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門慶拉着那個朝鮮少年,揹着那條小村落就跑,那少年被他抓住手時掙扎了一下,東門慶這時也沒在意什麼,只是隱約覺得他的手很軟。
跑出了好遠,忽然那少年又掙扎,東門慶這回不敢再漠視他的意見,停步回頭,只見那少年指着樹林的方向不斷說什麼,東門慶聽不懂,心想:“他多半知道道路。”便打手勢讓那朝鮮少年帶路。
地勢漸高,在那朝鮮少年的帶領下進入樹林深處,來到一棵大樹下,那少年朝上一指,只見樹上竟有一間樹屋,樹屋十分簡陋,看來就像大人做給小孩子玩的處所一般。東門慶跟着那孩子爬了上去,見上面有一些食物、清水和一些簡單的生活用具,心想:“看來這裡就是這個孩子臨時安身的地方,不過這裡躲一時可以,終究不能長久。”打手勢想問那少年哪裡可以有出路可以到大一點的人羣聚居地,但打了老半天也沒能問明白。
這時天色漸明,東門慶心道:“不知道他識不識字。”
漢文化圈諸國同文同種,口語雖不同,文言卻相通,嘉靖年間中國本土和衛星國日本以及屬國朝鮮、安南的知識分子都可以通過筆談來溝通,所以東門慶找了根樹枝在地上劃字相問。那少年爬下來蹲在地上,看了好一會,臉上忽然露出佩服欽仰的神情來,看着東門慶又說了好多東門慶聽不懂的話。
東門慶見他這般反應頗爲失望,心想:“看來他不識字。”將樹枝丟了,想了想,在地上寫了一個“慶”字,又指着自己,那朝鮮猜了一會,連連點頭,似乎明白了東門慶的意思,又指着自己,將一個很短的詞說了好幾次,東門慶便猜他是在介紹自己的名字,心想:“他好像姓李。”據他的發音,便叫他李純,將兩個字寫在地上。那少年看了半晌,指着地上兩個字,又指着自己示意詢問,見東門慶點頭,便高興得跳了起來,從東門慶手裡接過樹枝,一筆一劃地學了起來,雖然歪歪扭扭的,但也算是將這兩個字給學會了,東門慶想:“這孩子倒也聰明。”舉目四顧,覺得這個樹林也不是很大,心想:“李純昨日殺了一個人,若倭人要來報仇,這個樹林恐怕藏不住!”但要帶着李純走時,卻覺得手腳痠軟,原來他昨夜又是挖墳,又是逃跑鬥毆,一夜未睡,這時不免犯困,便爬上樹屋睡了一覺。
不知睡了多久,覺得有人推自己,警覺地醒了過來,推他的卻是李純,這一覺醒來又是夜晚,東門慶順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見小村落的方向有火光漸漸接近,東門慶吃了一驚,不敢停留,帶上李純趕緊逃走。這片樹林委實不大,一大一小逃出二三裡便已接近樹林另外一邊的邊緣,再逃出數裡,Lang濤之聲漸響,東門慶隱隱不安起來,心想:“這不會是個海島吧?”再走一會,果然見到了一片海灘。東門慶忍不住失望,趕緊在地上畫了兩個圖案,一個作半島形狀,一個作島嶼形狀,與李純連打手勢,李純猜了一會,便指着那個島嶼形狀的圖案,跟着畫了一個不等邊的餅狀圖,指着一個位置,畫了個房子,指着中間畫了一棵樹,又指着最上邊的一點,朝腳下一指。
東門慶見了,更是失望,猜想那房子代表的多半是村落的所在,那棵樹想必象徵着樹林,至於李純指着腳下畫的那一點,應該就是他們此刻所處的位置。他望了望黑夜中似乎要撲面而來的海Lang,心想:“這果然是個島嶼,而且看起來還不是個大島。若這裡是大陸的一角,我們還有機會逃走,但要這是個島,那除非找到海船離開,否則遲早得被那羣倭寇找到!”
正想着,忽聽一個聲音用倭話叫道:“在那裡!”便見兩個倭寇揮刀跑了過來,東門慶和李純互相打了個手勢,轉身就跑,李純畢竟年紀較小,跑沒多遠就落下了一段距離,東門慶回頭一看,只見那兩個倭寇離李純已不過三四步遠,李純臉上充滿了恐懼,不斷向東門慶嚷着什麼,東門慶見他望向自己的眼睛中充滿了依賴,心想:“他冒險救我出來,我不能就這樣丟下他!”咬一咬牙,拔刀在手,反向朝兩個倭人衝了過去。那兩個倭人見東門慶竟然拔刀回身,也都緩下腳步,雙方慢慢向對方逼近。李純跑到東門慶身後,也拔出了一把匕首來——匕首上還有血跡,想必是昨夜殺人時留下的。
東門慶見他身形矮小,估計幫不上什麼忙,就打手勢讓他走遠些免得礙手礙腳,李純會意,走開了幾步,卻並不逃跑。那兩個倭人在東門慶打手勢的時候衝了過來,一左一右,揮刀夾攻。
論到力氣,東門慶是自幼鍛鍊,那兩個倭人卻是在打打殺殺中成長,彼此拉不開距離,說到狠辣,東門慶本來不如,但這時情急拼命,揮刀狂舞,那兩個倭人雖然以二敵一,但因抱着要全勝的心態而惜身,一時也沒能傷到他。
三人在海灘中鬥了幾個回合,刀劍碰了七八次,東門慶怯意漸去,手腳也靈敏起來,十下亂揮亂砍中便帶着一兩下有法度的招數。
要知道平時的武術訓練和打架拼命時的情況大大不同,平時進行武術訓練,雙方遵循一定的比武規則,見招拆招,見勢破勢,倒也能打得熱鬧好看,但沒上過戰場打過生死架的人,一旦臨事通常都沒法用上武術訓練時的招數,而是憑着本能遮擋、反抗、攻擊,這時東門慶也是一樣。他的父兄、師傅在教他練武的時候雖然也說了許許多多的搏鬥經驗,但經驗這種東西,從來都是隻能自己體會,不能別人傳授的,所以東門慶這幾日真的下了搏鬥場,無論用刀劍還是動拳腳大部分都憑本能。
但這時幾個回合下來,他越打越是鎮定沉着,防守時還是憑本能地遮攔,但進攻時已能用上一兩下平時練得最熟的招數。刀劍之下,一彈指就定生死,一偏頗就有傷亡,常人刀來就擋,劍來就架,哪裡還能想到那麼多?所以大多數人打架的時候都是手腳快過大腦。但東門慶畢竟是有武術根底的人,一旦鎮定下來,腦袋漸漸清晰,將平時所學和眼前所遇互相滲透,慢慢地就開始預測對方接下來的動作,並在進攻之前有了盤算,可以說他的思維已能漸漸跟上搏鬥的速度。
東門慶這種思維頭上的變化,很快就反應到了身體的舉動上,不但舉刀的姿勢,連步伐進退也有了法度。這世上的武術,雖無武俠小說中所描寫的那麼誇張,但也絕非不存在。而武學招數也有真假之分。走江湖賣藝的套路,花腔極多,招式繁複,但臨敵時十九無用。而真正用於實戰的武學招數,一般都是簡單而迅疾,一舉一投,一進一退,無不是由無數前人在生死搏鬥中總結出來的經驗,用以讓爆發出最快的速度,發揮出最強的力量。東門慶這幾日驟遇強敵,正是經歷了由訓練中的法度——實戰中的本能——再到實戰中的法度這個過程。
那兩個倭人只是雜途出身,沒經過正規的訓練,身手都是打架打出來的,但畢竟算有點見識,這時見了東門慶的動作,對望了一眼,其中一個叫道:“小心,這人好像會劍術!”
便聽東門慶喉頭嗬嗬作響,乘隙攻了進來,刀還是那把刀,人還是那個人,但用力的方法對了,使刀的手法巧了,攻擊的方位準了,刀勢便顯得凌厲可怕。
其中一個倭人膽小,退開幾步,叫道:“你纏着他,我去搬救兵!”其實東門慶這時的武藝並不甚高,他們兩個聯手未必會吃多少虧,但這倭人這樣一跑,另外一個勢孤兼膽怯,立刻便中了一刀。那個逃走的倭人跑開了幾步,回過頭來,見他同伴右手鮮血長流,刀也已經脫手,被東門慶用刀指着,不斷後退。東門慶這時只要將刀一送,馬上就能殺了他,但他對殺人還有猶豫,方纔搏鬥時可以狠命攻擊,真把人制住了一時卻下不了手。忽然一個矮小的身影竄了過來,那個逃走的倭人叫道:“小心!”被東門慶用刀指住的倭人只覺背心一痛,已被李純的匕首刺入了背心。李純刺了那倭人一刀後馬上拔出來閃開,鮮血隨着匕首的離開而激噴而出,那倭**叫一身,倒在地上便不動了。
李純顯然不會武功,但下手狠辣而不猶豫,就這一點來說可比東門慶要強得多。他殺了這個倭人後又拿着匕首去追另外一個,東門慶眼見那倭人已經逃遠便將他扯住,不讓他追,李純這才停下,對着地上的屍體踢了兩腳,又望向東門慶笑了起來,臉上全是復仇的喜悅,而沒一點殺人後的驚慌恐懼。
東門慶暗歎一聲,心想:“這孩子多半是看見親人慘遭倭寇屠殺,纔會變得如此狠。”摸了摸他的頭,望着走掉那個倭人逃跑的方向,心想:“得趕緊離開!”隨即想:“不對!這是個小島,走不了,只能找個地方躲起來!”跟着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光是躲藏還是不行!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那羣倭寇中有人被我們殺了,一定會找到我們報仇,現在不是他們死就是我們死,要想活下來,我們只有……只有將這羣倭奴殺光!”
他扳開那死倭的手指,抽出了倭刀,又在屍體手中上搜索了一下,找到了一點乾糧,連同那把倭刀交給了李純。四顧一盤算,心想:“他們人多,必須找個可以隱身的地方,避免和他們直接衝突。”便朝樹林走去。李純二話不說,拿着東西跟在他後面,東門慶走他便走,東門慶跑他便跑,東門慶停下他也停下。
兩人才進入樹林,李純又低聲驚叫起來,原來視野之內又有火光蜿蜒朝方纔激戰的地方而去,東門慶略一沉吟,打收拾讓李純留在當地,自己匍匐而前,藉着樹木山石來到能看見屍體的地方,見那羣倭人每人舉着一個火把將圍住屍體,似乎在說話,但因離得遠了聽不清楚。東門慶留心細數,心道:“一共十一個人!不知是否到齊了。”不敢多留,悄悄退回樹林和李純會合。見到李純時海灘上的火光已經分成三撥,東門慶按火把估算,估計他們已分成兩撥三人、一撥五人,分頭搜索,心想:“看來他們對我們也有些忌憚,不敢落單。只有三組人馬的話,要找到我們應該不容易。”但想自己一個人多半對付不了對方的三個,雖然多了一個李純,但畢竟年幼力小,偷襲還有得手的可能,正面對敵時只怕很難幫得上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