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四刻,人之裡北面,稗田家。
稗田家的書房,佈置得簡樸整潔。一扇明窗敞開,正對着大門,窗外是後山的野林,窗前則是寬敞的書桌。桌上整整齊齊地列着筆墨紙硯,又在此四寶旁邊擺了一盆文竹,除此之外再無它物。書桌兩側牆邊的書架裡擠滿了書卷古籍,可謂是“左圖右史”。
此外,這書房的牆上還掛着一張有些泛黃的水墨畫,畫裡是一棵開出了淡黃色小花的墨竹,在那大片的留白之中顯得形單影隻。畫卷邊上提着一行楷書小字,“竹六十年一易根,而根必生花,生花必結實,結實必枯死,實落又復生”,乃是《山海經》中的句子。其下的署名,則是“稗田阿禮”。
這裡本是讀書寫字的好地方,然而少女們的興趣並不在此。
本居小鈴和稗田阿求在木地板上鋪了一張毛毯,上頭擺了油燈和兩張坐墊,還放着一壺冷掉的茶和三隻沒人用過的杯子。這倆人各佔一張墊子,打了一晚上牌,屁股都不帶挪窩的。
“解放,歐西里斯的天空龍!”
“解放,奧貝利斯克的巨神兵!”
“解放,拉的翼神龍!”
“特殊召喚,光之創造神?哈克拉緹!”
稗田阿求將那張閃耀着黃金之輝的卡片夾在指間,高高地舉起,念出了勝利宣言:
“效果發動,將此卡特殊召喚的玩家直接獲得勝利!”
“輸——掉——啦——”
本居小鈴將滿手的卡牌往毯子上一攤,接着便舉起雙手、向後仰去,躺倒在地板上。她的腿腳依然盤着,胳膊卻伸得老長,上衣因而被抻了上去,露出了一小塊雪白的肚皮,這使她看起來就像一隻正在伸懶腰的小貓。
“打牌還是阿求厲害啊!”小鈴躺在地上嘆道,“技不如人,甘拜下風!”
“哪裡哪裡,手氣好而已。”阿求微笑着自謙道,“碰巧湊齊了三幻神,所以就乾脆再打一張直接贏下這一把。”
“所以你爲什麼能這麼熟練地湊齊三幻神啊,這個套路你到底打過多少回了啊!”
“大概八十?不,說不定有一百回呢!”
“啊——真是的!”小鈴捂住了臉,“明明是我先的,融合青眼究極龍也好,儀式召喚混沌戰士也好,明明是我先佔據優勢的......可是爲什麼會被逆轉啊!”
“是啊,爲什麼呢?”
不管怎麼說,在阿求獲得了連續五把勝利之後,這倆人的卡牌遊戲也算是告一段落了。她倆從黃昏時分一直打到現在,每一把都是同樣的劇情、同樣的結果,也差不多到了感到倦怠的時候了。
至於那卡牌,則是最近纔開始在香霖堂中販售,深受人類和妖怪的小孩子們歡迎的新玩意,據說是從外面的世界傳進來,再由香霖堂與天狗印刷業聯合生產的。
這些卡牌一經面世,便立即流行了起來,甚至有不少小妖怪用卡牌對戰來解決糾紛,大有取代彈幕戰的趨勢。說不定在未來的某一天,卡牌對戰強勢崛起,琪露諾真就成了幻想鄉最強了呢。
畢竟靈夢沒錢買卡。
不過目前來看,會贊成以卡牌對戰取代彈幕戰的,大概也就只有最弱的小妖怪,以及妖精了。當那天真無邪的赤腳小女孩攥着幾個生鏽的銅板跑進店裡,以求購武器的態度一本正經地嚷嚷着“給俺幾張最強的卡,俺去打爆他們”的時候,那位酸得發臭的店主究竟會以什麼樣的表情應對呢?
“二位請勿高聲喧譁,以免擾了卦象。”
這時,盤腿坐在書房正中央的一位少年,蹙着眉頭髮話了。
這少年看上去不過十三四歲,與小鈴、阿求一般大小,無論面容還是聲音,皆是童聲稚氣,卻渾身透着股成熟老練的大人氣質,全無小孩子該有的童真,一點也不討人喜歡。
不過單論外表,他倒也是個風度翩翩的美少年了:一頭與年齡不符的白髮修得半長不短、整整齊齊,一身寬鬆的真絲白袍輕飄飄的,既輕且薄、仿如蟬翼,就連其下的形體與肌膚,都隱約可見。
他的眼睛是海洋一般的藍,像兩顆鑽石一樣,鑲嵌在那張白瓷一般細膩而又精緻的臉上,漂亮得簡直不似凡俗之物。
這樣一個少年,如果某一天突然宣稱自己是半仙,或者乾脆是神仙下凡,恐怕多數人都會相信,畢竟他就長着這麼一張凡人壓根不可能長得出來的臉。
實際上,他還真就是......好吧,不是半仙,是位法力高強的陰陽師。誰也不知道他是打哪裡來的,但是當他在人之裡開了間小店,開始販賣符紙道具,並且幫助鄰里解決靈異事件與妖魔侵擾時,他的名字便傳遍了整個幻想鄉。
“百里白靈,十三歲,於西方羣山中修道,十歲小成,遂離師門,雲遊四海,旅居此地,占卜五百文一次,謝絕還價”——這是他的自我介紹。
或者,用街坊領居的話來講,“神秘的天才少年”、“以筆驅鬼的陰陽師”、“便宜好用的道具屋”。順便一提,他算的卦百分之百應驗,邪乎得很,幾乎已經成了幻想鄉中的一個靈異怪談了。
不管怎麼說,這少年確實是除去靈夢之外,幫人之裡處理妖魔作亂事件的最佳人選。不,多數情況下他比靈夢還要靠譜,畢竟靈夢不是你想請就能請得到的。
早在屍潮剛剛出現,村民們開始有組織地避難的時候,他便被稗田家請去了。從那時起,他就一直窩在這間小書房裡,擺弄着他的那些小玩意,足不出戶,卻盡曉外界之事,就連小鈴和阿求會在幾時幾分跑過來打攪他,都一清二楚。
一清二楚,卻無法阻止。
畢竟稗田家已經成了人之裡的臨時避難所,所有能住人的房間都人滿爲患,唯獨留空了這間書房,算是家主對他的尊敬。所以,當那位家主親自帶着她的小夥伴和一套卡牌來敲他的門的時候,他實在是沒辦法拒絕。
“白靈不一起玩嗎,很好玩的哦?”小鈴說着,坐了起來,隨手拿起兩張卡,朝着他晃了晃。
“不可。”
白靈搖了搖頭,便從衣袖裡摸出了一張黃色的符紙,放在了面前的大瓷盤之中。那盤子呈八邊形,上頭畫着太極八卦圖,乃是一占卜用的法器。
符紙落入盤中,先是抖了幾下,彷彿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給拉扯了一番,接着便劇烈地自燃了起來,化作一簇淡藍色的鬼火,數秒之後就只剩下青煙與白塵了。
他用指尖擦去了盤底的那一小撮灰燼,靠在嘴邊一吹,讓它散在了空氣之中,然後說道:
“此‘離’之象,今夜的戰事恐生變故,我勸二位還是做好心理準備。”
“誒?是......是嗎?”
小鈴被這異象給唬了個七七八八,一時愣在那裡,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倒是她對面的阿求見多識廣,處變不驚,發問道:
“今晚會發生什麼事情,你能具體地測算到嗎?”
“突如其來,民無所容,大凶。這避風港,怕是要遭突襲,以致全村之人無處可躲、無路可逃,只能聽天由命。”白靈擡頭望着掛在窗框上的風鈴,說道。
那黃銅風鈴十分小巧,底下掛着一串穗子,隨風搖擺,卻從不發出聲響,甚是奇怪。白靈這一晚上,要麼低頭看着八卦盤,要麼就擡頭望着那風鈴,不知在想些什麼。
“誒?”小鈴聽了這話,驚道,“那豈不是糟糕了?”
還沒等阿求反應過來,她便站了起來,拔腿就要往門外跑。
“小鈴,等一下!”阿求叫住了她,“你要去幹嘛?”
“幹嘛?當然是把占卜的結果告訴大家,讓他們趕緊去避難啊!”走到了門邊的小鈴轉過身來,道。
“不必。”白靈頭也不回,淡淡地對身後的小鈴說道,“即使離開此處,村民們也沒有別的去處。你現在跑出去嚷嚷,不過是徒增恐慌罷了,沒有任何意義。”
“那......那該怎麼辦啊!”
小鈴卡在門口,出也不是,回去也不是,急得直跳腳。
“你先回來,坐好。”白靈伸手指了指她的那張,依然十分暖和的坐墊,道。
“我也這麼覺得,”阿求附和道,“既然幫不上忙的話,不如什麼都不幹。”
“是......是這樣嗎?”
小鈴看了看面前的二人,又看了看身後的木門,猶豫了一小下,終於還是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先問一句,”剛一坐定,她便轉頭問白靈,“你應該是有什麼辦法的吧?”
“無疑。”白靈依舊用那平淡的口氣說道,“這就是我來此的理由。”
“禍患與救星齊來,無處可逃,亦無需逃跑,雖有驚,而無險。”他扭頭對二位少女說道,“這纔是,對卦象的正確解讀。”
“呵呵呵,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阿求用寬鬆的袖口掩起嘴,輕笑着道。
“叮鈴”
這時候,一聲清脆的鈴聲傳入了三人的耳中,他們不約而同地將目光集中到了窗戶上部,望向了那個正搖得起勁的小風鈴。
“風鈴......響了!”小鈴驚道,“明明一直都沒有響過的......”
“叮鈴”、“叮鈴”、“叮鈴”
像是在配合她一樣,那銅鈴響得更歡了。白靈望着風鈴,沉默了片刻,接着便站了起來。
“時辰到了。”他理了理衣襟,說道,“阿求、小鈴,你們快去通知在稗田家避難的所有人,鎖好門窗,留在室內,天亮之前切勿出門。”
“我去去就回。”
留下了這麼一句話,他踏着輕飄飄的、幾乎沒有一絲聲響的步子,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