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到日本的航道上,方向若掌控得對的話本來並無多少危險的礁石羣,但這時東門慶所坐這艘船被暴風雨吹離了航道,所處之處乃是一座隱藏於水面下的火山島邊緣。
大洋海底的活火山,有的若干年會噴發一次,噴發出來的物質遇到海水冷卻,便有可能會形成島嶼。這一類的火山岩島嶼經過千百年風雨的磨削、沖刷,有的就會再次從海面上消失。東門慶所坐的這條船這時碰到的就是一塊隨着潮漲潮退而隱顯於海平面上的一塊大岩石,海船撞上去時的力量極大,撞壞了船底也就算了,更麻煩的是船被那塊礁石卡住竟然不漂動了,只是慢慢地被風吹得越來越傾斜。
這時尚在黑夜,最可怕的是船隊的其它成員已被風Lang吹離視線之外,舶主和火長弄不大清楚周遭的情況,但他們都推測這船恐怕是要翻了!
“完了,這大船救不了了!快上小船!”
機靈點的商人便都朝小船的方向跑去,卻還有商人在那裡哭:“這……這貨可怎麼辦?怎麼辦?”
舶主是這艘船的大東家,要是放棄了這艘船他的損失比任何人都重,這時卻罵道:“貨貨貨!先保住小命再說!”便指揮衆人放下小船逃命!
這艘大海船載的人着實不少,兩艘小船難以承載全部船員,何況如今風雨還沒有停止,在Lang濤中夜行有多危險也不需要誰來說明了——就算熬過了這場暴風雨,如果不能順利找到船隊,兩艘小船能否捱到大陸卻也難說。
大慌大亂之中,東門慶忽然瞥見佐藤秀吉在往船艙裡跑,東門慶心念一動,竟也跟着跑了回去,到了艙內,佐藤秀吉迅速地摸出那個袋子綁在腰間,又扔掉一些沉重的、會吃水的東西。東門慶進來之後如法施爲,也摸出那個從佐藤手裡搶到的袋子,綁在腰間。佐藤先一步結束停當,看看東門慶腰間的袋子,眼中忽然冒火,卻低着頭慢慢走出艙門,東門慶也不理他,正要出去,忽然砰的一聲,艙門竟被關上了,在艙門關上之前,縫隙中卻是佐藤秀吉那充滿報復味道的冷笑!
東門慶大驚,叫道:“你幹什麼!”他趕了過去,艙門卻被什麼東西卡住了拉不開推不動,跟着聽見叮叮叮聲音連響,佐藤秀吉竟怕困不死他將門釘住!東門慶又氣又怕,手腳忍不住發抖,叫道:“佐藤!佐藤!快開門!別玩了!”
佐藤秀吉在外面冷笑道:“誰和你玩?哈哈!你就在裡面好好享受吧!我先走了!”跟着便沒了聲音。
東門慶在片刻間連使敲、打、推、踢、撞等諸般手段,卻只弄得艙門鬆動了些,仍然沒法出去。這時船身已經出現明顯的傾斜,顯然大船隨時會顛覆,東門慶連連告訴自己:“要鎮定!要鎮定!”驀地想起自己所帶的雜貨之中似乎有一把斧頭,趕緊踢翻擔子翻找出來,在船身傾斜中揮起斧頭向艙門砸去,砰砰砰砸出了個洞,但要鑽出去還是不行。東門慶急怒攻心,一腳就往艙門踹去,這一腳剛好踢在被斧頭劈脆了的木板上,噗的一聲整隻腳都出去了,東門慶要抽回來時,忽然有一雙手在艙外把他的腳抱住了,把他惹得火了,大叫道:“誰!是人還是鬼!這時候還和你爺爺玩!”
外面一個聲音叫道:“是我!王公子!你大人不計小人過,這次一定要幫幫我!”卻不是佐藤是誰?
東門慶怒道:“幫你個頭!你不是上小船去了麼?又跑回來幹什麼?”
“船位不夠!”佐藤秀吉叫道:“他們不讓我上船。”
東門慶聽了這句話忍不住冷笑起來,隨即又罵道:“人家不讓你上船你跑來抱我的大腿幹什麼!滾!”
佐藤秀吉叫道:“王公子,你答應帶我上船,我就放開你,還打開艙門放你出來。要不然我就抱着你的腿,船要是沉了咱們倆一起死!”
東門慶一斧劈在門板上,但姿勢不好沒能將門劈開,口中怒道:“你敢威脅我!”
佐藤秀吉叫道:“你可以欺負我,我爲什麼不能威脅你!”
東門慶一呆,隨即苦笑,他畢竟還有幾分理智,知道僵持下去對自己沒好處,這才道:“行!成交!”
佐藤秀吉又叫道:“你發個誓。”
東門慶怒道:“發個鳥誓!你再不放手船就開了!”
佐藤秀吉驚叫一聲,似乎覺得有理,趕緊放開了手,東門慶抽回大腿後正要揮斧頭砸開艙門,便聽嘎吱嘎吱幾聲,跟着砰的一下大響,艙門打開了,佐藤秀吉在艙門外右手拿着一把小刀,左手拿着幾個釘子,可以料想方纔他是在舉手之間就拔出了釘死了艙門的幾顆釘子,這份木工活也實在不賴。
若在平時東門慶也許會讚歎兩聲,這時卻哪裡還顧得上這些?衝了出來,揮去斧頭就要劈死他,嚇得佐藤秀吉跌坐在船板上大叫:“你答應過我的!”
東門慶手裡的斧頭停在半空,略一猶豫,哼了一聲說:“跟我來!”便領頭而行。
但等他們匆匆趕到小船下水處,那兩艘小船漂離大船已有十丈之遠。佐藤秀吉一聲慘呼,扶着船舷對着遠去的兩艘小船不住地招手哭喊。
東門慶也是一陣暈眩,跟着便嘶聲竭力地叫着,可是那兩艘小船哪裡還可能駛回來?一種被遺棄的痛苦剎那間充滿了東門慶的整個大腦,一個海Lang打來,將沒有防備的他重重地往海里衝,佐藤秀吉條件反射地抓住了他,這一抓差點把他也拖下了海,所以佐藤秀吉反應過來以後不免暗中後悔。跟着又是一個巨Lang,這次卻是將兩人衝往另外一個方向,東門慶撞到一根桅杆上,佐藤秀吉則被一跟纜繩絆倒。
東門慶抱住桅杆,不顧一切地死死抱住,這纔沒被風Lang捲走!看看甲板上佐藤秀吉越滑越遠,看看腳下有一根纜繩一直延伸到佐藤秀吉身邊,趕緊大叫道:“抓住你腳邊的纜繩!”右腳用力得將纜繩踏住,左腳撥着纜繩將之繞桅杆圈了幾圈。
佐藤拉着纜繩爬了過來,也抱住了桅杆,這才暫時脫離了危險。兩人望着逐漸遠去的小船,同時叫了一聲:
“完了……”
那兩艘小船還沒從他們的視野裡消失,但他們都知道自己要完了!已經傾斜得很厲害的大海船隨時都有可能沉沒,這一點連從沒出過海的東門慶也感覺得到!他現在還有力氣抓住桅杆不放完全是出於求生的本能!
東門慶狠狠地望向佐藤秀吉,若不是這個倭奴他未必會死在這裡,佐藤秀吉被他這麼一瞪心裡有些害怕,爲求推脫責任,大叫道:“別這樣看着我!是你那個夥伴讓我有機會就整死你的!”東門慶一怔,問道:“我哪個夥伴?”
“那個叫樑方的。”佐藤秀吉說。
“什麼?”東門慶不信。
“就是他!他昨天跑來和我說的。”佐藤秀吉道:“他還說,如果這件事情我做得好,我甚至有機會去伺候洪舶主。”
東門慶駭然驚叫道:“洪舶主?哪個洪舶主?”
“就是這個船隊的主兒!洪迪珍,洪舶主。”佐藤秀吉道:“其實……其實我雖然有些討厭你,但要不是姓樑的這麼跟我說,我也不會把你封在船艙裡的。”
但這時東門慶已沒心思聽他說話了,他心裡不住地念叨着:“洪迪珍……洪迪珍……樑方一定是知道了!可他是什麼時候知道的?難道是張大哥……不!不會!張大哥要真想出賣我不用這麼費事!”忽然想起出船後的前兩天樑方天天出艙溜達,“莫非他是出船之後纔看破我身份的?莫非那兩天他總跑出去就是爲了聯繫洪迪珍?”東門慶忽然感到腦袋有些吃痛。
“世上最難防的就是人心!”這時東門霸對兒子們的教誨:“無論在海上陸上,在官場上,在商場上,對得罪過的人都要小心,小心,就像對你身邊的女人一樣小心!”
“啊啊啊啊啊——”東門慶狂叫起來,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狂叫什麼!現在也已經沒人能聽見他的狂叫了!
咕嚕一聲東門慶喝了滿口的海水,船沉了麼?沒有。是剛好打在他臉上的Lang花!
“喂!喂!王公子!王慶!”誰在叫?是佐藤秀吉!
東門慶回過神來,便見佐藤在搖晃自己那隻握着斧頭的手,叫道:“這船怕是要沉了,我們快劈下塊木板抱着逃走,也許還能漂浮到哪個海島,或者遇到別的船。不然等船一沉,那股大力會把我們也帶進海里去,那時候要逃也來不及了。”
東門慶道:“好!”兩人便用纜繩綁住彼此,兩隻手一起抓着斧頭,劈下一塊木板來,佐藤秀吉看看那塊木板,說:“這塊太小,承擔不起兩個人,得再劈一塊!”東門慶叫道:“好!”
這次卻得兩個人一起踏着那塊木板,一來是防止那塊木板滑走,二來是避免對方耍詐,第二塊木板劈下來以後,佐藤秀吉道:“王公子你選一塊。”
東門慶道:“你先選。”
佐藤便選了第一塊,東門慶道:“那這塊就給我吧。”佐藤眼裡又冒出火來,東門慶道:“還要鬥嗎?那就鬥到一起死算了!”佐藤一咬牙,放開了斧頭和桅杆,抱着第二塊木板跳進了海里。
東門慶將他的動作看在眼裡,等他跳下去以後也扔了斧頭,抱起了第二塊木板。這時甲板已經相當傾斜,在大雨大Lang的沖刷下更是滑不留手,東門慶失去了桅杆的憑力別說站立,連要穩穩伏着也做不到,一個大Lang衝來,將他打到了海中。
“咕嚕咕嚕——”喝了幾口海水後,東門慶趕緊咬緊了牙關,兩手抱緊那塊木板,又屏住了呼吸,不知過了多久,才被甩出了海面。就這樣在海面上浮浮沉沉,不知幾次,Lang潮的力量漸小,等他能平平漂浮在水面時,已經看不見那艘大船了,至於佐藤秀吉更是沒了蹤影。
第二日陽光明媚,萬里無雲,竟然是出奇的好天氣!然而舉目望去,海面上除了緞子一般起伏的Lang濤之外什麼也沒有。東門慶緊緊抱着木板,他不知哪裡有陸地,也不懂得什麼海路航道,更沒法推測風向洋流——其實他就是懂得這些也沒用,因爲只抱着一塊木板根本沒法對抗大海的風Lang,所以東門慶只能隨Lang漂浮。
海上的日子,最怕的本是飢渴,但現在最讓東門慶難受的卻是孤獨。這時候東門慶忽然很希望身邊有個人——哪怕是那個最讓人討厭的佐藤也好。
長時間航海時,水手們在有同伴的情況下也會產生各種各樣的精神病症狀,何況東門慶此時是獨自一人!會漂到哪裡他不知道,會漂到什麼時候他不知道,甚至連自己能不能活下去也不知道!就算再也不會遇上暴風雨,就算從佐藤那裡奪來的食水和口糧能夠讓東門慶吃到永遠,這種可怕的孤獨和壓力也足以令人發瘋!
一日,兩日,三日,四日,漂浮到第五天以後東門慶就再也沒去計算日子了。本來他還計算着食物和清水的消耗,到後來也不再計算了。先幾日他還每天遠眺希望能望見陸地,但三幾日後便受不了接連的失望,放開了心思,聽天由命起來。也幸而是這種心態救了他,當此境遇若再胡思亂想,沒多久就得發瘋!
終於清水喝完了,剩下的一點乾糧也吞嚥不下了,缺水的症狀漸漸發作,早已浮腫的手腳開始無力,東門慶知道,他撐不了多久了。這些日子來他幾乎是靠着求生的本能才緊緊抓住木板,在睡夢中也沒放開,但現在一切似乎都到頭了。
“不行!不能就這麼死了!不行!”
東門霸曾教過他:“哪怕是在最困難的時候,最危險的時候,也不要放棄!一定要多堅持一天,多堅持一個時辰,甚至多堅持一刻也可能會出現轉機!”
“一定有轉機的,一定有轉機的!”東門慶從內心深處呼喊着,就這樣又多捱了一個時辰又一個時辰,慢慢地意識開始模糊,可他的手還是緊緊扣住木板,似乎手指已經鑲嵌在木板上面了。
“終於要死了麼?”東門慶感覺自己終於躺在了一個實在的地方,這時他已經完全沒力氣了,“死了以後,我會到龍宮麼?最好是能做龍王的女婿……”
恍惚間他好像真到了龍宮,月老來做媒,龍王居上座,紅燭映柔帳,秀影蒙朱紗,一個纖纖女子披着蓋頭走近,東門慶伸手揭開蓋頭,蓋頭下卻不是朱顏,而是一個龍頭!東門慶大吃一驚,要逃跑時,早被那龍撲了上來,咬向他的咽喉,東門慶本能地將頭一偏,卻還是被咬中了肩頭,跟着便是感到一陣劇痛,鼻端嗅到了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