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寧擡起頭,看着眼前這座府邸,感到無比熟悉,卻又無比陌生。前一世,她在這裡住過兩年,這一生,她從來沒有來過這裡。
這裡,是始伏大街上的五皇子府,又或者應該說,這是京兆的哀王府。
府門匾額,和沈寧記憶中的相同,只是如今,掛着一串串金銀紙錠,顯示府中有喪。是了,府中有喪,上官長治的靈柩,在年前已經被送回京兆。
哀王新喪,靈柩返京,這在皇家來說,是要慎重對待的事情。只是,因爲長泰帝病重,不能觸了這死喪之事,又爲免長泰帝有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傷悲,故而五皇子府,連白燈籠也不能掛,連白幡也不得支。
其靈柩入安之事,也是一切從簡。只有府前掛着的一串串金銀紙錠,是被允許的;前來打點靈柩安葬事宜的,是禮部屬下祠部郎中郭啓用,這還是宮裡定的主意。
從五品官職,主理一朝王爺的喪事,可見,宮中對哀王靈柩,是何等怠慢……不,應該說是輕視。想當年,尚未成年的十皇子早夭,要比如今這哀王新喪,葬喪禮儀盛了千倍不止。
生則顯耀,死則哀榮。說的,原來不是他。
前一世站在大永頂端的正昭帝,這一生,身後竟然如此淒涼。這當中的差異,就是沈寧,也沒有想到。這是否是因果報應?沈寧,也不得知。
“應夫人……我家皇妃有請……”正當沈寧想着上官長治身死的種種,門房已經出現在府前了,弓着腰說道,心裡卻是疑惑。
按照一般規矩,遞帖子,起碼都要三日,纔能有回覆的。可如今,遞帖子的人,直接在這裡等着,而接到帖子的皇妃。也只是吩咐道:將人迎進來。
這不合規矩的事情,但是卻是主子的吩咐,身爲下人的,當然是照做了。因此,他身後跟着兩個管事模樣的人,將沈寧恭恭敬敬地迎了進去。
沈寧看了應南圖一眼,笑了笑。不知道爲什麼,在這個時候,有他在身邊,她的心就安定了許多。然後。跟着那兩個管事。走了進去。
沈寧對這裡的格局。是熟悉的,知道從府門去到前院,會經過幾道門,繞過幾曲彎。中間會有哪些建築,又會有幾個小湖,這些,她都有印象的。
然而此刻她卻低着頭,跟在門房後面,根本就不想看周圍的景物。這裡的一切,其實都和她沒有什麼關係了,她只是第一次來這裡而已。
“應夫人,請您稍等片刻。皇妃很快就來到了。”很快。兩個管事就將沈寧和應南圖帶了一處堂院,吩咐等候其中的奴婢上了茶,然後這樣說道。
沈寧點點頭,便和應南圖在右側坐下,等待着王府主人的到來。在遞上帖子的時候。沈寧就知道,自己今天一定能夠進入府中。自己很想想見一見她如今的樣子,想親耳聽一聽,她那麼做的原因,她何嘗,又不想見到自己呢?
沈寧坐下沒有多久,廳外就響起了腳步聲。聽那聲響,細細碎碎的,不緊不慢,卻是一步一步近了。突然間,沈寧覺得自己掌心,有微微的溼意,也不知道,見到她的時候,自己應該怎樣反應。
問她,這一切是爲了什麼?
“勞妹妹等候了,這是姐姐的不是……”細碎腳步聲已經來到面前了,沈寧聽到了記憶中的嬌憨語音,她擡起了頭,見到了一臉笑意的鄭少宜。
鄭少宜,哀王妃,前戶部尚書嫡幼女,沈寧曾經的閨閣好友,也是,如今的敵人。
鄭少宜的樣子,和沈寧印象中的,有了不少出入。原本的鄭少宜,總是天真率直地笑着,嘴邊還有漩渦兒,看着就是一副嬌憨喜人的樣子。如今,她還是笑着,那漩渦兒也在,眼裡卻沒有一點笑意,眼角上,也有了絲絲皺紋。
她只比自己大一點而已,就有了皺紋,是遵州的生活太過艱難,還是這些年遭遇鉅變,讓她變成了如今這個樣子?
見到沈寧在看着自己,卻沒有答話,鄭少宜又笑了笑,然後看向一旁的應南圖,出言道:“妹夫竟然也在這裡啊,想來女眷不應該見男客纔對。這下,倒是亂了規矩了。怎麼,妹夫這麼審慎的樣子,怕我會吃了妹妹嗎?”
鄭少宜坐了下來,看了一眼應南圖,然後“吃吃”地笑了起來,好像三人一直很熟稔的樣子,她自己,則是寒暄熱絡的皇妃,似乎完全沒有中間隔着的那幾年,也完全沒有經歷過的那些事。
這樣笑着寒暄的鄭少宜,忽而讓沈寧覺得無比厭煩,掌心那微微的溼意,早就已經散去。沈寧的臉色沉了下來,連笑都懶得,然後問了一句:“爲什麼?”
爲什麼?爲什麼要讓退之斷子絕嗣,爲什麼要殺了李氏,爲什麼要備下那些兵器,爲什麼會如此恨自己,爲什麼……爲什麼就變成了如今這個樣子?
聽了沈寧的問話,鄭少宜臉上的笑意也頓了下來,然後隱了下去,神色也變得平漠起來:“爲什麼?不應該是我問妹妹爲什麼的嗎?我自問沒有露出破綻,爲什麼妹妹今天就能上門來呢?”
說完這句話,鄭少宜的雙眼死死地盯着沈寧,眼裡的怨恨,像是淬了毒一樣。她想到了這些年的變故,想到了在遵州的艱難,想到了上官長治瀕死之前的樣子,覺得這一切,有如噩夢一樣!
而她噩夢的根源,竟然還敢問她爲什麼?!爲什麼?真是可笑!
那一年冬至夜宴,自己還是五皇子妃,還有了身孕,她覺得這一生無比幸福。前一晚,她還在重華殿宴飲,第二天,卻和五皇子一起,被囚禁起來了。
從此,她的人生就一直往下跌了,直至在遵州那一段日子,自己已經到了谷底深淵,是怎麼爬都爬不起來了。卻沒有想到,突然間,就有了一絲曙光,她熬過來了,還回到了京兆,她很想看一看,被他心心念念叫喚着的人,如今是什麼模樣!
可是,她活得真是好啊!有孃家的勢盛,又有夫婿的情意,臉上滿是紅潤喜色,那是旁人一見到,都會感受得到的幸福。可是,她憑什麼可以活得這麼好?而自己,卻是那般模樣?
“你可以想象得到嗎?一個那麼溫柔儒雅的人,在遵州的時候,竟然會那麼殘暴陰鷙。這是我嫁給他之前,從來都沒有想到的……”突然間,鄭少宜喃喃自語道,隨即,她竟然撩起了自己的袖子,露出了整個手臂。
應南圖在她動作的那一刻,就已經轉過頭去。沈寧看着她的動作,也是詫異不已,男女七歲不同席,有應南圖這個男客在,她撩起自己的袖子,想做什麼?
可是下一刻,當沈寧見到她露出來的手臂時,不由得失聲喊道:“這是什麼?!”
鄭少宜的手臂上,竟然是密密麻麻的疤痕!似有被燙傷的,還有被刀割的,那些疤痕,還伴隨着一些永久散不去的淤青,出現在鄭少宜的手筆上,白皙細嫩的手掌,和這一臂的傷疤對比,看起來,觸目驚心!
“我的身上,也全是這些。你要看嗎?”見到沈寧色變,鄭少宜彷彿感到很滿意,這樣笑着問道,還將手放到了盤扣之上。
“不……”沈寧微弱地喊了這麼一句,想要阻止,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覺得眼中淚水滂沱。眼前的這一切,太出乎她的意料之外。鄭少宜的身上,爲什麼會有這些傷疤,她爲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離開京兆的時候,我想着,遵州雖然偏苦,但總算是有自由了,我想着照顧他,平平安安在遵州老死的。京兆的事情,再也不摻合了。春熙宮之事,定是有人做了手腳,技不如人,落敗了也沒有什麼好說的……可是……”鄭少宜繼續笑着,說着這些話,不知道是說給沈寧知道,還是在回憶。
“他的身體很弱了,根本就沒有侍妾想服侍照顧他……他暴怒發脾氣,我也忍了。他對那個位置,是那麼渴望,可是什麼都沒有了,所以會受不了……”
“可是……他竟然會變成那樣!你知道嗎?那些烙鐵放在手臂上,真的是痛!用小刀一下下割着的時候,是又鈍又麻……”
“做完這些事情之後,他竟還要伏在我身上,充滿情意愛撫着我,癡癡憨憨地叫着:寧兒,寧兒……”
後來我痛得實在受不了……便在他日日喝的滋補藥中,加了半根老參。他那樣掏空的身子,哪裡受得住這半根老參?”
“他怨恨我不是你……竟至日日以折磨我爲樂的地步!這是爲什麼?爲什麼嫁給他的,不是你?鄭少宜笑道,狀似天真地問了這麼一句。
沈寧驚懼地看着鄭少宜,只覺得她臉上的漩渦兒,似乎要將自己吸進去一樣。她怎麼都沒有想到,出現在她眼前的鄭少宜,竟然會是這個樣子的!
沈寧以爲,鄭少宜是愛上官長治至深,纔會爲了他的身死,回來京兆佈下這些局,就是爲了報仇。
沈寧甚至想着,定是鄭少宜已經知道,當初春熙宮佈局的,是沈家,是自己,鄭少宜此番回來,就是爲了報復!
可是,她說的,竟然是這些!那麼她佈下這些局,還差點令退之絕子嗣,又是爲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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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狗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