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門。
一頂小轎悄無聲息停下,車上女子下來時,日頭正盛。她立在白玉石道上,一襲紅裙翻卷,宛如烈烈火焰。
侍女先是看了一眼四周,見無人注意,便趨步上前,小聲詢問:“小姐,您真的有把握嗎?”
女子聞言,側目睨了一眼:“怎麼?你怕?”
侍女忙打住話頭:“不不不!我、我只是怕小姐您吃虧,那趙昔微、可不是那麼好惹的……”
“不是好惹的?”女子嗤地一笑,“好不好惹,我也惹了!”語氣一沉,她擡眸望向遠處,宮門重重,綠樹茵茵,卻令她神色一怔,恍惚間想起了那些年……
那些年,日光明媚,繁花盛開,她卻形容狼狽,赤腳逃離宮門……
“小姐?”侍女有些不安,“您要是沒把握,要不咱們回去吧?畢竟趙府勢大……”她揪着手帕,沒把話說下去。
“你瞧。”女子恍若未聞,擡手向宮牆。
侍女循着她的視線望去,見南風吹過,落花紛紛,如夢似幻。
女子攤開手掌,接住了一瓣紅色的花瓣,淡淡道:“縱然繁花似錦又如何?時機一到,也是要死的。”
“死?”侍女一愣,反應過來後,一臉驚恐,“您要趙家死?”
“不然呢?”女子眸光微冷,“難道你還想跟着我受罪?”
“不是不是!”侍女連連搖頭,結結巴巴道,“奴婢只是,只是覺得、只要扳倒趙家就行了,不至於、不至於讓他們……死……”
“你懂什麼。”女子好整以暇地擡步,悠然丟下一句話,“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吶!”
說完,便頭也不回地往宮門去了。
侍女似是聽懂了,又似乎沒聽懂,懵懵懂懂地跟了上去。
主僕二人腳步匆匆,穿行過重重守衛,方行至此行的目的地——司天臺。
前方腳步猛地一頓。
侍女跟着擡頭,差點沒咬了自己的舌頭:“她她她她……趙昔微……她怎麼也在這裡!”
司天臺的窗下,有一女子倚窗而立,只見她手捧書卷,一頭烏髮如雲堆疊,淺綠色的衣裙飄飄欲仙。
日光傾斜,她纖細的身影映在木雕漏窗上,彷彿一叢空谷幽蘭,遺世而獨立。
女子只這麼看了一眼,目光倏地轉爲凌厲。
她的嘴角輕輕一扯,不知不覺扯出一抹弧度,無不諷刺地道:“她來得正好,倘若不來,我的計劃豈不是落空了?”
“哎呀!!這不是、這不是——”司天臺主簿高喬從案卷中擡頭,忙不迭就站了起來。
他一邊疾步迎了出去,一邊迅速組織着詞彙:這女子好生面熟,可卻想不起是什麼來頭……
左右的從屬免不了也暗暗叫苦——今天是怎麼回事,怎麼一個個女的都往這兒跑?!
高喬出了中庭,見那紅衣烈烈,腦中頓時靈光一閃,忙捋了一把花白的鬍鬚,扯了嗓子道:“哎喲喲!這不是顧家大小姐嘛!您需要調閱檔案,只管跟下官說一聲,何必辛苦跑這一趟!”
一面說,一面給左右遞眼色:“還愣着幹嘛?還不快準備茶水!這可是顧大小姐!”
——顧大小姐啊,顧雍唯一的女兒,新冊立、卻又作廢的太子妃啊!
——她來了不要緊,要緊的是,裡面還坐着前太子妃啊!
下屬反應過來,忙上前相迎:“秘書閣今日人多,恐擾了顧小姐的清靜,下官已在東閣間備下茶水,有請顧大小姐移步。”“人多?”顧玉辭一笑,雙眸明媚,燦然生輝,“可不巧了,我沒別的愛好,偏就愛湊熱鬧!”
說完,也不等官員回話,提起裙襬便要往裡面走。
高喬忙提腳去攔:“哎呀呀!顧小姐!您饒了下官吧!”
他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前不久才遞了辭呈請求還鄉,太子殿下已經準了,眼看忙完這陣子就能歸家養老,可不想捲入這剪不斷、理還亂、說不清、道不明的宮廷緋聞中去……
於是也顧不得腿腳不利索,一個搶身,鞋底一劃拉,便這麼撲在了門口。
“哦?”顧玉辭被阻了去路,一身冷氣霎時鑽出,她揹着手,似笑非笑,“高大人的意思是,今兒我是進不去了?”
高喬苦不堪言:“下官不敢!實在是今日司天臺人多手雜,尤其是秘書閣,連個端茶遞水的也沒有,只怕會怠慢您啊!”
“不就是沒有茶水麼,我不介意。”
高喬老臉都皺成苦瓜了:“顧小姐您不介意,可我們司天臺廟小,容不下這麼多大佛啊!”
顧玉辭笑了,明媚的眼眸變得幽深:“既然閒雜人等都能進去,怎麼我就不能進去?難道說,我這個太子妃,還比不得那些閒雜人等?”
“太子妃?”高喬鬍鬚一翹,一句“可您已經被太子廢了啊”險些沒脫口而出,可他對上顧玉辭那凜然的氣勢,莫名就把脖子一縮,就這麼讓了一條路出來。
顧玉辭擡起一隻腳,跨進了門檻。
高喬“哎”了一聲,擡起一隻手,欲言又止地道:“顧小姐——”
顧玉辭揚頭,瞪了他一眼:“給我閉嘴!”
高喬便識趣地閉了嘴。
眼見得顧玉辭一甩袖子,進了內門,心內忍不住一連串地暗罵起來:“在本官面前逞什麼威風”、“我要是你早一頭碰死在東宮了”、“一會兒有得你哭的時候”、“太子已經把你廢了你不知道嗎”……
顧玉辭還真不知道這事,只因早上朝議,此事才定下來,文書正在擬定,尚未下達各部,尤其是……顧雍等各官員還沒來得及回府。
但顧玉辭是誰?
她早就煉成了一副鋼鐵心腸,即便是拒婚的事實擺在眼前,她也不會再有一絲傷痛——只要今天事成,太子就算再不喜歡她,也只能跟她舉案齊眉夫唱婦隨了!
她只要結果,不在乎過程!
這一路,她已經輸掉了太多,但只要贏了這個結果,那麼這一路的心酸恥辱,便都算不得什麼。
世人都說,十年磨一劍,那她也算是四年磨一劍了。
而今天,便是她真正拔劍的時候!
她將斬斷一切,可笑的、可恨的、可憐的、可恥的……那些情感、恩義、好的壞的,她都要通通將它們埋葬。
於是,在高喬等一衆官員的驚愕眼神中,她抿脣巧笑,拉長了聲音道:“喲,都說裡面有大佛,我當是誰,原來是郡主呢!”
這一刻,她撕掉了往日的明媚,可卻不是暗戳戳的陰毒,而是明晃晃的狠辣。
在場的所有人,都聽出了她語氣中的不善。
不,準確的說,是挑釁。
趙昔微擡起頭來,正看見顧玉辭站在門口,她揹着陽光,紅色的大袖衫翻卷,彷彿一條紅色的火龍。
四月二十一日,趙昔微查明線索的這天,宮裡掀起了驚天駭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