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曄之前一直有個疑問。
在高仙芝率軍在怛羅斯城外,與大食軍隊作戰時,以當時唐軍的戰力,爲什麼連續進攻五日,也沒有擊破大食軍隊。當時唐軍中的陌刀陣,可是天下至銳,根本沒有人能夠匹敵,連擋住都不能。
現在看到城前的戰況,他心裡初步有了答案。新月教修士的確非同凡響,這種悍勇輕死的氣度,讓他們縱然是死傷慘重,也不會輕言退卻。
當初克復河西的時候,李曄見過吐蕃戰士,那些生活在高原窮山惡水中,爲了生存時刻都在拼命的戰士,比之中原安泰之地的百姓,的確是要更加不畏懼死亡。
但他們跟這些新月教修士一比,還是差很多。
究其根本原因,是信仰的差別。
這些新月教修士,不僅信仰堅定,而且心神狂熱。新月教從出現那一刻起,就是一手經書一手長劍,這就註定了它的擴張性與戰鬥性,不是尋常教派可比。
在這一點上,釋門、道門都顯得太過溫和與保守,有種小富即安的意思,一旦取得了一定地盤,不是內部爭權奪利,就是自我膨脹,沒有持續擴張的野性。
這也是釋門被新月教擊敗的原因之一。
李曄看着殺作一團的兩軍前陣,眼神逐漸銳利。
新月教修士突入虎衛軍前陣前隊中後,進攻勢頭重了許多,虎衛軍陣型雖然被破,但實際上沒死傷多少人,一時間雙方將士陷入混戰。
李曄看到趙破虜飛到了前陣,在對方的喝令下,混戰後面的虎衛軍將士,很快又組織好陣型,重新將大盾陣推了上去。前方混戰的虎衛軍沒有遲疑,且戰且退的入了大盾陣後。
大食近衛軍想要尾隨虎衛軍將士,趁機攻入大盾陣。這當然不現實,虎衛軍訓練有素,豈會給他們這個機會,將其死死擋在了外面。
隨着各小陣穩住陣腳,大盾陣防線重新建立,整個虎衛軍前陣,又恢復了銅牆鐵壁的姿態。這讓大食近衛軍修士,一個個都像是瘋了一樣,紅着眼怪叫大吼,野獸一般不斷衝撞虎衛軍的大盾長槍陣。
他們剛剛付出了慘重代價,好不容易攻陷了大盾陣,還沒放開手腳好生戰鬥一番,就又回到了之前的境地,這讓他們如何甘心?新月教修士雖然悍勇輕死,但同袍的陣亡,在任何地方都會激發戰士怒火。
李曄看到這裡,對岐王說道:“看來趙破虜不需要我們指點什麼,他很清醒。”
岐王不以爲意:“大唐的將軍若只是勇武,只知道向前衝殺,沒有腦子,那也不可能有盛唐輝煌。”
李曄笑而頷首。
看趙破虜的指揮,李曄就知道,對方沒想過立即跟大食近衛軍對攻,而是打定主意先行防守,用穩如泰山的軍陣,消耗大食近衛軍的戰力與血氣之勇。
等到對方疲憊了,那纔是虎衛軍反擊的時機,也是最容易取勝的時候。這或許需要三五天,或許需要十天半月,甚至是更久。但大食近衛軍的戰力,值得虎衛軍等這個時間。
趙破虜在看清對方的戰力後,能夠迅速而準確的判斷雙方情況,做出該有的應對之策,這是將領必須有的素質。讓李曄也滿意。
還是那句話,防守方天然佔優勢。只要雙方戰力相當,進攻方要取得戰果,就得付出成倍代價。要不然兵法上也不會說,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戰之。
沒有兵力優勢,就沒有進攻資格。
戰鬥進行得如火如荼。
城外雖然不是沙漠,但也是荒漠地帶,練氣修士的拼殺,哪怕是有意控制了靈氣流溢,儘量不激起煙塵,此時前陣將士,也都是在風沙裡輾轉騰挪、上下飛躍。
很少有人能幾刀砍死敵人,雙方修士的甲冑都不是凡品,防禦性十足,法器刀、劍砍在上面,也跟尋常刀劍砍在鐵甲上沒兩樣,三刀兩刀的很難破甲,就不必說還有圓盾這種存在了——虎衛軍將士也有小型圓盾。
只有長劍直刺、長槍直捅的時候,能夠洞穿對方身軀。
兩隊將士正面拼殺,往往要奮力戰鬥半響,才能讓對方有人倒下。在這種情況下,氣力的消耗格外大,哪怕是練氣修士,也無法不間斷的廝殺一個時辰。往往是拼殺小半個時辰,後面的同袍就會頂上來,將他們輪替下去。
普通將士陣戰到後來,都會變成混戰,而練氣修士混戰到後來,卻是變成了陣戰。相較於前者,後者行動更加利落,指揮調動起來也更方便。
不過在李曄看來,任何廝殺,到了極致處,仍舊都免不了混戰的局面。只不過對虎衛軍與大食近衛軍而言,這個極限有些高,很難達到。
勢均力敵的拼殺就是這樣。
雙方投入戰場的兵力,說起來共有二十多萬,但真正結陣廝殺的,還是外圍隊列。除了大食近衛軍之前魯莽突入陣中的行爲,帶來了大量修士折損,後續修士死傷也不過數百上千人。
“現在難題到了大食近衛軍那邊,如果他們要突破虎衛軍大盾長槍陣,就必須飛躍進入陣中,付出數倍乃至近十倍傷亡的代價。”
李曄看着戰場道,“但如果他們不這樣做,就永遠別想入陣,想要正面撼動大盾長槍陣,那根本就不現實。若是他們不放棄進攻,大盾長槍陣也會讓他們的傷亡,比虎衛軍更多。”
岐王道:“大食近衛軍氣勢洶洶攻過來,想必全軍上下,都對戰勝虎衛軍志在必得。如今他們進攻受挫,拿虎衛軍戰陣沒辦法,修士心裡難免產生落差。若是連攻勢都不能維持,那對士氣的打擊可就大了。
“這個時候,就算是明知進攻會付出慘重代價,依我看,大食近衛軍也只能繼續猛攻。這樣他們還有取勝的可能。否則,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形勢對他們而言可就不妙了。”
說到這,岐王笑了一聲,“這也是他們二話不說,就敢正面進攻我大唐王師,需要付出的代價。”
李曄嗯了一聲,對岐王的判斷表示認同。
然後他笑道:“這場戰爭終究是要分勝負的,主動進攻總比等着別人來攻要好,至少可以把握主動權。其實,大食近衛軍就算退卻,也未必會有多大問題,只要他們能調整好心態。”
大食近衛軍需要意識到,大唐軍隊跟他們之前遇到的那些敵人都不同,改變他們一慣的那種,視天下精銳如糞土的驕傲心態。如此一來,他們就會放棄攻勢,等虎衛軍去進攻,那形勢對他們而言,就會好上很多。
岐王理解了李曄意思,微微皺眉:“若是如此,虎衛軍能攻破他們的戰陣嗎?”
這個問題很關鍵,也很致命。
李曄不置可否。
以岐王風風火火的性子,面對李曄賣關子的行徑,竟然也沒有追問。
她也很清楚,目前還說不準。
大食近衛軍的進攻能力已經體現,但防禦能力,眼下還沒有過多表露。
說到底,虎衛軍有壓箱底的手段,大食近衛軍可能也有,這些都不會在交戰初期就暴露出來。因爲一旦壓箱底的手段用上了,卻沒有取得戰果,那勝利也基本上就不屬於自己。
大食近衛軍戰陣上空,阿里陰沉着臉,看着兩軍激戰的隊列一言不發。
在他的眼中,兩軍戰陣是兩方湖泊,驟然擠到了一起,在界限處掀起萬丈波瀾;也是洶涌的海水拍擊在堅固的礁石上,濺起了成線成片的浪花。
毫無疑問,戰鬥很激烈。雙方修士每一擊,都爆發出刺眼的靈氣光芒,一槍出則槍芒如火,一刀劈則刀芒如似月,一盾在則隔開氣爆如潮與風平浪靜兩個世界。
然而大食近衛軍這座湖泊,始終都無法吞併虎衛軍那座湖泊,大食近衛軍這這片巨大的海洋,始終都無法淹沒礁石,只能徒勞無力的濺起水花。
“副統領,再這樣打下去,我們今日恐怕就拿不下唐軍了!”一名大修士着急的說。
阿里尋思片刻,喝道:“全力進攻,命令修士們越過唐軍盾陣!後續只要有盾陣出現,無論付出多大代價,一律躍過!我就不信,唐軍戰陣還真是銅牆鐵壁,不會亂!”
“是!”
軍令下達之後,新月教修士再度組織力量,躍過盾陣殺入唐軍羣中。這一回,他們改進了戰法,不再滿足於躍過一個盾陣,突入唐軍前陣。當唐軍每出現一個戰陣,他們都會直接躍過,繼續不斷向前。
如此一來,後續大食近衛軍的修士,就在持續跟進,加入戰場。他們付出了極爲慘重的傷亡,地上的屍體漸漸多了起來,很多地方的黃沙,都被鮮血染成深褐色。
但越來越多的大食近衛軍修士,加入了戰鬥行列,交戰雙方從前陣蔓延到了中陣,形勢一下子變得亂起來,中陣前的大小戰陣都開始了混戰。
阿里眼中閃爍着精芒,心中暗道:“唐軍的確是不凡,想要擊敗他們,不是一件容易得事,必須得付出代價,甚至是很大的代價。
“我有五萬修士的優勢,必須盡數發揮出來,躍陣的代價付得起。在這樣的猛烈攻勢面前,唐軍戰陣是否真的穩得住?讓我看看吧,唐朝最精銳的軍隊,究竟有什麼樣壓箱底的手段!”
他很清楚,今日之戰,就算不能徹底攻破唐軍陣型,也必須取得一些戰果,否則這對大軍士氣很不利。如果真的不能攻破唐軍陣型,那也要激發出唐軍戰陣的最後手段,方便來日再作針對性佈置,贏取最後的勝利。
趙破虜看到大食近衛軍採用了這種極端戰法,完全不把修士當人看,不把人命當回事,拿屍體填也要一步步深入虎衛軍陣中,眼神也是一沉。
他知道,不能放任大食近衛軍維持這樣兇猛的攻勢,否則兵力劣勢的虎衛軍,就算能夠守住今日,來天也未必能穩住陣腳。
虎衛軍征戰,求的是勝利,而不是真的一味固守。
他遙遙看向阿里,眼神凌烈,冷笑一聲:“既然你們想知道虎衛軍,究竟有多麼強大,那本將就讓你們見識見識,大唐雄風究竟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