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1 第四卷

邵貴妃知道季衡住在皇帝寢殿蘭芷樓裡,她其實有心想見季衡一面,不過皇帝並無此意,她在蘅蘭行宮住了兩天,在第三天,就又回了皇宮中去。

皇宮闊大華美,卻只是一個巨大的籠子,邵貴妃進宮時,坐在輿轎裡,輕輕撩起了一點輿轎簾子往外看,這其實是非常不合規矩的行爲,不過她想這麼看看,只見外面是高高的宮牆,阻擋了所有視線,跟着輿轎的宮人們一臉肅穆,規規矩矩地往前走着,走向這宮道的盡頭。

邵貴妃在心裡嘆了口氣,其實,她是沒有什麼自由心思的人,從小就在侯府深宅里長大,只在很少時候能夠走出宅子,或者就是去門第相當的親戚家裡,或者就是去廟裡上香,見過的人少之又少,見過的男人就更是少了,進入了宮中,她最初想的是要得到皇帝的寵愛,每一個女子,大約都有這一個得到夫君之愛的夢,她也曾沉入過這個夢,但她很快就看清了現實,且不說皇帝喜歡男人看上季衡的事實,就是皇帝處置皇后,處置太后,處置賢妃等等的手段,其實是讓她害怕的,故而,她沒有什麼別的心思,只要這般在這宮牆裡安然到老就行了,邵家也是個中庸的門第,不算受皇帝寵,但是也不是非常沒有出息,邵貴妃還是有些眼力的,在這深宮裡待的女子,又能如她一般安然晉位的,沒有誰會沒有點政治細胞,故而她也知道皇帝的確是一代明君,知人善任,而一個家族,非嚴厲管理族人,讓族人上進,有嚴格的規矩,不能長久,故而每次見到家人,她都會勸誡一番,也許是皇帝覺得她管理後宮不錯,便待她也還好,除了沒有任何情愛之情,在其他事情上,倒是對她挺尊重的,且不說在皇后趙家出事時,皇帝並沒有遷怒懲治西寧侯邵家,而且近來還提拔了她族中兩個堪用的兄弟,這些,都夠邵貴妃對皇帝感激,並且明白自己的位置了。

雖然邵貴妃的確是十分明白自己位置和識時務的,但到底還是想親眼近距離看看,到底是怎麼樣的男人,將擁有鐵石心腸的皇帝迷得那般非他不可。

九月初十,三皇子楊歆兒整好滿兩個月,皇帝又在蘅蘭行宮裡設了個小宴會,只是請了楊歆兒的外公外婆,連帶着還有他的堂叔楊欽治。

老季大人在楊歆兒滿月時,給楊歆兒置辦了一套的滿月禮,這次兩個月,他也不能空手而來,便親自做了個可以騎的小木馬,又有些金銀器,帶了來蘅蘭行宮,不過那小木馬楊歆兒自然還不能用,於是便宜了他哥楊麒兒,楊麒兒兩歲多要三歲了,正是喜歡到處走到處跑對整個世界都充滿好奇的時候,於是得了這個木馬,就直接要玩個盡興了。

九月時候還不是特別冷,皇帝和季衡關懷楊欽治身體,讓了太醫按時爲他把平安脈,又用了其他法子爲他調理身體,在這個時候,他倒還不至於身體差得不願意出門,故而初十這一天一大早,他也就出門上蘅蘭行宮來了,給楊歆兒帶的禮物乃是一把古琴,當然不是送楊歆兒古琴,而是他準備彈幾首慶祝和祝福的曲子就罷了。

他覺得自己已經算起得早的了,沒想到他到了蘅蘭行宮,又被接到蘭芷樓旁邊的玉堂園裡的嘉毓樓時,老季大人和許氏已經在了,而且楊麒兒都已經在玩那木馬了,季衡則坐在旁邊,甚至連正主楊歆兒都在了,只是皇帝不在。

許氏是知道楊欽治的身份的,經過季衡的小聲提點,老季大人也知道了楊欽治的身份,楊欽治的身份是十分敏感的,不過皇帝不提,這一點便被所有知道這個秘密的人埋在了心裡。

大家見了禮,季衡就邀請楊欽治坐下了,楊欽治沒想到還有精神專門去看看楊歆兒,並不願意就那般去坐下,看到了在搖牀裡的楊歆兒,楊欽治十分驚訝地說,“君卿,三皇子殿下真是越長越像你了,同那白白嫩嫩的點紅饅頭似的,讓人簡直想咬一口。”

這一天正好是旬休,皇帝處理了一會兒政事,就直接過來了,也沒有讓人唱禮,宮人無聲無息地跪下行禮,他進了樓裡來,屋裡的人倒不知道他來了,於是楊欽治那話就被他聽到了耳朵裡去。

皇帝說道,“你想吃饅頭,朕賞賜你五百個饅頭你吃。”

屋子裡的人才知道皇帝進來了,本來在楊歆兒身上的目光都轉到了他的身上來,大家都起身行禮,皇帝笑容滿面地說,“一家人,不要這般多禮,都坐着吧。”

在他在季衡身邊的椅子上坐下後,大家才都坐下了,楊麒兒這時候就朝皇帝道,“爹爹,看,馬。”

皇帝已經看到了他騎着的那個木馬,木馬設計精巧,人在上面騎着是可以讓它動的,楊麒兒玩得不亦樂乎,皇帝便道,“嗯,不錯。等你大些了,朕給你真馬騎。”

他這般說着,人已經面向了季衡,問了一句,“這般到這樓裡來,身體無事吧。”

季衡已經在蘭芷樓裡悶了兩個月了,因爲要養身體,皇帝硬是沒有準許他出過樓,這一天,因季衡提出要到這嘉毓樓來招待家人,爲楊歆兒慶祝兩月之禮,皇帝看季衡的確是想要出蘭芷樓,這才答應了。

季衡說道,“雖然已是深秋,園中百花凋零,樹木也落了葉,但到底還有晚菊在開放,甚至吹一吹這秋風,也覺得心情舒爽,到這裡來,心情好多了,自是無事的。”

皇帝柔情繾綣地盯着他,笑一笑,低聲道,“你倒是怪朕一直把你拘在蘭芷樓裡了。”

季衡沒有答,只是趕緊轉移話題道,“今日是歆兒兩月大,不過這個小傢伙只知道睡,都不睜一下眼。”

皇帝和季衡在一起,很多時候都能自動屏蔽掉身邊所有外人,不自主地進入深情模式,許氏是看慣了,但到底還是會覺得彆扭,而老季大人和楊欽治都是沒看慣的,心裡無論如何會生出些彆扭,特別是老季大人,作爲一個嚴肅認真的大臣要對上皇帝的不知禮儀,真是太爲難他了。

要是是他的別的女婿在他跟前這般和閨女柔情蜜意地說話,他恐怕得把人給拐彎抹角地教訓一頓才罷。

但奈何面前的是皇帝陛下,他就只能眼觀鼻鼻觀心地當起大燈燭來,好在季衡是個嚴肅自持的人,不會在大衆廣庭之下和皇帝說私話,能夠馬上把話題轉開。

而皇帝被兒子和季衡這般一打岔,也把楊欽治說想咬季衡一口的話撇到了一邊去。

皇帝的家宴雖然請的人不多,但也很熱鬧。

樂坊司專門準備了節目,在一番讓楊麒兒十分歡喜的樂舞之後,楊欽治就起身來行禮說道,“皇上,草民爲三皇子殿下準備了幾首曲子,正好在此獻上,賀三皇子殿下的雙月之禮。”

皇帝就道,“如此,便獻上來吧。”

季衡也對他笑道,“三公子彈琴乃是大家,我等這算是有耳福了。”

楊欽治便道,“小可便獻醜了。”

這就讓人將自己的專用琴擺了上來,然後去坐下開始調絃,楊麒兒坐在季衡旁邊的椅子上,季衡的前面便放着楊歆兒睡覺的搖牀,在如此樂舞之下,楊歆兒竟然也能睡得穩如泰山,趁着大家都沒在意,楊麒兒從椅子上爬下來,趴到了楊歆兒的搖牀邊去,伸手輕輕碰了一下弟弟的臉,楊歆兒被他戳得微微動了動嘴巴,楊麒兒就用手指去碰他的嫩紅的小嘴巴,他一口就給含住了,楊麒兒歡喜地看着他,楊歆兒懶洋洋地慢慢地睜開了眼睛,他的眼睛十分黑亮,隨着五官長開,本來內雙的雙眼皮也慢慢外雙了,本來被季衡以爲沒有眼睫毛的睫毛也顯出來了,就那樣眼睛亮晶晶地把楊麒兒盯着,楊麒兒正要爬上搖牀去親弟弟一口,就被季衡一下子攔腰抱住了,把他抱到了懷裡去,楊麒兒的手指上全是被弟弟吮/吸出來的口水,他笑着對季衡說,“阿父,弟弟吃我的手指,不乖哦。”

季衡盯着面前的楊歆兒看,楊歆兒已經醒了,正把自己的手指頭往嘴裡放,他趕緊把他的手指拿開,楊歆兒不滿意了,癟了一下嘴,也不知道是不是要哭。

下面楊欽治已經開始彈琴,本來要伸手去捏弟弟的楊麒兒瞬間被他的琴聲吸引了注意力,楊麒兒擡起頭來看向了坐在場邊的楊欽治,楊欽治一身金線暗繡紅楓的深衣,眉目秀氣,氣質沉靜典雅,隨着他的手指,琴音流瀉而出……

楊麒兒一時間看呆了,連本來癟嘴的楊歆兒似乎也側耳認真聽起了他的琴音。

琴音便是心聲,楊欽治的琴音溫柔處若春風拂面,大氣處若雄鷹盤空,寧謐處若佛殿香霧盤繞……他的琴技算不得多麼高超,但是,卻能有別人都無法表達出的感覺,等一曲終了,連皇帝都直接說出,“琴聲高妙,該賞。”

楊欽治微微擡起頭來,將大家都看了一眼,卻沒有如平常一般接地氣地起身來謝恩,而是又撥動琴絃開始了第二首。

楊麒兒之後也完全不搗亂了,在楊欽治彈奏完後,他就從季衡的身上像只樹懶一樣地爬了下去,然後走到了楊欽治的身邊去,一把抱住了他的腿,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我也要。”

楊欽治伸手摸了一把他的嫩臉,“殿下要什麼?”

楊麒兒扒着他不放,“我要琴。”

他知道楊欽治彈的那是琴,楊欽治笑着摟着他,很是親密的樣子,“那草民就將這琴送予殿下了。”

楊麒兒是很聰明的,馬上又說,“不,我要你彈琴。”

楊欽治更是笑了起來,低聲道,“草民可不是琴師。”

楊麒兒便只是看着他,居然也不回頭求皇帝和季衡幫忙了,只是扒着他不放。

這一天之後的時間,楊麒兒就賴着楊欽治了,季衡只好對楊欽治抱歉地說,“麒兒總是這般調皮,有勞你了,不過你不用擔心,他明日就會忘的。”

楊欽治對他道,“太子殿下如此聰慧可愛,我喜歡他得很呢,沒什麼事。倒是我要求君卿你在皇上跟前說幾句好話,讓他千萬不要賞我五百個白麪饅頭。”

這話把季衡惹得哈哈大笑,道,“皇上不賞你,我也要謝你五百個白麪饅頭。”

說着,又問楊麒兒,“乖兒子,你說是不是。”

楊麒兒自然和他阿父一個鼻孔出氣,“正是。”

於是楊欽治回府後第二天就果真被賞賜了五百個白麪饅頭,用兩輛車才裝下了,他只好在收下後拿去城隍廟施捨掉了。

楊麒兒算是徹底記住了楊欽治,之後多次對季衡提起,“三公子呢?”

季衡也不好糾正他的稱呼,只說,“他又不是琴師,你記掛着他做什麼。”

楊麒兒就委屈地看着季衡,季衡便道,“等你四歲了就讓宋太傅來給你做太子師,你別一天到晚就想着做個樂師。”

楊麒兒於是從此就記住了宋太傅是個魔鬼樣的人物。

十月,皇帝召見了徐軒,徐軒畢竟是皇帝伴讀,皇帝對他的感情還是和一般大臣並不一樣,和他談了一個下午之後,第二天,皇帝下詔召兩廣總督徐鎮回京,並且正如楊欽治所猜想的那樣派了徐鐵虎的軍隊前往了廣東。

其實皇帝會派徐鐵虎前往廣東之事並不難猜到,徐家乃是老牌的公爵府了,而且還是世襲罔替,位高權重,徐家一向又會做人,把持兩廣多年,劫走了朝廷多少稅銀,少則三五百萬兩,多則是不好計算了,這些夠徐家買通多少關係,再說,徐家不買通關係,就是這麼大一塊肉餅,也讓很多人依附於徐家了,前去分一杯羹,徐家其實也知道皇帝的忌諱,故而在京城裡的表現是無人可以詬病的,只是在兩廣的作爲卻很惹皇帝不滿,徐家這樣其實也是積重難返,他們家自己想要整頓一番,但是卻因爲附庸太多,也難以整頓,故而一步步走到了現在。

距離廣東近的軍隊,除了徐鐵虎這一股,其他皇帝都會懷疑其與徐家是不是有牽連,故而派徐鐵虎前去廣東,乃是很易想明白的一件事。

皇帝見楊欽治這麼多次,也早知道楊欽治沒有什麼野心,而且也絲毫不記掛他那些死了的家人,現在是一心爲徐鐵虎着想,而徐鐵虎又很聽楊欽治的話,只要楊欽治在京城皇帝手裡,皇帝就不怕徐鐵虎會反。

而用徐鐵虎的力量去代替徐家的力量,是最好不過。

徐軒那一下午到底和皇帝說了什麼,季衡不會問皇帝,不過之後看皇帝心情並不差,就知道徐軒定然是很識時務的。

皇帝的聖旨下到了廣州,但徐鎮拖拖拉拉,到了十二月,他纔回了京城來。

他一回京,家也沒先回,就到了蘅蘭行宮裡來面見了皇帝。

在徐家識時務的情況下,皇帝只是將徐家的平國公的爵位直接讓在來年給徐軒襲爵,並且在給了徐鎮一大堆賞賜之後,借他多年征戰舊傷復發要養傷之故,讓他卸職養傷了。

正是在這一年十二月,徐鎮回京不久,徐家老平國公在別莊上過世了,不久之後,徐家徐太妃也病逝,皇帝親自前往爲老平國公祭奠,這也讓老平國公哀榮至極了,徐太妃也在薨逝後被上了諡號,風光大葬,葬在了后妃陵園裡。

徐家因爲老平國公的死需要守喪,從此便真的稍稍沉寂下去了。

昭元十七年到來,新年後的第一件大事,便是皇帝要求在自己的帝陵旁邊修建皇后陵,朝中因此在暗中掀起了激烈的討論,皇帝明明不喜趙皇后,且趙皇后最後是被剝奪了後位然後才死的,根本就沒有資格以皇后之禮下葬,而現在皇帝又沒有皇后,爲何會要在帝陵旁邊修建後陵,這太不可思議了,難道皇帝要提邵貴妃做皇后,不過這個想法剛被人提起,馬上一大堆人就反駁了,邵貴妃住在皇宮,皇帝住在蘅蘭行宮,除了特殊的需要回皇宮的日子,皇帝纔會回去,兩人幾乎就不見面,他對邵貴妃根本就沒有感情,纔不會爲她大肆在帝陵旁邊修後陵,甚至就不會提她爲皇后,那皇帝既然不提她爲後,會提誰爲後?

皇帝準備提誰爲皇后,他定然是心裡有數,纔會讓修後陵。

大臣們都知道這個道理,但是,皇帝到底是要提誰呢?

太子殿下和三皇子殿下的生母?那個許家的庶出女兒?

大家一想,又覺得不可能,一來此女出身太低,哪裡夠格做皇后,二來皇帝寵愛季衡,一直恩寵不衰,在元旦祭禮上,還把他帶在了身邊,皇帝怎麼會在這種情況下立一個會威脅到季衡的女子爲皇后,太不可能了?

說到這裡,幾個在翰林院小房間裡說悄悄話的大臣都愣了一下。

“元旦祭禮上,皇上讓小季大人一直隨在了他的身邊。”

其實前朝也有沒有皇后的情況下,受皇帝重視的大臣隨在皇帝身邊祭禮的情況,之前大臣們便是因此沒有反應過來此事,此時纔有人說,“要是有皇后的話,該是皇后做此事。”

大家互相看了對方,然後有人小聲道,“皇上難道想立男後?”

“民間倒是一直在鼓吹此事,甚至說男後出,河清海晏。不是專指小季大人平東南海寇之事麼。”

“且之前民間出《卿卿傳》此書時,有人向皇上奏報了此事,要查禁此書,皇上卻沒有發話,現在卿卿傳還在民間又刊印了幾次了。”

“那書我也看過了,除了小季大人是男人外,其他便就是小季大人同皇上之間的故事了,真是有辱斯文。不知皇上看過沒有,要是看過還任由此書在民間流傳,真是不知皇上到底是何心思。”

有人在心裡笑道,“說不得皇上真希望那美貌的季衡能夠男兒身化爲女兒身也不一定”,到底嘴裡不敢說出來,又想,也許可以試試皇上到底是什麼心思,要是皇上真是要立季衡爲後,這可是一個博得皇上歡喜的好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