶着不到十個僕從,就在門前那條筆直寬敞的大道上,當着漸漸增多的行人的面,慢悠悠地往舊宅方向走。
由於安國侯府馬車不足,而他們一行人又多女眷,因此在老張買了一輛車,陳宏送了一輛車之後,明鸞又讓人從附近的車馬行僱了兩輛車和四個車伕回來。這五輛車只載着搬離的章家主人們和近侍,大件的行李已經事先搬過去了,隨馬車同去的都是隨身物件和衣物。
章家衆人才從流放地回來不久,其實行李並不多,因此只裝了這五馬車。
可是行人並不知道這些內情,他們只看到,顯赫的安國侯大人,他家老父與幾個兄弟的家眷們搬離了侯府,帶的行李和人,總共只佔了五輛馬車,其中還有兩輛明顯帶有車馬行的標記。這是多麼寒酸的隊伍!平時哪怕是尋常世宦人家的女眷出行,連主人帶丫頭婆子以及備用物品在內,都不止五輛馬車!
當站在侯府門上送別的袁氏反應過來,將心中憂慮告訴章敬時,這一切已經來不及了。關於安國侯孝道問題的議論已經從這條街道迅速向其他街區蔓延。
而坐在其中一輛馬車上的章明鸞童鞋,嘴角卻露出了一絲得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