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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此, 正在排隊的屯民們俱是面露喜悅和急切之色,雖沒人再多說話,但能明顯感覺到現場的氛圍又高漲了一些。
也有不是屯民的人, 站在遠處朝這裡張望。
他們大多都是黑城的百姓。
早就聽說官衙出面組織城外那些屯民在折騰種什麼洞子菜,由於這件事官衙沒大肆宣揚, 只是挑了幾個內定的屯子,讓裡面的屯民試着種, 所以大多數人即使聽說了, 也是持觀望狀態。
心想, 官老爺真那麼好?扶濟百姓?那洞子菜他們可知曉, 只有‘神仙倒’酒鋪裡有賣, 而且賣價奇高, 比肉價還貴。
此時見菜不光種出來了,而且真得得到錢,一旁聚集來圍觀的百姓眼睛都看紅了。
忙也不看熱鬧了,紛紛回家說給家人和近鄰聽, 又一起約着去官衙裡問問, 看住在城裡的百姓能不能也種。
於是接下來的幾日,官衙的門檻再度被人踩爛, 而新上任的勸農官王大人,也忙得腳後跟打後腦勺兒。
不過如今情況比剛開始好多了,已經有那麼多人會種,不需要再像剛開始那樣手把手教,手把手說, 只用派人領着他們去看就行。
然後就是籤契的事。
一時間, 黑城大半百姓都開始在家裡搗鼓洞子菜。
家裡寬敞的,就單獨弄間屋來養, 家裡不寬敞的,就弄幾個盆放在炕上養,養一些是一些,總能換上幾文錢,是個進項。
百姓一窩蜂地都來種洞子菜,福兒這兒的壓力暫時還不顯,畢竟種洞子菜要時間,離第一茬收穫的時候還早,足夠她利用時間差來調配,把一批批洞子菜往外送。
可作爲黑城唯一的炭行,謝氏炭行就有些受不住了。
往日裡炭行從不缺炭賣,只會讓夥計感嘆黑城的人還是太窮,從來買不見底他家的石炭。
如今已經連着幾日炭行告急,本來準備送出去的一批炭都拉過來填黑城這個無底洞了。
管炭行的管事急得沒辦法,只能連忙回去找家主拿主意。
在他眼裡向來冷靜自若的家主,第一次眉頭緊鎖,沉吟了半晌,才說道一句‘敞開了供’。
之所以會這麼說,是與當初謝家開礦之始定下的策略有關。
私自開礦是違法朝廷律法的,而衆矢之的從來沒好下場,謝家再大的勢力,架不住羣起而攻之。
爲了分化這些當地勢力,讓他們無法利用普通百姓進行挑唆,所以謝家賣給當地人的炭一直是價錢最低,敞開來供應的。
多少年都是這樣,不可能一朝一夕就改了。
管事也知道其中道理,可是——
“可家主,龍江那邊?”
“先不管,炭是取之不盡的,不過是遲上幾日,那邊是不會怪罪的,左不過是讓人多挖一些罷了。”
“可那些挖炭的‘煤黑子’已經催到極致,再多恐怕也難。”
謝家主抿緊單薄的嘴脣,勾勒出一抹冷漠的弧度。
“那就往死裡催,反正這些人早就該死了,用廢了也就廢了罷。”
“是。”管事應道。
遲疑了一下,又道:“家主難道您沒把這裡的情況,告知將軍?這安撫使是官,將軍也是官,安撫使再大,能大過將軍去?將軍不過舉手之勞的事……”
說到這裡,他聲音小了不少,看了謝家主一眼:“何必讓您如此爲難,進退不得,還得去避讓他的鋒芒,難道將軍就不能把此人從黑城弄走?”
“你真當我沒把此事告知將軍?”謝家主瞥了他一眼,依舊皺緊了眉。只是將軍府那邊竟對此人避而不談。
由於將軍府的態度曖昧,致使他對此人也有些琢磨不透,一時竟有些投鼠忌器。
“行了,此事你不用多說,我心裡明白,我打算親自去一趟龍江城。”
.
就在距離黑城約有幾十裡,一個叫做野狼溝的地方。
此地的地貌格外與其他處不同,明明一片冰天雪地,到處都是銀裝素裹,可這裡的銀裝上卻又染了層墨色的黑,讓人不禁感嘆真是玷污。
凸凹不平的山溝裡,有一處平緩的坡地,其上蓋着一排十分不起眼的石頭房子。房子裡炭火燒得很足,十多個漢子有的在睡覺,有的在喝酒,一派熱火朝天。
而就在山溝的另一側,被竹籬笆圈起的一方,其中有幾個人工開鑿出來的深井,這些深井的井口有大有小,其中最大的一個約有兩米方圓,井的一側架着木製的轆轤。
井旁站着一個穿着厚厚毛皮衣裳的人,從頭到腳都裹地嚴嚴實實,只露一雙眼睛在外頭。
他一手持着竹竿插入洞中,另一隻手揣在懷裡捂着暖和。
木製轆轤旁也站着個同樣打扮的人,這個人卻是在轉動着把手,借用轆轤的力量將井下的東西往上拉。
隨着轆轤上的繩子越卷越醋,往起拉的東西終於顯出原形。
竟是一個竹筐,而竹筐裡放的正是一塊塊大小不一的石炭。
見高度夠了,此人忙把轆轤的把手卡死,又叫來同伴,兩人一同把裝石炭的筐子擡到地面上,又換了個空竹筐放下去。
一趟走完,轉轆轤的那個人一邊對着凍得紅腫的手哈氣,一邊又對身邊的同伴罵着這賊老天凍死人不償命。
這時,走過來一個同樣裹得十分臃腫的人。
還未走近,便扔過來一個酒囊。
“行了,別罵了,要不是上頭催得緊,咱們至於這麼辛苦!我聽說最近黑城那個新來的官,在讓城裡的人種那勞什子洞子菜。你們知道什麼是洞子菜?就是咱們平時吃的那些菜,但是在冬天把菜種出來,你說這些人會不會想?會不會吃?”
“種這菜不需要別的,就是要炭火給足,燒得像夏天那麼熱,以前捨不得買的炭,如今都不要錢似的往家裡搬,”說着,此人吐了口唾沫,唾沫還沒落地,就凍成了冰坨坨,“可不是不要錢,就是辛苦咱們了!”
“那家主就任他們這麼折騰,不想什麼辦法?”轉轆轤的那個人問道。
“想什麼辦法?”對方瞥了他一眼,“都這麼供了多少年了,跟供他們的那點炭相比,謝家能賺多少!可誰能想到突然弄出這麼個事,以咱的身份也見不到家主,但我猜肯定也焦頭爛額的。”
“都是那新安撫使的沒事瞎折騰,我看他自打來了,就沒消停過,偏偏家主說不讓跟對方起衝突。”
“家主說得對,人家到底是官,咱們不過是民,起衝突也是我們吃虧。”
“他再是官又咋樣?有將軍的官大?咱們後面可是將軍,是黑省這一片的天……”
“說這些有什麼用,將軍也是看銀子的。行了,別說廢話,催催下面的人,讓加快速度,家裡那邊來命令了,讓往死裡催……”
“再催恐怕……”
“死了就死了,反正白給的人,死了再讓將軍給咱們送……”
而就在井下,距離井口不遠處的礦洞中,
有十多個看不清眉眼的人,正撅着屁股一撅頭一撅頭地挖着漆黑的煤塊,裝入身後的竹筐中。
沒有人說話,大多數人都是疲憊地機械版般地重複着挖掘的動作。
有人在挖,有人在搬,挖滿一筐,負責搬運的人就揹着,背到井口處。
把筐子綁在繩子上,自有人拉上去。
一個瘦骨嶙峋的人,揹着一筐子炭走到井口下方。他背後還有一個人幫他從後撐着,顯然這一筐石炭的重量,僅憑一人是無法背起的,只能兩個人一起來。
他剛把筐子卸下,井口上傳來一句呵斥:“跟裡面的人說,今天不挖夠一百筐不準上來,什麼時候挖完了,什麼時候有飯吃。”
往日一人五十筐炭已經破天,因爲不光是挖,還要從極深的礦洞裡運送出。而且挖石炭時,不是悶着頭挖就行了,除非想死想被活埋。
如果不想,就需要一邊挖,一邊搭建用以支撐礦洞的木架。
一百筐,這是想把人往死了奴役!
不用想,方纔上頭那些人的話,他們都聽見了,反正他們這些人,死了也就死了。
“三哥……”
身後那個同樣髒的烏漆墨黑的人,似乎想說什麼。
這個‘三哥’對他微微地搖了搖頭。
兩人沉默地緩慢地將繩子系在竹筐子上,等待上面的人把石炭拉上去,再把空的筐子解下來,可上面一直沒動靜,幾個人還在說他們的‘閒話’。
“聽說這個新官很年輕,做派不像普通人,你見過沒?”
“倒是遠遠瞧過一眼,但沒看清。做派肯定不是普通人,普通人能來沒倆月就把那羣馬匪給滅了?你可別忘了,以前咱們還要給那些馬匪安家銀子。”
“也是家主做事太綿軟,不然何至於小小的馬匪竟敢跑到我們江東謝家頭上撒野?!”
“你懂個屁,家主那不是綿軟,那是顧全大局,你瞧家主以前是這個作風不?還不是開了這礦以後才如此。”
“對了,你說這個叫衛傅的新官到底什麼來頭?我看家主似乎對對方有些忌憚。”
“什麼來頭我倒不知,看那身做派不是尋常人,不過我倒聽我那在內院裡當差的哥哥說了,衛好像是國姓。”
“國姓?皇親國戚?皇親國戚能來這鳥不拉屎的地方?”
“那誰知道呢,我也不知……”
“那誰知道呢,我也不知……”
“你說到衛是國姓,這下面不也有倆姓衛的,我也沒看出哪兒有皇親國戚的影子……”
“他們這些人,即使是皇親國戚又咋樣,既被送到這裡來,就說明有人不想讓他們活……”
深井下的兩人,渾身一震。
其中一人想說話,但這時上面人似乎發現下面的炭已經繫上了,正罵罵咧咧往上拉。
等空筐子放下來,兩人解了筐子,再度走入幽深的礦洞。
一直到走到兩人挖炭的那個小坑道里,其中一人才道:“這個新官不會真是太子吧?他不是也被流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