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安四年二月,南燕大舉入侵東晉,劉裕再次臨危受命,率二萬北府軍出鎮淮陰。
北府軍所能做的,或許只能讓南燕掠奪的人口少一點而已,卻因爲糧草不繼的緣故,並沒有反攻南燕的可能。
而且南燕已經向後秦稱臣了,這個時候若是反應過激的話,是很可能引起後秦軍入侵的。
就在南燕入侵時,範二提出的“客民”政策卻已傳遍四方。
而這,也直接導致了永嘉之亂後發生在江左的第一次移民潮。
無論的三吳還是豫州的百姓,或是生活在淮水與泗水這個蠻荒地帶的百姓,或是躲避在山中的野人,由此紛紛涌入了荊州、雍州和江州。
從隆安三年十月到隆安四年的三月,短短五個月的時間內,荊州、雍州和江州的總人口數量就增加了十餘萬人了。
相對應的是,由江左朝廷統治的人口,一下就少了將近十萬人!
孫恩之亂以前,江左的總人口大概在八百萬左右,荊州、江州和雍州的總人口數則差不多在二百五十萬人,其中在籍的人口有二百萬人左右。——這幾個州的白籍和不入籍的人口相對較少,雍州和荊州北部幾乎沒有不入籍的。
除了荊州、江州和雍州之外,朝廷在益州、梁州、廣州、交州、寧州等地的統治能力也較爲弱小,這幾個州的人口數量大概在一百萬人左右。
這也意味着,朝廷在孫恩之亂前控制區域的實際人口,大概在四百五十萬人左右。
徐州和京城地區的人口最爲稠密,僅是三吳地區就有將近兩百萬人,而在京城中居住的人口也有一百萬人,剩下的一百五十萬就是散居各地了。
可在孫恩之亂中,直接參與到孫恩軍的人數就達到了二十餘萬人,這些人在戰爭結束後投降劉裕的不過幾萬之衆而已,而被孫恩軍害死的人口也有幾餘萬人,因此而躲入山中的更是以十萬計。
這也意味着,單是在孫恩之亂中,江左朝廷失去的人口就在四十萬人以上,或者更多!
孫恩之亂後,三吳地區和京城都引發了不同程度的糧荒,三吳地區在這次糧荒中失去的人口也是數以萬計。
在近兩年內,江左朝廷統治的人口已經連四百萬都不足了,而這已經包括了沒入籍和入了白籍的,可這些人並不交稅!
事實上,江左朝廷現在控制的納稅人口,連三百萬都不到了!
不斷減少的人口數量,意味着稅收也同樣在減少,這已經是動了朝廷的根基了。
如果說南燕在北方的掠奪只是一種打臉行爲,範二在荊州發佈的“客民”制度就是在抽朝廷的筋扒朝廷的皮了,這讓朝廷的大員們的臉面放哪兒去?
經過一次又一次的朝會,司馬元顯終於就範二實施的“客民制度”做出了反映。
第一,加強邊境管理,加大力度防止人口外逃。
第二,派王謐前往荊州對範二提出交涉,希望他早日取消“客民制度”,並歸還潛逃到荊州、江州和雍州的百姓。
王謐出自琅琊王氏,是東晉第一相王導的孫子,現在任職爲侍中。
早在太原二十年的冬天,範二被司馬曜召入宮中商討如何面對外邦使者的刁難時,便在含章殿中與之有一面之緣。
如今王謐出使,也算是適逢其會。
無論是從身份上還是從官職上,都可看出江左朝廷很給範二面子。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畢竟黎民軍現在的實力是明擺着的。
王謐帶着幾十個護衛,乘坐着一艘中型的官船逆江而上。
頭幾日,王謐還因爲在江面上沒能碰到船隻而感嘆戰爭的無情,可一過了南陵郡,江面上的船隻就多了起來。
讓王謐更加鬱悶的是,坐在這些船隻上的乘客,卻多半是西逃的難民,西逃的難民似乎並不懼怕只有區區幾十護衛的朝廷官船,偶爾還有人在船上哼出各種小調來。
到了湖口之後,王謐第一時間對這兒的守軍亮明瞭自己的身份。
層層上報後,蔡葵帶着一隊人對王謐給予了最高規格的接待,卻有些遺憾地說道,“我家主公前幾天剛好來此視察,王侍中倒是來得不巧,他如今已前往豫章,大概會在十日之後返回尋陽,在下倒建議您前往尋陽等他。”
王謐對蔡芝的消息表示了感謝,遂表示希望在此停留幾天,因爲這兒離尋陽也就一天的路程了,反正他到尋陽也是傻等。
他在此逗留的本意,顯然是爲了做一些力所能及的無間道工作,以便在朝廷再次進攻江州時做出一點知己知彼的建議。
蔡芝怎能不知王謐的小心思?所以他直接就皺起了眉頭。
王謐卻裝作一臉茫然的樣子,做出一副人畜無害的表情問,“是我唐突了,蔡將軍若是爲難的話,那我剛纔的話只當白說。”
蔡芝搖搖頭,平靜地回答道,“王侍中若想在此看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現在碼頭上有點亂,所以我希望您的人能呆在船上看好自己的物品,最好不要帶太多的人下船。”
王謐哪能不知蔡芝所指?
他表面上是讓自己看好船上的物品,實則表示不希望太多京城來的人下船,因爲岸上都是亂民嘛,若是發生爭鬥或是跑自己船上竊取物品就不好了。
明白了蔡芝的潛臺詞,王謐便笑着點頭,“多謝將軍費心了,我只帶兩個隨從下船,其餘人都會留在船上的。”
蔡芝點點頭,再不說話,他們的座船也在引航員的指揮下向湖口的碼頭駛去。
王謐看着遠處的碼頭,又聽就近的一條船上有個打扮像商人的漢子高聲喊道,“咱們的船馬上就岸了,諸位快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吧,下船後一定要記得排隊來啊!”
“排隊?”王謐喃喃自語,算是記下了這一個關鍵詞。
越往前走,眼前能夠見到的船隻也就越多,碼頭上的船隻甚至可以用“密密麻麻”來形容了,但卻顯得井然有序,看起來一點都不亂。
湖口原本只是一個軍事要塞一樣的碼頭,想不到如今卻稱了船上的百姓的樂土。
看着一個個臉上充滿笑容的逃難者,王謐的心情異常矛盾。
相比於此,淮南、江都一帶的百姓現在都在做什麼呢?
寧做太平犬,不做亂離人。
有一塊淨土可以給他們提供安心的耕作機會,夫復何求?
王謐的目光回到不遠處的碼頭,終於發現此時碼頭上停泊着數十超級大船,這些船大概就是半年前曾經成功讓劉牢之鎩羽而歸的戰船吧?
理所當然的,小船上的逃難者也看到了那些船,紛紛驚歎道,“哇,這兒怎麼有這麼多船啊,現在京城的碼頭上也沒這麼些船吧。”
這人的驚歎,令王謐心中一窒,京城的碼頭的確是荒蕪了。
可三年之前,京城附近的江面上不也百舸爭流嗎?
蔡葵陪同着王謐下了船,又笑着說道,“我這就讓人給您先安排住處,同時把您的消息以急件的方式報告給上峰。”
“那多謝了......”王謐點點頭,又問道,“那我隨處走走?”
“當然,將這當成自己的家就好。”蔡葵同樣是點點頭,隨即命人給王謐安排住處,又將王謐到來的消息以飛鴿傳書的方式傳給了正在豫章的範二。
當然,蔡葵不會讓王謐知道黎民軍現在已經掌握了飛鴿傳書的方式,所以還是當着他的面派了一艘快船前往豫章。
眼看將近午時,蔡葵便先讓人將王謐領去吃午飯。
王謐與接待員陳通搭上話後,才知湖口的碼頭邊就有一個能容納千人的中型食堂,這個食堂是爲這兒的守軍準備的,此時則借給了碼頭工作人員及剛來的逃難者使用。
畢竟百姓們來此都已連續坐了數日的船,在船上沒有什麼活動空間的情況下,下船後難免會腿軟。
而吃飽了飯,一切就都不是問題了。
王謐點了點頭,愉快地跟着陳通往碼頭的小食堂走去,離着食堂還有幾十丈遠,他便遠遠地聽到了裡間傳來了鬧哄哄的聲音。
王謐並沒覺得有什麼奇怪的,畢竟他剛纔靠岸的船上下來的人就有數百號,這麼多人湊在一起不鬧纔怪呢。
彷彿是爲了印證王謐的想法,陳通笑着解釋道,“剛纔已吃過一撥了,而這一撥也早在半刻前就開飯了,現在應該不用排太長的隊。”
王謐點點頭,似乎這兒的人很執着於排隊,無論是上船還是下船又或是馬上就要進行的午餐。
到達食堂門口時,王謐一眼便見三五百百姓盡皆坐在條凳上,有的人在埋頭吃飯,有的人卻在剔牙,更多的人帶着滿足的微笑低聲地交談着。
對於條凳這種胡人的物事,王謐的不屑一顧的,在他的印象中,也只有胡人纔會懸腿而坐。
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嘛。
無論是什麼奇怪的姿態,發生在連飯都吃不飽的百姓身上,他都不會覺得奇怪。
王謐反倒是有些奇怪他們的精神狀態,實在想不到這麼一羣背井離鄉的人,會笑得這麼開心。
“難道是因爲他們吃上了肉?”
他的心中突然冒出了這樣的想法,可這奇怪的想法剛冒出來,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想法實在是太荒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