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門慶和張維等正喝酒慶祝,他們剛剛了了一件心事,心情正好,喝酒時大呼小叫,肆無忌憚,忽然門外有人叫道:“什麼事這麼開心啊!”
張維聽得出這個聲音,臉上現出喜色來,對東門慶說:“是何嶽,沒想到他會來,你要出海的事情,正好託他辦!”
東門慶不知道這個何嶽是誰,但聽張維的說法,想必是個很有門路的人。那邊吳川早開門將何嶽接進來了,卻是一個賬房先生模樣的人,嘴上留着兩撇小鬍子,眼睛眯成一條線,張維見面就道:“什麼風把何掌櫃的吹來了!”
何嶽呵呵笑了起來,說:“我剛剛打聽到一筆大買賣,一來自己一個人啃不下,二來有錢也得大家一起賺,所以就來找張兄弟商量。”
張維哦了一聲,黃隆忙問:“什麼大買賣?”
何嶽正要述說,忽然擡頭看見了東門慶,不由得一怔,眉頭扭曲了一會,問張維:“這位是……”
“是新結實的好朋友!王慶,王兄弟!”張維給兩人引見了,黃隆吳川放倒東門慶的事情略過不提,先說了東門慶的義舉,跟着又給東門慶介紹何嶽,說何嶽是在月港吃得很開的人,各方面的消息都十分靈通,又對何嶽道:“王兄弟正要出海,這事可得勞煩老何你了。”
何嶽臉上若無難色,說道:“別說是張兄弟託付,就是衝着王兄弟這份義氣,我也是責無旁貸要幫忙的。”
張維喜上眉梢,對東門慶說:“有何掌櫃這句話,你出海的事情就十拿九穩了!”東門慶一聽也感高興,那邊張維又問何嶽:“對了,何兄剛纔說的買賣,卻不知道是什麼。”
何嶽說:“這個買賣不急,今晚難得認識王兄弟這麼個好朋友,正當喝他個一醉方休!義氣當前,買賣的事情靠後!”
吳川、黃隆等都叫道:“不錯!說得好!”
五個男人便席地而坐,喝了起來。張維喝酒,一碗就當三口乾。吳平心裡有事,要不就是呆了好久不動,一動就是整碗往咽喉裡倒。何嶽喝酒卻是細吸慢吞,喝的似多實少。東門慶也慢慢地學着這些粗人的喝法,不再計較酒好酒壞了。黃隆吳川在旁勸酒,沒多時東門慶便喝得酩酊大醉。
東門慶醉倒以後倒地就睡,睡到將近天明忽然尿急,迷迷糊糊起來找廁所,一不小心踢到了旁邊的吳川,吳川也睡迷糊了,昏昏問:“怎麼?”
東門慶道:“尿急,找廁所。”
吳川道:“我們這有個什麼鳥廁所!到外面隨便找個地方撒就是了!”說完又睡過去了。
東門慶往房門上一推,才發現房門是虛掩的,晃晃悠悠走了出去,隨便找個地方解了手,冷風一吹,人又清醒了兩分,他繫好褲袋正要往回走,忽覺不遠處的瓜棚似乎有什麼動靜,走近兩步,便聽有人在說話,聽聲音似乎是張維,跟着又有另外一個聲音,似乎是何嶽,東門慶只是音樂聽到兩個人的聲音,至於說什麼卻聽不清楚。
東門慶想:“他們大概是在說買賣的事情,嗯,那何嶽之前說是不急,其實多半是信我不過,所以不當着我的面說。畢竟我和他是初次見面,他防我也是應該。”他也沒打算介入對方的買賣,加上心裡當張維是朋友,就不好偷聽他們的談話,正要離開,忽然順風飄來兩個字:“東門”!
東門慶本來還有三四分迷糊,但這兩個字一入耳他便嚇得完全清醒過來,改變了主意,貓下了身子漸漸接近,他怕走得太近了被兩人發現,所以又不敢靠得太近,只在勉強能聽清楚兩人言語處便停下來,便聽張維道:“你真有把握是他?”
又聽何嶽道:“沒錯!前些天這小子中秀才擺宴席,我剛好幫人送禮過去,在人羣中望見過他!當時他和我只差幾步光景,所以我看得真切!絕對是他沒錯!不過他貌似沒認出我來。”
東門慶聽了這兩句話便知道他們兩人果然在談論自己,登時冷汗浹背,連動都不敢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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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維便沉吟不語了。何嶽又道:“這筆生意,大有做頭!若辦成了,這筆賞金都夠我們造一艘大海船出海了!只要走得幾趟日本,這花花世界就任我們享用了,何必再挨這窮苦?”
張維說:“若是昨**來跟我說,或許我就答應了。但現在……”
何嶽問:“現在又怎麼樣!”
張維說:“他畢竟是挺義氣的人,仗義疏財,是條好漢!”
“什麼好漢!”何嶽說:“我看他是急着逃亡,所以花錢來買人心!再說,他這錢也來得不正!”
“哦?”張維問:“怎麼個不正法?”
何嶽說:“漳州福興客棧起火的事情,你聽說了沒?”
“嗯,”張維說:“聽說還留下了兩具焦屍,是近年難得一見的無頭公案。啊!難道你懷疑……”
“多半是他。”何嶽說:“我打聽到,如今不但東門霸在找他,好像洪迪珍也在找他。”
“洪迪珍?他和這件事情又有什麼關係?”
張維還沒弄明白,東門慶卻已經知道答案!洪迪珍號稱龍宮彌勒,是福建海面上有數的海上豪強之一,論勢力雖然還遠遠比不上許棟、王直,但他是漳州人,在月港這邊算是地頭蛇,所以在張維、何嶽等本地人心目中,洪迪珍的份量離許棟、王直也只差一肩而已。但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洪迪珍就是洪迪通的哥哥!
果然何嶽道:“福興客棧的那兩具屍體,據說有一具就是洪迪通的!”
張維聽了這話忍不住啊了一聲,他是本地人,自然不會不知道洪迪珍和洪迪通的關係!何嶽又說:“以洪迪珍的地位,他既微露口風要找他,就絕不會沒有因由!加上其它的一些蛛絲馬跡,我猜福興客棧這場火多半也是這小子放的!現在形勢已經很明顯了,無論陸上海上,都有人在找他!他一個公子哥兒,如何逃得出這天羅地網?就算我們不做這筆買賣,這便宜多半也會讓別人佔去!再說要是讓洪迪珍知道我們包庇他,會是什麼後果你自己清楚!”
張維道:“我再想想。”
“你還想什麼!”何嶽說:“我聽說他從家裡逃出來的時候什麼也沒帶,現在忽然有了這麼些金銀細軟,多半是做了洪迪通之後得手的。也就是說他拿來收買人心的,是贓物!”
張維道:“就算是贓物,但他畢竟也是有了這份心!當時的情況,他本沒必要拿出這筆財物借給吳平的。殺人越貨的事,我也不怕幹!但我們已經和他喝了酒,交了朋友,再暗算他,那豈不成了卑鄙小人?”
何嶽道:“那你是打算包庇他了?哼!你在月港雖然人緣好,不過還是沒法跟洪迪珍斗的!洪胖子雖然號稱龍宮彌勒,可他真狠辣起來那也是決不手軟!否則如何混得到現在?更別說洪迪珍之外,還有東門霸的黑道追殺令!東門霸的面子,可是連許龍頭、王五峰都要賣的!”
張維便不說話了,場面登時變得極靜,只剩下夏蟲在有節奏地鳴叫着。東門慶驀地想起:“他們說到這裡,恐怕就要下決定了!決定了之後馬上就會回去!我得趕快走!若等他們談妥了,恐怕就走不了了!”他雖然還沒聽到張維的決定,但也覺得張維已經沒有拒絕的餘地,何嶽最後的那幾句話其實已經藏有威脅的味道。
過了一會,何嶽又開始說話,都是勸張維不要心軟,不要糊塗,他一說話,東門慶就開始一步步地挪開,走了七八步,忽然何嶽叫道:“誰!”東門慶吃了一驚,暗叫一聲糟糕,卻聽吳平的聲音道:“是我。張老大,何掌櫃,你們也出來撒尿麼?”
何嶽一愣,隨即笑了起來說:“是,解手之後睡不着,就和張兄弟聊聊天。”
東門慶暗中鬆了口氣,又再一步步逃走,逃到酒鋪前面時,猶豫了一下,便推開虛掩的門,只聽黃隆吳川還在打鼾。東門慶抓起了包袱就要逃走,忽然門外想起了腳步聲,卻是張維何嶽他們回來了,東門慶暗叫一聲苦,趕緊往地上一躺,假裝睡着。
三人回來後也沒再說什麼,各自尋了個地方睡下了。直到天色大亮,東門慶才假裝睡醒,捂着頭叫頭疼,張維微笑道:“宿醉之後,第二天是這樣的了。”
早飯是來不及吃了,中午胡亂弄點東西下肚以後,張維就對吳平說:“你不如就上路吧,別再耽擱了。”吳川、黃隆等都說是,吳平便不說什麼,帶了些乾糧和衆人告辭了。
東門慶心道:“你不會是怕他對我有些香火之情,所以催他上路的吧。”他本想要託故告辭,卻又擔心被對方看破機關。再說自己在月港人生地不熟,如果鬧破了臉,就算能僥倖逃出這家小店,恐怕也逃不遠。
吳平走後,何嶽也起身,說要去幫東門慶打聽船期,張維忙叫住他道:“等等。”
何嶽問:“怎麼?”
張維說道:“眼下要緊的是王兄弟的艙位。至於昨晚你提到的那筆生意,我覺得我們兄弟幾個做得來了,不必再請別的幫手。人多了,錢就薄了。”
何嶽一聽大喜,道:“那好,都聽張兄弟的!”
他們倆的對話吳川黃隆聽得懵懵懂懂,東門慶卻心下了然,暗中不住冷笑,冷笑之餘又不免擔憂——如果張維真要對付他,其實也不用什麼蒙汗藥,張何吳黃四人一起上,一條繩子就能將他輕易制服!
何嶽出門時張維又要吳川跟着幫忙打聽,跟着又對黃隆說:“王兄弟要出海,總得販點貨物。在漳州採辦貨物,首選紗絹,我看你不如去看看有沒有貨,如果有貨,就幫王兄弟訂個一些。”
黃隆道:“現在是旺季,貨物走俏,就算是熟人也是空口無憑,不當場買的話,轉眼就讓別人搶去了。”
張維對東門慶道:“王兄弟,你要信得過我,不如先拿出些財物來好讓黃隆去入點貨。”
東門慶哪裡敢拒絕,便把包袱裡的錢財分出一半來,請黃隆幫自己兌換入貨,張維道:“王兄弟,不夠。”東門慶無法,只要把包袱裡大部分東西都交給了黃隆,只留下五兩金子,十兩銀子傍身。黃隆拿了財物後,對東門慶道:“王兄弟你放心,我一定給你入到一批好貨!”
黃隆走後,張維又讓他渾家去買菜,東門慶心道:“他莫非是故意把人都支走,爲什麼這樣做呢?”臉上若無其事,手卻伸進包袱裡,捏緊了匕首。
張維走到酒鋪門前張望,東門慶看着他的背脊,心道:“我這時若衝過去給他一刀,他就是不死也得重傷!”幾次要動手,卻又怕難以得手反壞了事。忽然張維轉過身來道:“沒人了,東門公子,我們可以開誠佈公說幾句話了。”
東門慶聽到這兩句話後臉刷的青了,掣出了匕首冷笑道:“你想如何?”
張維看看他手裡的匕首,說道:“昨天晚上我們的話你都聽見了?”
東門慶一聽便恍然,說道:“原來你早發現了我。”
張維嗯了一聲,表示東門慶所料不錯,東門慶道:“那麼你現在想如何?”張維反問道:“你呢?你想如何?”
張維這句話卻把東門慶問得呆了,是啊,東門慶還能如何呢?他的行跡已露,附近又找不到可以庇護他的勢力,就算他能在這小店裡殺了張維只怕也很難離開月港。何況是否過得了張維這一關還兩說呢!但他仍然冷笑道:“我就算要死,也不能便宜了卑鄙小人!”
“卑鄙小人?”張維嘴角的肌肉向斜上方一扯,冷然笑道:“你說和我們做朋友,卻瞞着自己的真姓名——這也就罷了,畢竟你是在逃亡,我也理解。可是洪迪通的事情你怎麼說?他是你殺的吧?”
“是!”東門慶承認道:“他是我殺的!”
張維又道:“既然你可以殺人奪貨,別人爲什麼不能殺人取賞?左右都是爲了錢,又有什麼卑鄙,不卑鄙?你對於我,不正如洪迪通對於你?這又有什麼不同?”
東門慶一聽怒氣勃發,叫道:“你少將我和姓洪的相提並論!那是一頭豬!一條狗!”
“哦?”張維目光閃爍,道:“你憑什麼這麼說他?”
東門慶哼道:“你要是能制住我,儘管動手就是!何必問東問西!”
張維道:“如果你做的不是醜事,又何必怕別人問?”
東門慶怒道:“我乾的自然不是好事,但要說醜事,卻還談不上!”一時激憤,便將自己如何遇到洪迪通,洪迪通如何庇護自己,如何覬覦自己,自己又如何偷聽到洪迪通與其生意夥伴的談話扼要說了,跟着冷笑道:“這頭豬!他要只是瞎了眼睛把我當兔子,我看在他畢竟幫了我的份上也不跟他多計較了!但他竟然打算事後出賣我,你說,他該不該死!”
張維盯緊了東門慶的雙眼,東門慶哼道:“你看什麼!”張維道:“我想要看你有沒有說謊。”
東門慶笑了起來,笑得有些狂,有些苦,又有些無奈,道:“我說謊幹什麼?難道我說了謊你就能放過我?就算你肯放過我也沒用了。那何嶽說的沒錯,現在黑白兩道,陸上海上都在找我,現在除非是我老爹回心轉意,否則我遲早是死路一條!”
張維又道:“你老子爲什麼這麼恨你?所謂虎毒不食子……”
“兒子?”東門慶嘿了一聲道:“他最恨別人給他戴綠帽子,偏偏我給他戴了一頂,你說,我還怎麼當他兒子?”
“你……你還真敢!”張維嘆了一口氣道:“你連這等醜事也不遮掩,想來也沒必要捏造洪迪通的事情。洪迪珍人望不錯,沒想到居然有個這樣的弟弟!該死,確實該死。”
東門慶呆了一呆,問:“誰該死?”
張維道:“自然是心存不良、一開始就想人財兩得的人該死!”
東門慶有些不解,說道:“你……”
“放心吧,我不會出賣你的。”張維道:“何嶽出門時我對他那樣說,其實是想讓他不要聲張,不要把消息泄露出去。我讓吳川跟着去,就是要讓吳川盯着他。”見東門慶仍然不信,張維又道:“我知道你的處境,所以你現在不肯相信我我也不怪你。不過你想想,我真要對付你,並不需要用詭計的。再說,我若真要拿了你去請賞,又何必讓黃隆去幫你販貨?那豈不多此一舉?”
東門慶想想也是,舉着匕首的手便放了下來,但心裡仍然不敢堅信,忽然張維叫道:“不好!”東門慶心裡一緊,問:“怎麼了?”
張維頓足道:“你的那些金銀細軟,都是從洪迪通那裡拿來的吧?這些東西也不知道有沒有記號什麼,可別被人認出來纔好!你等着,我這就去把黃隆追回來。若何嶽先回來了你就敷衍着他,一切等我回來再說!”
他說着就要出門,忽然外頭一個人笑道:“老大,你不用着急。我早回來了。”
張維一呆,便見黃隆拿着那包財物笑嘻嘻走進來道:“我出門走沒多遠,見大嫂也出來了就覺得奇怪,好像你故意支開我們一般,想了想就折回來看看。嘻嘻,沒想到聽到這麼大的事情!”拍了拍包袱道:“東西都在這,我還沒出手呢。”
張維鬆了一口氣,說道:“東門兄弟的事,你知道?”
黃隆笑道:“我又不是聾子,整天在市集上混,哪裡會沒聽過那筆賞金的事情?只是一時沒想到‘王’兄弟身上而已。”
張維又問:“那這筆賞金你要不要?”
黃隆看了看東門慶,對張維道:“拿不拿都好,我聽你的!”
張維喜道:“那好,那……”忽然停住了,黃隆問怎麼了,張維道:“吳川好像出事了!”說着指着門外,果然見吳川瘋了一般衝過來,黃隆忙迎了上去,吳川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跑到門口扶住了黃隆跳進來,不等張維等問起,便道:“吳平……吳平把何嶽給殺了!”
——————我討厭喝酒,討厭交際,但工作卻偏偏躲不開這個,煩惱啊……
宿醉,頭痛,又一天沒法碼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