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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傅在得知幾個孩子竟來到皇宮, 雖有些詫異,但高興佔大多數。
但他是何許人,只從大郎故意拉住圓圓, 又說出之後這句話,再結合幾個孩子竟獨自來到皇宮的行徑, 就看出了大郎的目的。
幾個孩子恐怕是知道了什麼,這是聯合一起, 打算向他替娘討回公道?
這個念頭頃刻閃過他的腦海, 他面上還是笑着, 似乎對大郎帶着弟妹擺出的略有些敵視的姿態視若無睹。
“怎麼會如此說?”
不等大郎說話, 三郎便嘴快道:“爹, 你是不是打算給我們娶很多後孃?我不喜歡後孃。”
“怎麼又說到後孃了?”
這時, 大郎說話了。
“不管爹你打着什麼主意,都不該將娘放在風口浪尖上,娘會不安。”
這句話惹來衛傅的重視,讓他的目光鄭重起來, 用一種前所未有的眼神看向自己的長子。
他沒再笑了, 朝幾個孩子走來。
走到近前時,將一隻手伸到大郎面前。
大郎猶豫了一下, 像小時候那樣牽住爹的手。
衛傅領着幾個孩子去了偏殿。
比起正殿,偏殿顯得沒那麼威嚴肅穆,要隨意很多。
偌大的地方被多寶閣、落地罩和簾幔,隔成了幾處地方。整體色調以各種深淺不一的黃和黑爲主,襯着繁複華麗的雕龍紋樣, 擺設簡潔大氣又不失華麗威嚴。
臨着大窗下, 有一排大炕,炕上擺放着深黃色的靠背、引枕和扶手, 並設有炕桌。一旁有圈椅花幾,牆上掛着幾幅字畫。
另一側似乎是書房,背景是一副玉雕的山河日月圖,兩側是書櫥書架,正中擺着一張偌大的龍案。龍案上有筆墨紙硯等物,還有一些看到一半的摺子。龍案前的一側擺着個半人高的琺琅金雕香爐,挨着牆有矮櫃,櫃子上放着西洋鍾、地球儀等物。
三郎進來後,目光就被殿中的各色玩意吸引住了。
先跑去看了看那座琺琅的香爐,又去看西洋鍾和地球儀,還喊着二郎去看。圓圓不願跟他們一起,非要來衛傅身邊,讓爹抱着。
衛傅抱着女兒,在炕上坐了下。
又指了指對面的位置,示意大郎坐下,顯然是將他看做對等關係,而不是當做一個孩童。
小喜子方纔一直在邊上,沒想到父子剛見面就劍拔弩張,正心急着,幸好進來後,氣氛緩和了不少。
他忙讓太監們上了糕點果子和茶。
給二郎和三郎那邊送了一份,又在衛傅這擺了一份。
本來他還想把圓圓抱走,免得吵了主子和大皇子說話,可圓圓不讓他抱,只能算了。
“你在有限的所知下,能看出大局,即使是管中窺豹,也不枉我教你多年。”
這是衛傅坐下後,開口說的第一句話,算是迴應了方纔大郎所言。
“你帶着弟弟妹妹一同進宮,是想告訴衆人,你娘並不是孤立無援,還有你們?”
所以大郎纔會在宮門處,如此大張旗鼓。
新皇登基,正是局勢不明之際,皇宮必然被各家府上盯着,這裡發生的事,恐怕不要頃刻功夫,就會傳得人盡皆知。
光進了宮還不夠,大郎還想顯示他們兄弟妹四人的存在感。
所以在來到紫宸殿後,明知殿中有大臣,衛傅正忙着,卻婉拒了小喜子要帶他們去茶房等候,而選擇了在殿門外等待。
刷存在感是其次,恐怕還圖謀在‘大臣’面前露臉,藉此來敲打和警告各路圖謀他娘位置的人馬。
想來圖謀皇后之位?
先問問他們兄弟妹四人答不答應!
大郎小小年紀,能有如此心思,又能整件事計劃得如此周全,各方各面都考慮到,着實有些出乎衛傅的意料。
但他到底還小。這是他第一次動用心機手腕,還是對着親爹,又被爹當面揭穿,他不免有些緊張。
小臉一片凝重,嘴脣緊抿,兩隻手在袖子下悄悄握成了拳。
“你做得很好,恐怕爹在你這麼小的時候,也不如你聰慧。”
衛傅突然笑了,這一笑讓略有些緊張的氣氛瞬間緩和。
“只是還是有所疏漏。你應該做得更自然一些,更偶然一些。你雖揹着你娘和太公他們,讓契準送你來皇宮,但還是顯得目的性太強。”
他將糕點盤子往大郎推了推,又拿起一塊,用帕子包起來,放進圓圓手裡,讓她捧着吃。言行之間一派輕鬆之態,似乎並不介意兒子對自己使手腕。
“目的性太強,而你又太小,即使你極力撇清他們,在他人眼裡,首先想到的是,是不是大人利用了孩子,故意如此。如果不是爹瞭解你娘,瞭解你太公外祖他們,恐會產生誤解。”
大郎恰恰怕的就是這點,所以之前纔會揹着家人讓契準送他們進來。
此時聽見爹這麼說,不禁解釋道:“整件事都是我自己想的,娘和外祖他們都不知道。”
“爹當然知道你娘不知道,爹瞭解她,她要做什麼事,自己就做了,纔不會拐彎抹角使着你們來,而且我昨晚回去見過你娘了。”
爹昨晚回來過?
聽到這話,大郎瞠大雙目。
如果是爹昨晚回去過,以孃的性格,他必然會有所交代,不然不可能悄無聲息又離開了。
難道他誤會爹了?或是爹和娘其實暗中有什麼計劃?
大郎隱隱有些懊惱,又有些羞愧。
衛傅笑着拍了拍兒子,道:“你想保護孃的心思沒錯,這說明你長大了,不愧是爹孃的兒子,爹也沒有怪你的意思。但你記住,做什麼事,主動便落了下層,最好的辦法是讓敵人動,而你不動。”
“可我不動,怎麼讓敵人動?”
父子倆談着談着,竟進入了父教子的環節,偏離了正題。但看二人相處,顯然這也不是第一次。
“你可以用局勢讓他動,用大勢驅使他,在不顯眼的地方,利用一些細枝末節去影響他的想法,你現在還小,以後多看多聽,慢慢就懂了。”
這短短一段話,似乎又引發了大郎什麼想法,讓他陷入沉思中。
想了一會兒,他問道:“爹,那你任由事情發展,坐視不管,是因爲暗中有什麼盤算?”
衛傅也沒瞞他,點了點頭,並把其中一些事情告訴了他。
什麼是眼界?眼界就是經常站在高處去看下面的問題,站得夠高,視野才能足夠寬廣。
衛傅年幼時,元豐帝並未認真地教過他什麼,教他的都是老師都是太傅。他現在對大郎做的事,就是曾經太傅對他做過的。
直接拿着一件事,講給他聽,教他在各種事中變幻着不同的角度去看待問題,縱觀全局地看。
年紀小不要緊,不懂也不要緊,看得多了,知道的多了,慢慢也就懂了。
“今天爹再教你一件事,那就是要信任父母。”
提到這個,衛傅格外語重心長。
“從今往後我們會留在京城,住在皇宮裡,權利地位和以往不同,所處的環境和麪對的人也會改變……
“……以後我們身邊會環伺着形形色色各式各樣的人,這些人裡有好的有壞的,有想利用你的,有想在你身上圖謀什麼的,若是沒有信任,會讓你很容易就被人挑唆的和父母失和,只有信任……”
自古以來,因爲權利因爲地位,皇家出現兄弟鬩牆,父子反目的事太多太多。
難道有些人天生就狼心狗肺?
當然不是。只是身邊形形色色的人太多,各種勢力盤踞,外在的蠱惑,內心的不滿,這種種一切交雜起來,一個不慎,就會被人推着走向不可預估的滅亡之路。
而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彼此之間缺乏信任。
自己既然當了皇帝,大郎就是以後的太子,衛傅並不想讓父子反目、兄弟鬩牆的事在自家人的身上發生,所以這也算是未雨綢繆吧。
……
圓圓吃了一塊糕點,可能是累了,竟在爹懷裡睡着了。
隔着一座落地罩,二郎和三郎本在討論小玩意的說話聲,不知何時也消失了。他們似乎也在靜靜聆聽爹和大哥說話。
冬日的暖陽從窗外灑射進來,投下許多光柱,有細微的灰塵在這些光柱裡旋轉着,暈染着這一副父教子的溫馨畫面。
.
契準聽了大郎的話,要等他們進宮後,才能把這事稟報給福兒。
所以等福兒知道時,大郎他們已經進宮了。
她還以爲是幾個孩子想爹了,故意給衛傅一個驚喜,直到大郎幾個被衛傅命人送回來,她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聽說兒子竟然去宮裡給自己討公道了。
福兒哭笑不得,沒想到幾個小傢伙竟會‘私下圖謀’了,但高興還是佔多數。
聽完小喜子的轉述,她專門去了大郎屋裡。
“來給娘看看。”
大郎覺得自己做錯了事,又羞又愧,心裡還有些擔憂怕娘怪他自作主張。
誰知福兒把人拉過來後,在他腦門上狠狠地親了一口,又把人抱在懷裡拍了拍。
“孃的乖兒,不枉娘養你一場。”
大郎被親懵了,小臉紅紅的。他已經很久沒跟娘如此親近過了,尤其他漸漸長大後,不光福兒,連他自己都注意着不能和娘太過親近。
“娘,你沒覺得我做錯了?我竟然誤會了爹。”
福兒一揮手道:“做錯啥了?兒子覺得娘受了委屈,替娘出頭那是天經地義。娘不怪你,反而還要誇你,這纔不枉我養你一場。怎麼?難道你爹責怪你了?”
說着,她眉毛隱隱已有了要豎起的苗頭,那架勢彷彿衛傅真責怪了大郎,她就要去找他算賬。
“爹沒有,爹誇我了。”
“那就對了嘛,有誤會,說開就好了,老子和兒子,能有什麼說不開的。”
此時的福兒並不知道,就因爲她這句話,在未來的日後給衛傅和大郎解開了好幾次誤會。
自古以來,皇帝和太子,既是父子,又是對頭。
不是他們本性願意敵對,而是局勢造就,恰恰就是因爲大郎記得這句話,每次有什麼誤會,都及時解開了,才譜寫了一場皇家難得會出現的父慈子孝。
當然,這是後話。
.
這事自然也被王家人知道了。
知道後都是啼笑皆非,但同時也鬆了口氣。
王家人初入京,哪裡知道外面的事,王多壽怕家人擔心,根本沒把外面的亂象跟家裡人說,福兒也沒說。
還是這次的事發生後,他們才知道外面有人圖謀福兒的後位。
趙秀芬平時看着溫柔賢惠,實則最是沉不住氣。
“這到底是哪家女子不要臉啊,竟然搶別人男人!”
牛大花道:“我就知道,男人一有錢,外面的禍根就都來了。”
說着,她還看了看老爺子。
老爺子和王鐵栓聽得哭笑不得。
“行了,你懂個什麼!”老爺子斥道。
王鐵栓也對趙秀芬道:“不是哪家女子的事,這事跟你說不清楚。”
他到底當了好幾年的官,對官場對時局還是有些瞭解的,知道像這種事跟男女私情沒關係,應該是哪個大家族大權貴動了歪主意。
想到這裡,他有些發愁地看向老爺子。
“爹,這事咋辦?”
老爺子瞥了他一眼,道:“問你女婿和你姑娘去。”
福兒被家人這一連串反應逗笑了。
“行了,你們別擔心,我都沒把這事放在心上,衛傅也沒把這事放在心上。”
她大致把衛傅的打算說了說。
王鐵栓聽完,還是有些不放心。
“那如果照多壽說的,他們說你不成禮怎麼辦?”
福兒笑道:“他們不敢。”
“爲何不敢?”
這時,老爺子已經站起來了,牛大花一看老爺子站了起來,也忙跟着站起來往外走。
王鐵栓看着親爹的舉動有些發愣。
福兒知道爺這是明白了,覺得沒啥事了,纔打算走了。
忙在後面喊了一句:“爺,你以後有空多教教爹,我再從宮裡找兩個嬤嬤來多教教我娘。不然就他們這樣,以後在京裡行走,啥時候被人賣了還要幫人數銀子。”
老爺子在門外答道:“知道了。”
等不見公婆的影了,趙秀芬當即道:“你這丫頭怎麼說話的?你娘就這麼笨?”
王鐵栓也有些埋怨地看着女兒,哪有女兒這麼說爹的。
福兒無奈道:“爹啊娘啊,我不是嫌你們笨,而是你們不懂京裡的情況,也不瞭解那些人的想法。以後你們要在京裡行走,少不得各家走動,那些人都是披着人皮的狐狸,一副心腸百個心眼,我怕你們吃虧。”
說着,她又把那些人爲何不敢的道理,跟二人解釋了一遍。
“那些動歪主意的人,他們所有的想法都是建立在衛傅想拉攏朝臣的基礎之上。在這些人的想法裡,女人不算什麼,不過是工具,什麼都是可以利用的,所以他們覺得換個皇后,得來一個死忠勢力,這是兩利的辦法,衛傅不可能不答應。
“但他們不懂,不是什麼事都可以利用的,你們女婿就算想收攏朝臣,也不屑用這種辦法。他骨子裡多傲氣的一個人啊,你打死他他也不會賣妻求榮……”
說到這裡時,福兒神色隱隱有些小得意還有些小愛嬌。
把趙秀芬看得,沒忍住用手指點了點她額頭。
“你們怕他們用不成禮爲由,但你們女婿不是死的啊,他是皇帝,他說成禮那就是成禮了,誰敢說個不字?只要你們女婿沒變心,一切都不是問題。”
“那若是那些人聯合起來反對怎麼辦?衛傅被他們逼得沒辦法了,不得不……” wωω ◆ttκд n ◆C○
福兒用‘沒想到原來你也是個喜歡看大戲的爹’的眼神,看了看王鐵栓。
“爹,你是不是大戲看多了?他們大臣,衛傅是皇帝,還想不想做官了?還反對皇帝?九族不要了?那些人他們充其量也就只敢在臺面下搞點小動作,藉着機會渾水摸魚,明面上他們是不敢的。
“爹你說的那種軟弱的皇帝確實也有,但肯定不是衛傅,軍功起家的皇帝,沒那麼容易受文官鉗制的。爹,我說多了,你現在也不懂,反正你們放心就行了。”
說到底,王鐵栓以前那個官身,出身不太正,屬於半路出家,又長久待在黑城那種地方,隔絕於世俗。
對於官場,對於皇家和朝臣,對於世家豪門勳貴,他不懂的東西太多了。
這讓福兒不禁上了心,打算不光要讓她爺多教教她爹,還得讓小弟多回家,爭取早日把她爹教出來,不然沒得讓人操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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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如同福兒說的那樣,有些人確實只敢在下面搞點小動作。
而京裡的人精太多。
那日大皇子帶着弟妹出現在皇宮大門的事,很快該知道的都知道了。
這件事背後有什麼隱喻,能讓人想的東西實在太多。
那些人倒沒覺得這事是大郎的主意,不約而同覺得是受人指使的。
受誰指使?
肯定是孩子他娘。
因此得出了新皇那個原配不是個善茬的結論。
同時,這件事也讓有些人家冷靜了下來。
圖謀後位是爲了什麼?
自然是爲了生太子,以後皇后太子都是自家的,一家子的光榮。
但現在問題是,且不說能不能把人家原配打成妾,這前面還卡着三個皇子,新皇能讓三個兒子從嫡變爲庶?不惜冒着被三個兒子恨的危險?
如果新皇真這麼做,說明不是明君,說明不是社稷之福,是未來會父子反目天下會大亂的徵兆。
於是朝堂上又冒出一股新的聲音,建議陛下早日把原配立爲後,以安社稷之穩。
是的,都上升到社稷了,都只差指着有些人的鼻子罵禍亂朝綱了。
朝堂上也不是所有人都爲了一己之私,也是有很多人關心江山社稷,憂國憂民,而這樣的人還不少。
此消彼長,藉着這個勢頭,再加上衛傅該看的也看明白了,便順勢下了封后的詔書。
藉着此事,衛傅又給大郎上了一課,這裡就不細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