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曄如老僧入定,安坐釣魚臺。聖姬話音落下,他只是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
屋中安寧平和,窗外卻風雲突變,也不見少司命如何動作,十數條碧綠葉鏈猶如飛刃串聯,乍然出現,於院中拔地而起,從不同方位向掠過窗臺平面,直衝房頂。
“萬葉飛花?今日正好領教領教!”屋頂上聖姬淡淡哼了一聲。
伴隨着一陣鐘鳴之音傳出,飛檐青瓦、雕樑畫棟霎時間纖毫畢現,月色下的黑暗被突然爆射的白光吞噬,無數片綠葉當空粉碎,在窗外肆掠亂舞,如暴風中的雪花。
與此同時,李曄所在的屋頂忽有一道匹練劃破夜空,當頭向少司命斬去。
少司命雙臂舒展,身如飄葉,已經從飛檐上悄然浮起。靈逸的衣袂在圓月前如蝴蝶展翼,指尖靈氣形似燭火。隨着靈火在在胸前畫下一個大大的圓,四面八方飄散的綠葉悉數向她胸前匯聚,旋轉而成一個巨大的葉球。
白色匹練臨面之前,少司命胸前葉球被推出,兩相遭遇之後空中便看不清任何事物,只有遮蔽星月的綠葉狂潮。
待得紛紛揚揚的綠葉在窗外散落大半,李曄這便看到少司命雖然仍舊漂浮在圓月前,但已經後退近十步。
然而屋頂上始終不在李曄視線中的聖姬,也沒有趁此良機衝殺過去。顯然這一招她雖然勝了一籌,卻也不多。
“大少司命閉關多時,如今修爲實力大漲,跟之前初入真人境已經不可同日而語。”李曄心中有了判斷。
戰鬥並未停止。
一道白色長練穿破碎葉簾幕,巨蟒一般從對面閣樓延伸到此處屋頂,白練上瀰漫着猩紅的光暈,紅得讓白練如同蒙上了一層血影。
“赤手白練,來得好!”
聖姬的聲音再度響起。
嗡的一聲轟鳴,靈波在屋頂一圈接一圈急速盪開。李曄再也不能隔岸觀火,因爲頭頂的房樑青瓦已經被整個掀翻,又在剎那間碎爲齏粉,蔽目煙塵如雲落下,險些澆了李曄一頭。
他擡頭而望,銀河下巨蟒般的白練正在飛回,以扇遮面的聖姬霓裳上的飄帶還在飛舞,六花裙的六頁正堪堪回落,消散的白芒中有一線美好春光乍現即逝。
唰的一聲,聖姬收了摺扇,負手而立,儀態萬千,淡淡道:“不愧是大少司命,有殺人殺魔的本事,也有傾國傾城的風姿,本座今日開眼了。”
李曄敏銳的察覺到,聖姬負在身後握着摺扇的手,輕微顫抖了兩下才真正穩下來。
他心中有了明悟:“這聖姬的修爲當真是不容小覷,以一己之力跟大少司命對拼,竟然不落下風——激戰之時,她還能分出一些靈氣在我身上,幫我擋住散落的灰塵,着實不易。”
青衣衙門中的修士,大少司命已經是最高戰力,跟宋嬌也差不多,如今看來,只怕是宋嬌也不敢說能夠勝了聖姬。
他倒是不再需要對方爲他模擬真人境的氣息,來混淆旁人視線,此前見完李儼回到重樓,他就被賜予了一件外形如玉佩的法器戴在身上,那玉佩的作用就是讓他隨時保持真人境氣息。
——他也不再是沒有修爲的普通人,這些日子聖姬通過堆丹藥的方式爲他提升了修爲,已經令他到了練氣期。只不過時間尚短,修爲並不高,算是聊勝於無。
服下那些註定沒有絲毫作用的丹藥時,李曄的內心是平靜的,爲了配合丹藥的效果,他不得不從天鏡中調出一些修爲之力。
對面屋頂的飛檐上,大少司命並肩而立,而在她們身週數十步外,數道身影近乎是憑空浮現,將她倆合圍在內,每一個都有真人境的修爲波動。
聖姬話音落下,雙方都沒有再冒然出手,戰鬥在此刻詭異中止。
兩道目光同時落在李曄身上,他感受到了這兩道目光的份量,其中夾雜着諸多無法言狀的情緒——那當然是來自大少司命的目光,其中一道脈脈含情。
兩人沒有去看周圍出現的幻音坊高手,也沒有跟李茂貞搭話,而是對站在已經沒有屋頂的房間中的李曄行禮,“大少司命拜見殿下!”
聲音略顯低沉霜冷,是大司命的聲音。
李曄安坐桌前,並未起身,因爲聖姬幫他擋住了灰塵,所以他桌前的酒菜也都還乾乾淨淨,聽到大司命的聲音,他微微一笑:“既然來了,便過來飲上幾杯,幻音坊的美酒還算不錯,可莫要辜負了聖姬一片好意。”
大少司命相視一眼,沒有任何遲疑飛身而來,在李曄面前再度執禮。
面帶紗巾的少司命黑曜石般的雙眸凝望着李曄,清澈如清泉,卻又靈動的好似會說話一般;大司命面若霜雪,並未有格外的情緒流露。
聖姬緩緩落下,在桌對面許姑娘身旁坐了,她揮了揮手,四周的幻音坊高手便悉數退開,隱於暗處。而後她看着李曄似笑非笑:“安王果然是安王,無論走在哪裡排場都大得很,只是今日大少司命夜闖幻音坊,似乎不是爲客之道。”
大少司命並未落座,也沒有真的去喝酒,執禮後就站在李曄身後,跟聖姬形成遙相對峙之勢。
李曄輕笑一聲,“聖姬此言差矣。孤王生於長安長於長安,更是大唐宗室親王,若要真論主客,我纔是這裡的主人。”
“哦?”聖姬挑了挑嫵媚的長眉,手中摺扇在手心輕打一拍,然後放在了桌上,端起酒壺給自己斟了杯酒,對李曄舉起:“我等都是皇朝臣子,在這長安也就莫論主客了,只管飲酒如何?”
“此言尚可。”李曄也斟酒舉杯。
兩人對飲,同時飲畢,又一起放下酒杯。
而後李曄起身,朝聖姬略微拱手,“後會有期。”
聖姬隨即起身,做出拱手相送的姿態,“此番能跟安王相見,是我等的福分,安王此去,還請別忘了跟岐王的約定。”
李曄道:“這是自然。”
說着,李曄邁步離開。臨出門之際,他忽然頓了頓腳步,回頭望了聖姬一眼。
準確的說,他是望了桌上的摺扇一眼。
這柄摺扇既然被聖姬用來在方纔的戰鬥中對敵,自然不是凡俗之物。
只不過,李曄怎麼看都怎麼覺得這柄摺扇眼熟。
......
從重樓出來,李曄腳步輕緩,身後除了大少司命緊緊跟隨,還有幾名幻音坊的修士漸漸匯聚過來,跟在隊伍後面。這裡面除了第二統率之外,竟然連許姑娘都被人扶着。
大司命回頭冷冷打量了這些人一眼,不無遲疑的問李曄:“殿下,這是?”
李曄擺了擺手,示意對方不必在意,“李茂貞的信使,不必過多理會。”
大少司命對視一眼,雖然眸中仍有疑惑,但也沒有再追問。
離開幻音坊,李曄坐進了聖姬準備好的馬車,在大少司命的護衛和幻音坊修士的跟隨下,不急不緩的向安王府駛去。
長安城安王府是李曄的老家,哪怕他之前身在平盧,這裡也沒有荒廢遺棄的道理,李茂貞攻佔長安後,對整個城池嚴格控制,卻也沒有讓手下人擅闖王府。之前姑且如此,現在就更是不會鬧出什麼幺蛾子。
岐王府和幻音坊跟安王府距離很近,沒多久馬車就進了府邸。
這次回到長安,李曄還沒回家來過,這是第一次歸來。有趣的是,之前在幻音坊的時候,安王府的格局構圖他都還裝模作樣背誦、繪畫了好些遍。
因爲有幻音坊的人跟着,一路上李曄也沒跟大少司命多說什麼。
“安王殿下,許姑娘是不是送到房中?”
李曄剛從馬車上下來,第二統率就上前來詢問。
李曄掃了許姑娘一眼,淡淡道:“不必了。”
他知道許姑娘今夜來找他,就是帶着使命的,這理應是幻音坊授意。作爲一個幻音坊訓練出來的假安王、真細作,既然第二統率提及了,他應該接受這個安排。
不過他也可以裝傻,畢竟這事還沒被挑明。
李曄回到大院,正要進門,忽然察覺到身後氣息異樣。這一回頭,就看到大少司命和第二統率互相瞪着對方,彼此都充滿敵意,連修爲之力都調動起來。
“殿下要休息,你還跟着作甚?”大司命面色不善。
第二統率寸步不讓:“安王跟岐王有約,他的安全關乎岐王大業,我們奉了岐王命令,必須要貼身保護!”
李曄擺了擺手,吩咐大少司命:“無妨,隨她們去。”
既然李曄開口,大少司命自然不會忤逆,也就不再跟第二統率對峙,但彼此的戒備卻沒有鬆懈分毫。
“今夜休息,明日啓程回汴州。”李曄留下這句話,獨自進了房門,任由三個女人在院子裡默默唱對臺戲。
在熟悉的房間裡轉了一圈,李曄頗有些感慨,光陰流逝得的確太快了,轉眼又是經年未歸。
躺上牀榻,李曄拿胳膊枕着腦袋,開始思量日後的行程。
大少司命會在今夜出現,自然不是李曄給青衣衙門下的安排,而是李茂貞放出了消息引對方前來。他這麼做的目的,當然是讓對方接假安王回去。
對假安王日後的任務,聖姬之前已經交代得清清楚楚。
現在還有第二統率在身旁跟隨,可以保證他隨時接受到最新命令,而且都不必太過遮掩。
在李曄進宮面見李儼的時候,雙方的計劃其實都已經開始了。
安王再度出現和馬上趕回中原的事,除卻他跟李茂貞雙方的有限高層和李儼,並不爲世人所知。這正是李茂貞想要的效果,只有安王隱秘回中原,神不知鬼不覺調動大軍配合鳳翔軍,才能給沒有防備的高駢、王建以出其不意的打擊。
對李曄而言,這也是他想要的局面。
現在的安王府中,幻音坊的第二統率、許姑娘等人,篤信李曄是假安王,並且認爲大少司命誤以爲李曄是真安王,而大少司命也的確認爲李曄是真安王。
翌日,李曄一行人在幻音坊的安排下,混在一支特意爲他們準備的商隊中離開了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