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用筆譜寫姜小離之命以更加強大的念力去修改她的一世命,而是身體力行,拂袖起身,步入了冥界的輪迴道,再冷冷清清地掃了衆閻王一眼,道:“一個凡人而已,此事就不必向上報了。”
閻王似乎預料到他想要做什麼,個個嚇得面如土色,急道:“殿下此事萬萬不可!”
太子殿下略一回眸,脣角一勾,“有何不可?”
不等衆人回答,他便掠身而起,周身散發着柔和的紅芒,毫不猶豫地墮入了輪迴道!輪迴道里危險重重,一個鬼魂進入每過一重都會被清洗一次,洗去前世的污濁,洗去前世的執念與邪惡,只留下初生嬰兒般的純真,方能入凡人母體,獲得新生。可是這次,太子殿下是以肉身進去,一面得忍受輪迴道里的刮骨削肉之痛,一面得強力阻止自己入凡人母體!
衆閻王自亂陣腳,招來鬼差喝道:“快!快去上報天界,太子殿下誤入輪迴了!”
姜小離是個命不好的丫頭,十歲的時候她爹就病逝了,留下她一人孤苦伶仃地生活至今。她爹是村裡唯一的一個秀才,早年間心高氣傲去赴京趕考,數次名落孫山難免氣餒,在外流浪了一些年歲。後來官沒當成,見聞卻不少,便在鄰近的縣城裡當起了說書的。恰逢姜小離她娘去縣城裡賣草藥,與她爹一下子相中。她爹隨着她娘回村,當起了村裡唯一一位夫子,教村裡的孩子讀書寫字,很是受歡迎。
姜小離從小耳濡目染,聽了她老爹不少的說書,對外面的世界十分的嚮往。她有一個江湖夢,希望可以有朝一日走出村裡去到外面,和那些熱血的江湖兒女們一起闖蕩天下,當一名劫富濟貧的江湖女俠。
村裡的孩子都希望讀書好了將來能去城裡當大官,像姜小離那樣想當個風餐露宿的大俠的幾乎沒有,因而同齡的孩子都覺得姜小離太離譜,和她玩耍不到一處。索性她娘死得早,但她有她爹護着,沒人敢欺負她。
可是她爹在她十歲的時候死去了之後,她就不怎麼受村裡人的待見了。
姜小離長到了十四歲,身材嬌小柔弱,頭髮亂糟糟的,就一雙眼睛明亮非凡。她爹曾有一個得意學生,在村裡的孩子當中年紀是最大的,已有十八,叫陸臨。爹臨終前把姜小離託付給陸臨,想把姜小離嫁給陸臨爲妻。陸臨念她爹將逝便應承了下來。
誰知老夫子死後不多久,就聽說陸臨和村裡最好看的女孩子走在了一起,陸臨趾高氣昂地告訴姜小離:“當初夫子要死了我才勉強答應他要娶你,只是如今我已有心上人,又不好違背夫子的遺言,等你及笄了你就嫁我爲妾,但我不能給你夫妻之實,儘量保你衣食無憂。”
姜小離卻比這陸臨是個更加不知天高地厚的,但她十分的淡定,彷彿天塌下來了都跟她沒關係。她看了看一表人才的陸臨,道:“你莫拿我爹說事,我覺得你跟村裡的那個姓樑的女孩子蠻配,這樣,我休了你。你去跟着她吧。”
說完以後姜小離轉身就走,陸臨的臉色變得相當難看。
聽說後來陸臨被一個小丫頭侮辱實在氣不過,竟集結了村裡的野孩子,含糊地說了兩句,然後一幫野孩子跑進姜小離破爛的家裡把她摁地上狠狠地揍了一頓。
姜小離還從來沒被揍哭過,灰撲撲地從地上爬起來,若無其事地啐了一口血,然後端着臉盆去屋門前的井口去打水來洗了一把臉。
要不是頭髮亂糟糟小臉總是髒兮兮的,她也是一個生得十分漂亮的女孩子。她洗了臉以後照着臉盆裡的水再梳順了頭,回頭一看自己的破爛家裡鍋也空空碗也空空,便背起竹簍上山摘野菜了。
日落黃昏了,山間的景色分外漂亮。她揹着裝了野菜的竹簍正往家裡趕,再晚些恐怕山裡的野狼就要出來活動了,因此一點也耽擱不得。
走一段歇一陣,姜小離擡起頭眯着眼睛看着傍晚的霞光,那樣豔麗的光芒映照在她的小臉上,柔和而光潔。突然,不遠處一道燃燒的紅光從天而降,氣勢大得驚人,直直落進了山谷裡!迎面撲來的熱浪,嚇得她趕緊找個石墩後躲了起來。
山谷轟地顫了兩顫,姜小離探出頭來朝那山谷看去,見灼熱散去,紅光微弱了下來,卻是依舊一閃一閃的。她看看天色,遲疑了一下,連忙跑去了山谷看看究竟。
姜小離循着那紅光一路找去,就在山谷小溪溪邊,大片的樹木被灼成了郊林,她躲在焦木後頭看了半晌,始終看不清楚被燒得一片漆黑的土地上躺着的那一個紅影是個什麼東西。紅光便是才那東西上發出來的,有些暗沉,像是暗紅色。
她一步一靠前,走到三丈開外,伸長了脖子瞅。瞅了一會兒,突然一頓悟,跑過去把那東西撥開來一看,有手有腳,長髮散在地面上,渾身都是黏糊糊的血紅色,居然是一個人!
那是一個長得很好看的人,她沒見過長得這樣好看的,彷彿就不是這個人世該有的。他的輪廓很柔美,肌膚白皙,闔着的眉眼修長安靜,峰巒一樣的鼻樑和下方的薄脣極爲有韻味。但就是臉上有數道深淺不一的傷痕。
姜小離看了他半晌,也不知道是死是活,淡定道:“雖然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能把你打到山裡來的人,一定非常的厲害。”她環顧四周的慘狀,又道,“你應該是沒救了吧。”
但未免晚間這個來歷不明的男子入了狼羣的肚皮,姜小離還是很好心地把焦木抱到他身邊,幫他生了一堆火。但回頭一想想,又覺得沒有必要,反正他已經沒救了啊。
豈料姜小離將將轉身準備回去的時候,忽然躺着的人如夢一般的囈唸了一句:“小離兒……”
姜小離心中一咯噔,回頭望着他,有些失神:“你認識我……”可是她怎麼想都想不起來究竟在哪裡有遇到過這樣一個人。
第二天整個村裡都知道了,姜小離帶回來一個男人。她衣不解帶地照顧那個陌生人好幾日,她也不知道爲什麼,可能僅僅是因爲他無意識裡喃了一句“小離兒”使得她無法拋棄他吧。
太子殿下是在一片嚷嚷聲中醒來的,睜開流光熠熠的雙目,霎時讓村裡爲難姜小離的同齡少女少年們安靜了下來,不敢再論半句是非。他就是姜小離帶回來的男人,讓這些前來羞辱姜小離的少女們芳心一動,少年們無端眼紅。
太子殿下緩緩地坐起來,靠着簡陋的牀頭,扶了扶昏昏沉沉的額。他仍舊是覺得有些頭重腳輕,眼前跟打着轉而似的,口中清清淺淺卻毫無溫度,道:“你們在幹什麼?”
少女少年們慢吞吞地往後退了退。恰好姜小離被這些傢伙給徹底惹火了,操起一旁的鐵鏟便往幾個愛惹事的少年腿上砸了幾下,疼得人眼淚都出來了,惡狠狠地瞪着她。她眯了眯澄澈分明的眼,道:“反正打斷了你們的腿,我也沒錢賠。”
後一行人便都被她給趕跑了。她轉過頭來,目光落在牀榻上半靠着的沉丹色錦袍緩帶的俊美青年,總算是帶了一絲喜色,道:“你醒來了呀?我還以爲你是醒不過來的。”她趴在牀邊頭歪來歪去地打量他,又道,“你是被哪個扔到這山裡來的,你還這麼經得起摔。還有沒有哪裡疼啊?”
太子殿下頓了頓,緩緩擡頭,那樣深邃含痛的眸光一點一點地落在了牀邊純真的少女的身上,伸出素白而骨節分明的手極想捧她的臉,頓了頓卻又忍住了,改爲揉了揉她的頭,形容萬分無辜,脣畔卻又含着淺笑,眼角都紅了,道:“疼,哪裡都疼。”
姜小離以爲他真是要疼哭了,有些慌張,想碰他又怕碰得更疼,道:“那該怎麼辦呀,我又不是大夫。”想起了鍋裡頭還溫着藥,她連忙去給他端來,“你喝了這個,興許就不那麼疼了。”
太子殿下看了眼那褐色的湯汁,只聞了聞嘴角的笑意就又更深了一些,道:“你不是大夫,你怎知你給我喝的是什麼藥。”
姜小離道:“我知道這個藥是叫過路黃,村裡人都喜歡喝這個,說是清熱滋養的。”她看見太子殿下接過來一口喝盡,一時心中說不出的滿足,又道,“要是一會兒你還疼,我去隔壁村找個大夫來給你看看。”頓了頓,眼風上下瞅了瞅太子殿下一眼,落在他腰間的白玉腰佩上,“你的這個……應該夠抵藥費了。”
豈止夠抵藥費,那是仙界裡神仙養出來的仙玉,可遇而不可求,就是買下大半個江山都綽綽有餘了。
太子殿下此次傷情委實夠嚴重,他那衣袍之下的身體簡直是傷痕累累,否則也不至於整個衣袍都是黏糊糊的血色。姜小離壓根不知道怎麼對待一個病人,晚間的時候又煮了兩鍋清熱滋補的過路黃親眼看着他喝下。
過路黃是村裡最普遍也最便宜的草藥了,朝陰處的樹腳下一抓就是一大把。
索性太子殿下自身的恢復能力好,睡了一覺起來以後精神還算不錯,身上的傷口也已經凝血,後慢慢自動癒合。
姜小離看着太子殿下一滴不剩地喝完了草藥,怕他覺得苦,便趁他放下碗時,順手遞過去一隻酸溜溜的梅子。太子殿下愣了一愣,她便道:“你吃了這個就不苦啦。”
他愣過之後便笑了,鳳眸裡恍若綴滿了整個星空的光亮,讓明眸皓齒的少女都看着呆了。他張口含住了少女遞上來的酸梅,那酸酸的味道蔓延了整個味蕾,甜的味道卻委實很淡,於是他被酸得口水氾濫,眯着眼睛道:“好酸。”
姜小離被他逗笑了。笑起來嬌嬌軟軟的,雙眼澄澈,無一絲雜質。少女問他:“你從哪裡來呀,在山裡我發現你的時候見你四周都有火,你是不是認識我,還知道我叫小離。”
太子殿下想了一想,那修美的眉梢往上淺淺一擡,自有風情萬種,他看着姜小離,手指卻往上指了指,道:“我從天上掉下來的,你信不信?”
姜小離點頭:“信,那你是被誰扔到天上去的?”
太子殿下聞言,眼角微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他輕咳了一聲,舒緩道:“小離兒,今年你十四,快不久便要十五及笄了吧,你爹走後大家都對你不好,你從小就想當一個女俠,在江湖上叱吒風雲……”他看着她吃驚的眼,輕聲問,“我說得對不對?”
“你……是怎麼知道的?”
青年愛憐地揉揉她的發,“因爲我是你的燼師父。負責來保護你,陪伴你的燼師父。”
“燼師父……”少女眨了眨眼,“你是不是我爹從天上派下來的?”說着眼圈兒有些紅紅的,“他一定是知道我一個人過得太辛苦了。”
“嗯,他知道,都看在眼裡,可心疼你了。”
姜小離從此對這個從天而降的青年深信不疑,不管往後發生了什麼事,她都相信着,他是來保護她來陪伴她的。
他是她的燼師父。
燼師父……
在心裡念得久了,彷彿這三個字就變得很熟悉,很久很久以前就一直這樣念着一般。
太子殿下身上的錦袍都染滿了血漬,怕他繼續這樣躺着不舒服,姜小離便去把幾年前她父親尚在的時候穿過的粗布麻衫翻出來給他換上,道:“你的這身衣服,我明日洗過了你再換回來。燼師父你暫時就先穿我爹的衣服吧。”
姜小離是個鄉野丫頭,無人教她男女之儀,她也根本不懂那些,自顧自就小心翼翼地來脫太子殿下的衣衫,然後幫他換上麻布衫。
家裡窮得家徒四壁,就只有一張牀,太子殿下躺了一半,姜小離本是打算趴在牀頭將就一晚,可她的燼師父說那樣不好睡,睡不飽第二天沒有精神,而後建議她爬上牀睡裡邊。
姜小離見他這麼善解人意,不多想就爬上了來,乖乖睡下了。
那亂糟糟的頭髮看起來毛毛躁躁的,睡熟的小臉顯得十分的安詳。太子殿下安靜地看了她許久,笑着伸手解了她的發,長長柔軟的頭髮散開了來,頓時那種亂糟糟的感覺就變成了一種略顯凌亂的美感。他笑得溫柔,似得償所願一般,嘆了一聲,“小離兒。”
可是一到半夜,少女睡覺就不安分起來。一翻身,小腳便騎上了太子殿下的腰,恰好壓住了太子殿下的痛處,還舒服地蹭了蹭。太子殿下頓了頓,啼笑皆非,她還是沒有改了夜裡騎着被子、沒被子騎就騎着人睡的習慣啊。
那,喜歡他,有沒有成爲她的習慣呢?儘管已經過了一世,她已經什麼都忘記了。
第二天姜小離去河邊給太子殿下洗那身浸血的衣裳時,遇到了點兒麻煩。前一天一羣同齡的孩子在姜小離這裡沒能討着便宜,一轉身就去向陸臨告了狀。陸臨在這羣孩子當中最具領導力,這個時候便是該他出面去解決這件事情了。
姜小離蹲在河邊洗衣服正洗得認真,雙手在水中被沖洗得粉紅粉紅的,陸臨便帶着自己新處的相好兒來到了河邊,一眼看見那明顯的男子衣裳,似是冰綢一絲一絲鋪就,上繡有黑色雲紋,一看就不是村裡人能穿得上的衣裳,便譏諷地揚起嘴角,還算斯文的臉上露出一抹輕蔑的笑來,道:“先前我聽說你救了一個陌生男人回來,我還不信,現在見你這樣勤勤懇懇,原來是真有這回事。”
姜小離頓了頓,放下手中衣裳,迎着明媚的陽光轉身仰頭看去。卻見是陸臨,約莫是攜了相好兒的緣故,今日的他顯得有兩分春風得意加炫耀。他身邊的村裡生得最好看的女孩子,白白淨淨眉目如畫,穿得又幹乾淨淨的,跟姜小離完全兩個樣兒。
見姜小離不說話,陸臨又嘲笑了兩聲,道:“看這情形,你救回來的那人好像有些背景來頭,以前我還不知道原來你是這樣的人,這麼着急飛上枝頭變鳳凰啊。”
姜小離不急不忙地轉身,繼續洗衣服,把沉丹色的錦袍擰了擰放進盆裡,方纔站起來,掃了兩人一眼,道:“我不是把你休了麼,你還這樣關心我。”
陸臨臉色一變,道:“要休也是我把你休了,你有什麼資格在這裡胡說八道!你放心,我會找個好日子,當着大夥的面跟你解除婚約,像你這樣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子,誰願意誰要去!”
是了,姜小離在人前從不多廢話一句,不肯討好人一句,沒有誰願意和她做朋友。在同齡孩子眼中,她就是一個明明沒有幾斤幾兩卻擺出一副天高地傲的樣子的傻子。
姜小離端起盆一聲不吭就準備走,怎料這陸臨給他相好兒使了一個眼神,那明淨的女孩子便走了過來擋在姜小離的面前,伸手推了推她,把她往後推了幾步,道:“還沒嫁人就敢跟男人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不要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