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天籌挑出一張欠條來,遞給東門慶道:“你看看這是什麼。”
東門慶接過一看,眼珠差點掉了出來!原來這張欠條的負債人竟然是“林文貞”!
林文貞何許人也?那是東門慶的母舅、林希元的幼子!比東門慶只大兩歲,小時候常常一起讀書,可以說兩人名爲舅甥、實爲發小,但此時東門慶最驚訝的卻是林文貞居然也會欠王直的債!
東門慶再看看日期,卻是去年,微一沉吟,已明白過來,失笑道:“我舅舅可真大膽!竟然敢瞞着我我外公做買賣!”
林希元家規甚嚴,就是有什麼生意,一般也透過東門家去運作,以避通番之名,林姓子弟,個個以讀書爲正業,無一人敢親涉此事!因此東門慶料定林文貞的作爲必是瞞着外公。
戴天籌又將其它欠條一一看過,這次看得十分仔細,將欠條分作兩份,一份多,一份少,不久便將少的那份扔在一邊,道:“這些是沒用的。”
東門慶問:“爲何?”
戴天籌道:“都是些已破落的人家,大概是因還不起債,所以賬目爛掉了。料來是壓得久了,王五峰也沒來得及清理。”又將留下的那一疊細分,這次卻是按地域分。剩下的這些欠債者,全都是東南沿海大戶,以浙江最多,佔了十之七八,其餘十之二三則爲南直隸與福建人氏。戴天籌將這些欠條推給了東門慶,道:“你認得出這些人麼?”
東門慶又看一遍,竟是一個都不認得。戴天籌道:“這些人現在都不出名,但他們的父輩祖輩若說出來,你多半就知道了!嘿嘿,老傢伙們總要點臉面,哪裡好自己出面?黃、徐、庾、林、陳、謝、榮、周、虞、陸、邵……沿海各府的望族,十之七八都牽涉進來了!慶官,咱們如果從慈溪登陸,先拜訪榮家,再走餘姚,拜訪謝家、邵家,再入紹興府,拜訪俞家、周家,進錢塘,拜訪洪家、潘家……哈哈,然後去海寧拜訪一下陳家,跟着就在那裡登船,一路討債走下來,不用重複,不用轉彎,就能把這些名門望族結識個夠了!”
東門慶嘆道:“這些人,只怕不好打交道。”
他爲什麼會如此感嘆?原來當時東南通番的士大夫家有一種極不光明的行爲,那就是仗着自己的政治特權欺壓商人。本來,他們通番也好,賺錢也罷,都沒什麼所謂,可這些士林豪族卻又不肯按生意套路辦事,經常拖欠貨款——所謂拖欠那還是說好聽了,其實他們根本是拿了東西不想還錢!這已經不是在做生意,根本是在坐地搶劫。
海商們上門索債,一開始常常是被謊言欺騙以致遷延時日,若海商們催債催得急了,一些豪族甚至會出言恐嚇,說要到官府告發他們!在大明的法律體制下通番商人得不到任何保護,因爲出海本身就是一種犯罪,海商們被豪族們拖欠,連到衙門告狀都不敢,真可謂有冤無處申!
進一步,便是大明朝廷的海禁大門,是被士林豪族把持了的各類衙門;退一步,便是負債,便是破產,便是大海!許多的商人——包括中國人、佛朗機人和日本人便是這樣被逼得鋌而走險,從越洋逐利的商人變成了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的海盜。
由於這種惡劣行徑普遍存在於東南豪族之中,所以被拖欠過貨款的海商幾乎遍及東海!但這股怨念卻無法通過官方渠道加以釋放,而是在日復一日的積累中越來越深重,時至今日,東海商人對此已是怨氣沖天!
東門家也幹過這等事,只是度把握得不錯,沒鬧到對方活不下去,因此東門家在海商中間竟然就算是信譽較好的家族了。東門慶自幼耳濡目染,對這類事情自是知根知底。以前他處於賴賬的一方,這些事聽說了也就算了,對可憐的海商們最多報以同情。如今他自己做了生意人,手裡又拿着一堆白條,立場轉變過來,纔有了切膚之痛!
忽然之間東門慶涌起一個念頭來,說道:“這種環境,不但是在剝奪商人們的活路,從長遠來講,對士林也不是什麼好事!將來我得志之時,必設法掃除這等惡習!讓豪強不敢欺凌商賈,讓生意人至少能順順當當地做買賣!”
戴天籌眼睛一亮,道:“慶官!你若真能往這方面努力,努力到讓大家都相信你,那時你就不用自己做生意了,東海之財將任你取用!”
東門慶剛纔只是一時憤慨,被戴天籌一提醒,便想起這條道路極爲艱辛,但這份事業若是做成了那也將是曠世之功!一時間胸口充滿了激情,但激動過後冷靜下來,看看手裡這些欠條,嘆道:“那還遠着呢!先說近事吧。先生,你說這些欠條該怎麼處理?真要去討債不成?”
他晃了晃手頭的欠條,看了看那些蹩腳的署名,就猜這些欠條多半還是讓下人代擬以供敷衍的,望族子弟的書法不至於如此狼夯。如今王直的實力已非同小可,但這些人還敢賴他的賬,其不好對付可想而知!想到這裡他忽道:“先生,他把這東西送給我,只怕是不安好心!”這句話裡的“他”,自然是指王直。
戴天籌道:“他是想看看你怎麼處理。你要真拿着這些欠條去討債,希望能討到錢,那就是傻瓜!依我看,不如燒了吧。”
東門慶皺眉道:“燒?”他雖然狠得下這個心,卻覺得就這樣燒了太過消極。
戴天籌笑道:“燒。不過不是偷偷摸摸地燒,而是跑到債主面前去燒。”
東門慶啊了一聲,道:“先生的意思,是要我去和他們結識麼?”
戴天籌道:“若是尋常商人,賣了這個人情也不見得有什麼用——這些士大夫既不怕王直去索債,就是有決心扛到底的了!但這種事情究竟太不光明正大,對他們來說是心裡頭的一個疙瘩,你若能給他們去了這個疙瘩,他們必樂意與你結交。”
東門慶想了想道:“那是以東門慶去結交,還是以王慶去結交?”
戴天籌笑道:“王慶在海外雖然威風,可上了岸,按大明律就成了待死犯人!這些士大夫會和一個犯人結交麼?但要是泉州諸生東門慶去,有了這個由頭,還是可以攀攀關係的。先定下關係,日後再書信來往,一回兩回就熟了,攀籠上這些人,對你將來的事業大有幫助。”
東門慶道:“那我們先去哪裡?先去泉州如何?”
戴天籌聽他這麼說,便知他是真想家了,搖頭道:“福建那邊的人脈,有你外公在,那就都是現成的!需要時找你外公一封書信就可,何必去Lang費功夫?不用去了。南直隸那邊的欠條太少,這次就去浙江走一趟吧。”
東門慶也不執着,當下與戴天籌定下路線,商議先找哪家,再找哪家。戴天籌又告訴他謝家家主是誰,黃家有什麼當朝要人,俞家出過什麼前朝人物,榮家有什麼避忌,東門慶一邊默記,心中甚是佩服,道:“先生,不想你對這些大族如此瞭若指掌!”
戴天籌一笑,道:“這有什麼!不過是官場基本功罷了。你的外公,估計也能將一兩個省的豪門大族、公卿縉紳的家底一網打盡!就是放眼全國,他多半也能知個十之二三。這種本事,你以後也要多加培養的。”
因是要去見斯文人,東門慶就只帶了安東尼作伴,讓他換上書生服裝,讓李榮久、李成泰各帶十個看起來沒那麼兇悍的武士做隨從,加上張慕景作個隨身醫生,戴天籌、楊致忠、於不辭等都留雙嶼候命。信安和小三郎都鬧着要去,東門慶考慮到信安才九歲,小三郎才八歲,都太小,此行又不知會否出事,便不讓跟隨。
一切準備妥當,這日正要出發,卻見李成泰跑來道:“總舶主……”東門慶打斷道:“怎麼還叫總舶主!說了從現在起叫公子的!”李成泰忙道:“是,公子,外面來了個人,你去是不是個騙子。”
東門慶皺眉道:“騙子?是不是騙子你們自己沒眼睛看麼?”
李成泰道:“他年紀和公子你差不多大,可卻叫嚷着說是你舅舅,要你出去看他。我們想公子怎麼會有這麼小的舅舅,但看他那模樣又……”
他還沒說完,東門慶已是一愣,叫道:“舅舅,該不會……”不管李成泰,拔腿便跑了出來,到了大廳,卻見一個穿着西洋服裝的青年正在那裡罵罵咧咧,東門慶認出他來,失聲叫道:“細舅!真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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