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他仍是高居上席,乍一看也如從前一般獨目炯炯、鷹視狼顧,但細看之下,卻能從那眼底看到幾分強打精神的勉強。他的身體看起來仍是高大魁梧,但身上的衣服卻比往日冬天時多了不止一件兩件,甚至他過去頗爲不屑的虎皮大氅,如今也都穿到了身上。
李曜心中嘆息一聲,暗道:“實難逆料,晉王的身子竟然垮得如此之快……說起來,他今年其實也纔不過四十五歲啊。精神上的憤怒和壓力若是無法緩解,再加上碰到偏頭痛這樣難以根治的古怪毛病,當真是讓鐵打的漢子也只能一病如山倒。看來我錯了,太過執着於歷史上李克用七年後才病死的成例,以爲他這次只是爲了騙我北上才故意做出重病模樣,誰料他竟然真的在剛剛走過壯年沒幾年,就到了這種接近於油盡燈枯的境地。唉,早知如此,我就應該帶御醫前來診斷救治纔對。”想到此處,不禁有些感傷。
眼見得李曜進來,無論心情如何,李克用面上仍然露出笑容,張嘴欲言,但似乎猶豫了一下,一句到了嘴邊的話又被吞了回去。直到李曜恭敬上前,一如過往地請安之後,他才哈哈一笑:“今冬雪大,難爲吾兒萬里迢迢從劍南趕回河東,這份孝心,孤王領了……來呀,給秦王賜坐。來,正陽,你就坐孤王身邊。”
其實那座是早就放好空置的,李曜只須謝恩上座即可。他客氣一下,老老實實坐了,又與將星雲集的大殿中與自己交好的一干將領紛紛目光示意。
那邊李克用已然開口,道:“大夥兒既然都已到齊,連正陽和存審、嗣昭、嗣源都全部趕到,那孤王有些話,也就可以說了……其實孤王知道,這一次孤王做壽,顯得有些勞師動衆。有人或許不解,因爲今年並非孤王整壽,存勖也只是過個毫無所謂的十七(虛歲,實際十六。),爲何這麼急火火地將大夥都召集回太原來?”
晉王畢竟是晉王,他一開口,殿中早已安安靜靜,絕無半點喧譁吵鬧。說來也是,連同樣高貴,爲一字親王的秦王,也面色端肅地恭聆教諭,其餘人誰敢發出聲響?
[無風注,“一字親王”來源:漢朝開始,封皇子、皇帝兄弟爲王。西晉開始,王爵分爲親王、郡王兩等,親王專封皇子、皇帝兄弟;郡王初爲皇太子之子的封號,後多用於分封節度使等武臣,文官也有受封郡王者。鄭樵《通志·職官略》:“北齊有王公侯伯子男六等之爵,王位列大司馬上,非親王則在三公下。”又曰:“至隋煬帝唯留王公侯三等,餘並廢之。皇伯叔昆弟皇子,是爲親王。”至唐“定製皇兄弟皇子爲王,皆封國之親王。”自親王、郡王分設,一般一字王號爲親王,兩字王號爲郡王,例如唐睿宗登基前封“相王”是親王,郭子儀封“汾陽王”則是郡王,本書中李曜曾受封隴西郡王,實際上在非格外正式的場合,外人互相交談論及他,就應該稱爲“隴西王”。]
只聽得晉王說道:“眼下局勢,大夥兒都是瞭解的,自從正陽入朝爲相以來,朝廷數次平定叛亂,從韓建到李茂貞、王建,這些違逆朝廷之叛臣,都得到了應有的懲罰。孤王身爲國朝宗室,見此情形,委實欣喜。若說還有什麼遺憾,那便是汴賊未滅、幽州未復。如今汴賊方面,正陽正扶植王師範在其後院縱火,看來成效不錯,朱三今年忙於在山東與王師範拉鋸扯皮,其餘各邊都顧不上了。”
他稍微一頓,又道:“原本朱三一直是孤王心頭之患,不過眼下看來,正陽當足以輔佐陛下將之逐漸扼殺,孤心中雖有遺憾,卻也欣慰。然則幽州局面,孤王卻不得不怒。”
李克用朝下面的李存勖招一招手,李存勖便呈上一封書信。李克用將之打開,抽出一頁白麻紙,說道:“這是近來孤王獲悉的幽州局勢,劉守光自從叛父作亂,自封幽州節度之後,日益驕橫,視天下豪傑如無物,不僅是得了朝廷燕王之厚恩而不思回報,反而以爲朝廷軟弱可欺,天下忠義之士凋零,遂生僭位稱帝之念!”他把白麻紙往橫案上重重一拍,怒道:“此獠慾壑難填,爲再次試探朝廷與諸藩心意,他聯絡各藩,希望各藩上表朝廷,爲他請加‘尚父’尊號!”
劉守光這人的所作所爲,在座將領誰人不知?當下都把目光轉移到了李曜臉上,那意思自然是說“朝廷是你秦王控制的,不知秦王殿下對此卻作何想?”
李曜對李克用瞭解之極,按照當年僖宗皇帝爲李克用賜姓時入籍鄭王一系的輩分來看,當今天子李曄乃與李克用同輩,而劉守光一旦加了‘尚父’尊號,則反倒成了李克用長輩,試問將面子看得比天還大的晉王殿下焉能容忍?
當下李曜便首先帶頭反對:“劉守光乳臭小兒,出身微寒,功德俱無,有何資格得此尊名?無論有無諸侯支持其事,某在朝中,都勢必全力反對。陛下聖明天子,自不會有此養虎遺患的糊塗之舉。”
衆將領見李曜表態,也都紛紛隨之表示同意他的看法,更有甚者要求出兵討伐劉守光。
李克用見已經羣情激奮,便朝李曜問道:“正陽能說動朝廷,命我河東出面平次北疆之亂麼?”
李曜一邊思索李克用忽然在這時候提及此事,並且看來是決心要發動一場對幽州的戰事究竟是何用意,一邊開口應答道:“哦,朝廷……當然,若劉守光果有不臣之心、不軌之舉,朝廷自然要調兵平叛,這一點想來鳳閣鸞臺諸位相公應當不至於有所異議。”
李克用立刻追問:“名義呢?”
李曜心中一動,忽然好似猜測到了什麼,答道:“名義想來不難,以兒愚見,大王出任河北行營都統,負責對幽州一應戰事準備和指揮,委實再適合不過了。”
李克用露出笑容,眼角輕輕一瞥李存勖,又問李曜:“副都統及隨軍將領,孤王可墨敕授官麼?”
李曜腦中劃過一道閃電,瞬間知道李克用想要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