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明鸞看着一臉呆傻圍着奉大山轉的朱翰之,再次嘆了口氣。
朱翰之要她給個交代,她起初還擔心他會故意爲難,沒想到他的要求如此簡單——只需要陪足他三天,而且不要求一定是連着的三天。她開始也沒放在心上,只說她今日約了盤月月,沒空陪他,他就那麼厚着臉皮跟過來了。
今日盤月月約她,是拉上了盤青青、奉大山與另外幾個瑤民青年男女,打算到山林裡打兔子的。奉大山本是箭術高手,只用幾根簡陋的竹箭,一把山藤與牛筋製成的弓,就射中了七八隻野兔,看得明鸞眼熱不已,也看得朱翰之眼冒青光。因他本來就是裝成了癡傻少年,此刻就象個孩子似的纏着奉大山轉,人家也沒好意思趕他,明鸞卻覺得自己十分丟臉。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朱翰之的演技與急智還是相當令人佩服的。今日一起出門遊獵的這羣瑤民青年從來沒跟“沈家子”打過交道,頂多就是隱隱約約聽旁人說過,“沈家子”因爲生病成了個傻子而已。朱翰之在他們面前,表現得象個心智不滿十歲的小男孩,屬於可以溝通交流的對象,但又顯得不大正常。這麼一來,他與這些瑤民來往,除了象個孩子之外,並沒有太大障礙,即便偶然說出一些正常人會說的話,或是做出正常人會做的事,瑤民們也不會覺得他在裝傻。但當他們跟外界的人說起時,又會說這“沈家子”確實跟正常少年不能比。這麼一來,無論是瑤民們還是外界的人,都不會對他的真實智力生出疑心,若是同時遇上雙方。他只需要表現得沉默、靦腆些。就能很容易混過去。這個度。朱翰之把握得相當好。
但是明鸞還是有些看不下去了。在她面前那麼奸詐可惡的朱翰之,到了奉大山面前,就跟小狗似的,纏着人家不停地示範射箭技術,同時還要學上一把,甚至連對方從兔子身上拔下來的竹箭也要當寶貝似的收起來,抱在懷裡不許別人搶……若不是奉大山板着臉拒絕把心愛的弓展示給人看,只怕他連那把弓都要搶過來呢。
明鸞死活把朱翰之扯到邊上小聲教訓:“差不多就行了,別裝過了頭。招人厭煩!”
朱翰之瞥了她一眼:“你知道什麼?別管我,我自有分寸。”說罷又跑回奉大山身邊去了。明鸞幾乎氣倒。
盤月月笑嘻嘻地勸她:“不要生氣,他不是個傻子麼?跟他生氣。他也不懂的。”
明鸞無言地擡頭看她,卻又千言萬語說不出口,最終只能擠出一句:“我怕他惹大山哥生氣。”
“沒事沒事,大山哥看着兇。其實人很好的,不會生氣。”盤月月拉她到一邊,從挎包裡拿出一疊蠟染布來,“你上回來寨子裡時,不是學畫了一幅布嗎?已經染好了。我阿媽說,你畫的這個很好看呢。”
明鸞忙接了過來,展開一看,只見那塊六尺長、二尺六寬的蠟染布一端呈正常蠟染布的靛藍色,然後層層遞減,越來越淺,直至另一端的月白色,顏色過度得十分自然。而深色的一端,則散佈着大大小小的梅花圖案,正是上次她在瑤寨裡親手畫出來的,就象是深藍的夜空中飄落的白梅花。這樣大小的一塊布,就象是現代印花布裡的定位花一般,用來做裙子衣裳都極好的,明鸞是越看越喜歡。
盤月月還道:“以前總有人說,我們染的布顏色太深,不好看。這個染好了,我阿媽說,可以試着多做一些賣,因爲這個顏色沒其他布的深,要是多人買就好了。”
明鸞笑道:“你阿媽這話雖然有理,但是這個布蠟染的部分少了,花樣也簡單,就算買的人多,掙的錢也不如正常的蠟染布多呢。不過要是想減少工作時間,倒是可以試一試。”
盤月月聞言有些沮喪,想了想,又打起了精神:“不一定,這個比那個顏色淺,也許你們漢人喜歡呢?先試一試,要是賣得好,咱們以後還可以做綢緞的。”
明鸞無意干涉過多,也由得她去,便把布小心疊好了放進自己的挎包裡。盤月月又從包裡拿出另一塊東西來,瞧着體積似乎小許多,而且軟軟的,明鸞乍一看還沒認出來,仔細瞧了,才發現也是一塊蠟染的料子,不過既不是布,也不是綢,居然是極薄的紗羅!
這是一條蠟染紗羅做成的雙層裙子,裡面那層長些,染了密密麻麻的花草紋樣,越接近裙底,花紋越密,裙子上部卻只是簡單的藤蔓花葉;而外面那層裙子則稍稍短上兩寸,顏色要淺許多,是隻比月白色深一點的輕紗,除了裙襬處用染料畫了幾隻小小的蝴蝶外,並無其他花紋,卻透過那淺色的薄紗,映出下面一層的花紋來。這麼一條裙子,因顏色夠深,穿着並不顯得透,可在夏天裡卻極涼爽,而且輕風拂過時,紗羅飄飄,花蝶飛舞,別有一種美感。明鸞真想不到,盤月月居然會拿出這麼漂亮的一條裙子來。
盤月月道:“我以前不知道你生日是哪一天,知道時已經過了,我阿媽說,一定要補送一份禮物。你爲我們寨子做了很多好事,我們如今能過上喝酒吃肉的好日子,都是你的功勞。這是我阿媽親手做的,照你們漢人的裙子做的,你喜不喜歡?”
明鸞自然喜歡,高興得抱住她道:“這裙子真漂亮!好月月,替我謝謝你阿媽,不!我要親自去向她道謝!我還沒穿過這麼漂亮的裙子呢!”把裙子拿在手裡,翻來覆去地看,心裡美滋滋的。
盤月月見她喜歡,也很高興。還說:“這是試做的第一條,因爲我爺爺說,只有布和綢,別的瑤家人也會,我們應該做得比別人好。這個紗羅很貴的。如果早一點。我們還沒錢買呢。”
明鸞笑道:“你們既然試做成功了。告訴馬大哥一聲,他們一定願意給你們提供素紗素羅,就象現在茂升元向你們提供白布和素綢一樣。乾脆我把這裙子拿去給他們瞧好了,馬大哥一定飛奔過來收貨的!”
盤月月高興地笑了:“我就知道,你們最好了。別的商人也來找我們要貨,說我們做的布和綢,花樣比別人的新鮮好看,可是我爺爺說不能夠這樣做,因爲你們幫了我們。我們才能過上好日子,所以我們做的所有東西都要先賣給你們。”
明鸞拉着她的手,別說有多親熱了。
到了午飯時間。明鸞與朱翰之原該帶着獵物告辭的,但因爲想要向盤家阿媽道謝,她便扯着朱翰之一起往瑤寨去了,一路上遇到的瑤民都跟她打招呼。她高高興興地叔叔伯伯大娘嬸子叫過去,挎包裡就被塞了不少東西,有獵人大叔自家秘製的烤火肉,也有竹子匠老伯做的竹筒水壺,有瑤醫爺爺給的千金草,還特地囑咐了一番用法,拿來與豬腳燉食,可以補身體,但千萬不能多吃,因爲是有毒的,吃多了人會昏迷過去……
明鸞也不知道那位鬍子花白的瑤醫爺爺是從哪裡採到這種少見的藥材,但也聽說過它的好處,連忙小心收藏起來。朱翰之跟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的動作。
不一會兒,他們到了盤家的房子,明鸞一進門就先向盤家阿媽問好,盤家阿媽高興地說了許多歡迎的話,還要拉她坐下,拿出好吃的食物招待她。明鸞爲了裙子的事向她道謝,她連連擺手,還讓女兒替她翻譯:“你是我們瑤家的好朋友,這條裙子只是祝你生辰的禮物,送得遲了,很對不起,你能喜歡,我也很高興。”
朱翰之也受到了款待,得了盤月月姐妹倆的說明,盤家阿媽用憐愛的目光看着他,把平時用來哄小孩子的糖粑粑拿出來給他吃,還一個勁兒地勸他:“吃吧,好吃的。”朱翰之只能硬着頭皮吃了幾口,明鸞幸災樂禍地忍住笑,轉頭裝作無事般問盤月月:“怎麼不見七公?”
盤月月說:“爺爺有客人,不認識的,現在帶人去竹子作坊了。”
明鸞有些奇怪:“是什麼客人呀?別的鎮子上來的族人嗎?”
盤月月搖搖頭,猶豫了一下,便湊到她耳邊小聲道:“是個漢人,城裡來的,問我們蠟染綢生意的事,因爲有同族的孩子領着他一起來,說他也是我們瑤家的朋友,爺爺就請他留下來吃飯。不過你不用理他,他一定是見我們掙了錢,也想學哩。”
明鸞不以爲意:“他要學就讓他學唄,現在會做這個的瑤民多了去了,出的貨還不夠賣的呢,讓他們學去。”
盤月月搖頭道:“就算要學,也是跟我們認識的族人學。我們又不認得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好人,萬一他學了去,搶走我們的生意怎麼辦?不行!”
明鸞聽了也就不吭聲了。四姓十八家如今的經濟條件大爲改善,也格外珍惜這一機緣,開始學會利用這個機會,提高首領在德慶瑤民中的影響力與地位,這也是因爲當初被逼得太狠了,他們不希望日後再重蹈覆轍。這也是人之常情,不能說有什麼不對,只是明鸞從馬貴處瞭解到本地蠟染綢的供求情況,知道這種料子目前還是供不應求。蠟染料子都是手工製品,四姓十八家不過百來口人,男女老少齊上陣,加班加點連夜趕工,十天內也只能交出幾十匹蠟染綢,這還是加上一部分事先染好的存貨的結果,而現在同知衙門與三個大商家合力在德慶城周邊數個鄉鎮一齊擴大蜡染綢生產,也僅僅做到每月有三百匹合格產品而已,一年下來,不過三四千匹。這點料子運到富庶的江南一帶,夠什麼用的?每家店分一分,一家店還未必能分上一匹!蠟染綢的成本並不高,卻能賣出這麼高的價錢,原因無他,物以稀爲貴而已,而且其中大部分的利潤都落入了中間商手中,作爲生產者的瑤民們。哪怕是收入最爲豐厚的四姓十八家,在每匹料子上能得到的純收入頂多只有區區幾錢銀子。
由此可見,蠟染綢的生意還有極大的利潤空間,而生產又遠遠未能達到飽和,這時候多拉些人進來。未必會給原有的生產者帶來虧損。卻能讓後來者多一個改善生活的機會。何樂而不爲呢?
不過,明鸞既然認了盤家是朋友,自然不會多嘴說這些,便當什麼都沒發生似的,跟朱翰之一起陪盤家母女說了一會兒話,吃了茶與點心,便起身告辭了。
因家中另有客人,而且盤家人又有自己的私心,因此他們並未挽留明鸞二人。明鸞帶着朱翰之出門。正巧迎面遇上盤家七公領着客人回來,便在門口處寒暄問好一番。
明鸞一邊問候盤七公,一邊暗暗打量那位客人。見那人身材瘦削,皮膚黝黑,瞧着就跟平日常見的農夫沒什麼兩樣,但眉宇間卻透着一股書卷氣。他穿着樸素的灰藍布衣。態度溫和,面帶淺笑,細細看了明鸞幾眼,又轉去打量朱翰之。朱翰之裝作無意地扭開了頭,故意跟奉大山說話,那人便又移開了視線。
明鸞留意到,這位客人身後還跟着個臉生的少年,穿的是漢人的衣服,卻纏着瑤族男子的頭巾,不過跟奉大山他們相比,又似乎有些不同。這少年對那位客人很是恭敬,恭敬中又帶着點親近,不知是什麼關係。
明鸞本就打算要走,盤家人又有自己的盤算,門口的寒暄並未延續太久,很快就結束了,客人隨盤七公進門,明鸞帶着朱翰之出去,離開一段距離後,朱翰之無意中回頭,還看到那位客人轉過頭來打量自己,心下一凜,連忙轉身快步離去。
待離瑤寨遠了,明鸞便問朱翰之:“你今天是怎麼了?就算要裝傻,也沒必要做到那個地步吧?”
朱翰之卻拿出自己得的東西給她瞧,原來是一把用藤蔓做的小弓,另有十支沒有削尖的竹箭,道:“以前只覺得軍中的好射手難得,但他們用的都是正經弓箭,哪裡想過這等粗糙之物,威力也不差?無論是竹子也好,藤蔓也罷,哪處山裡沒有?燕王叔的大軍,因多年來備受兵部冷眼,軍備上都要靠自己呢。”
明鸞有些詫異地道:“難不成你打算讓燕王也用藤弓竹箭?這樣真的能跟朝廷的軍隊打嗎?”
朱翰之只是笑笑:“我不過是隨口一說罷了。今兒見了世面,我要向你道謝。”
明鸞撇撇嘴,隨即又高興起來:“那麼我算是陪過你一天了?再有兩天就完事了吧?”
朱翰之卻挑了挑眉:“今兒明明是你跟別人出去玩,我陪你同行,怎麼能說是你陪我?不算!這事兒咱們從明天開始算起,明兒一早你可記得上山來。”
明鸞怒目而視,朱翰之卻心情很好地吹起了口哨。前者無奈,只得說:“好吧,那我先回去了,還沒吃飯,我肚子餓死了呢。”
“啊……”朱翰之彷彿忽然想起了什麼事,“我那裡沒什麼吃的了,你過去替我做頓飯吧。”
明鸞猛地回頭瞪他,他卻豎起右手食指,搖了兩搖:“你還欠我的債呢,還說要向我賠罪,難不成給我做頓飯委屈你了?”明鸞張張嘴,最終只能氣鼓鼓地說:“不委屈!我這就給你挖野菜去!”正好,她還帶了一隻打回來的兔子,本是打算帶回家添菜的。
兩人到了小屋處,朱翰之徑自進屋歇着去了,明鸞在竈臺邊忙活着,章放忽然臉色極難看地跑了過來:“翰之,三丫頭,你們都在?那正好。有個壞消息,曹澤民到咱們九市來了!”
朱翰之臉色頓時一變:“什麼?”明鸞則頓了一頓才反應過來那是誰:“您不是說過他給流放到北邊的偏遠山區去了麼?怎麼會到九市來?他來做什麼?”
“我打聽到他已經給調去了城裡的千戶所,做的是極輕省的差事,聽說就是郭釗打點的結果。這倒罷了,我們與他們井水不犯河水,也不怕他們會做什麼。”章放抹了把臉上的汗,“可我剛剛得到的消息,曹澤民今日到九市來了,不但過來了,還打聽了我們家的事,連沈家的消息也沒例外!真不知他爲何而來!”
朱翰之忽然有些緊張地問:“二表叔,我沒見過曹澤民,只聽說他人才俊秀,你能跟我說說他如今的模樣麼?”
章放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便把自己去年見到曹澤民時對方的模樣描述了一遍,但那時對方纔流放過來,將近一年時間過去,肯定有了改變。
朱翰之沉思良久,纔有些艱難地道:“二表叔,我今天可能做錯了一件事。我……也許跟曹澤民打了照面,卻沒有多加提防。”
章放大驚失色:“這是怎麼說的?”
明鸞一聽就知道事情不好,忙將今天在瑤寨的經歷說了出來,她也有些懷疑,盤七公的那位客人,說不定就是這個曹澤民!除了他,朱翰之今天也沒遇過其他生人了。
章放倒吸一口涼氣,問:“那該怎麼辦?雖說曹澤民從前一向在外地爲官,未必見過廣安王,但他原是歐陽駙馬門下,也許曾經隨公主進過宮……”
朱翰之咬着牙,沉聲道:“若果真露了痕跡,那……唯有避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