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下來,是因爲面前已經沒有階梯。
這是一處山腰的廣闊平臺,少說也可容納百人,此刻平臺上空無一物,空無一人,在蔥蘢高大樹木的映襯下,顯得格外曠寂。
李曄不是自己停下來的,在方纔攀登石階的過程中,他已經失去了絕大部分意識,只記得不停留往前走一件事。讓他停下來的,是一旁的飛鴻大士。
飛鴻大士只甩過來一道靈氣,就讓李曄從沉夢裡驚醒。
是的,如夢初醒。
剎那間,李曄神清目明,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都恢復到全盛狀態。雖然還有點疲累,但也僅僅只是一點疲累而已,除此之外就再無他感。
腳下的沉重枷鎖,肩上的千鈞重擔,都在頃刻間化爲烏有,以至於李曄在霎時間覺得無比輕鬆。
他轉頭,看到的是飛鴻大士脣角明豔的笑意,有揶揄,但更多的是不加掩飾的欣賞,還有些意外的驚喜,“你越來越有趣了。”
這話李曄無法認同。在方纔那個瞬間,如果飛鴻大士打過來的,不是一道溫和的靈氣,而是致命的風刃,只怕他現在已經身首異處。
不過既然沒有死,李曄也不會多糾結,哪怕他心頭凜然,臉上仍舊是輕鬆的笑意:“我聽說女人都會迷上有趣的事物。不知道大士是不是能例外。”
飛鴻大士怔了怔,很明顯的怔了怔。她大概怎麼都不會料到,李曄竟然會如此接話。沒有人敢這麼對她說話,哪怕是佛域的幾位大菩薩。
但飛鴻大士發怔的真正原因,還不是這個,而是那兩個字:女人。
天上地下,凡人修士,誰會在乎她的性別?
因爲過強的實力,被頂禮膜拜的神格,威壓諸方的地位,她的性別早就被人忽略了。
時間一長,長到千年,數千年,可能她自己都忘了,忘了她還是個女人。
飛鴻大士很快回過神來,她深深盯了李曄一眼,卻沒繼續這個話題,而是轉移了注意力:“想必你也注意到了問題。”
李曄點點頭:“方纔我們應該是陷入了幻境。我好奇的是,我們是怎麼進入幻境的。”
飛鴻大士:“從踏上石階開始。”
李曄:“看來這座山就是一座巨型法陣。”
飛鴻大士:“秘境本身就是一座法陣。”
李曄:“如此說來,大士看破了幻境法陣。”
飛鴻大士:“走到一半纔看破。”
李曄:“看破後爲何還要走後一半?”
飛鴻大士:“我想看看你能堅持到什麼時候。”
李曄:“最後大士或許實在不耐煩了,便‘叫醒’了我。”
飛鴻大士:“不是我叫醒了你。”
李曄:“哦?”
飛鴻大士:“你走出了幻境法陣。”
李曄:“我怎麼走出來的?”
飛鴻大士:“天道佈下這座幻境法陣,考驗的是智慧與毅力。”
李曄:“想不到最後我竟然是靠了蠻力。”
飛鴻大士:“毅力不是蠻力。”
李曄:“那是什麼?”
飛鴻大士:“是任何智慧都無法替代的利器。”
李曄:“大士如此褒獎,我都有些飄飄然了。”
飛鴻大士:“有如此大毅力,值得任何褒獎。所以我覺得你更有趣了。”
李曄眨了眨眼:“大士對我更好奇了?”
飛鴻大士正色道:“你怎會有如此大毅力?你妖族修士與我佛域僧人,都沒有一個人能走到你一半的路程。”
李曄笑容略顯自得:“答案顯而易見。”
飛鴻大士眉頭微動:“哦?”
李曄正經八百道:“因爲我是李曄。”
飛鴻大士淡笑一聲。
李曄忽然緊盯着飛鴻大士,嚴肅認真道:“我還有一個問題。”
面對李曄近在咫尺,似乎都能感受到溫度的目光,飛鴻大士不閃不避坦然無懼:“但說無妨。”
李曄目光凌冽,一字字道:“面對天機爭奪,大士分明有機會殺我,卻爲何不殺我?”
飛鴻大士看着李曄:“你這麼想死?”
李曄:“我想死,或者不想死,都不是你不殺我的理由。”
飛鴻大士略微擡了擡白皙小巧的下巴:“你想聽什麼樣的理由?”
李曄:“在我看來,這隻有一個理由。”
飛鴻大士輕笑一聲:“願聞其詳。”
李曄注視着飛鴻大士的雙眼,神色格外鄭重莊嚴,就像君臣在上朝。他吐字清晰而平穩:“大士怕是看上我了。”
飛鴻大士臉上每一個毛孔都在張開:“你說什麼?”
李曄:“你喜歡上我了。”
一陣冷風從李曄腳下襲過。
飛鴻大士臉上每個張開的毛孔都平復下去。
她道:“你想亂我心境?”
李曄搖搖頭:“我並沒有亂你的心境。”
飛鴻大士:“七情六慾都是尋常事,當然亂不了我心境。”
李曄忽然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大士得道數千年,未知在此之前,在此之間,可曾愛上過誰?”
飛鴻大士:“你認爲呢?”
李曄道:“未經苦難,不能超脫苦難,未入紅塵,不能脫離紅塵,未曾入世,不能妄談出世。大士既已證得大菩薩果位,紅塵萬事自然都曾經歷。”
飛鴻大士笑了笑。
李曄說的當然沒錯。
忽然間,飛鴻大士收了笑容。
因爲李曄繼續道:“大士既然曾今經歷過,此刻就應該清楚的知道,你已經心動了。你騙不了自己。你知道心動是什麼感覺。”
飛鴻大士眼神變了。
這是她第一次沒有掩飾自己的心緒。
心境修爲到了她這個境界,早就過了內心慌亂表面鎮定的層面,而到了根本不會心慌的地步——絕大多數時候是這樣,特例的情況很少。
現在就是特例情況。
飛鴻大士從牙縫裡吐出幾個字:“你活膩了!”
言罷,她手中已經多了三尺青峰,一劍就向李曄刺來。
這一劍,飛鴻大士沒有絲毫保留。
面對這樣一劍,李曄絲毫沒有慌亂。
他早就想好了應對之策。
這是必然的。
敢撩撥飛鴻大士,必須要事先想好怎麼應對不好的情況。
他的應對簡單粗暴,但絕對有效——拔腿就跑!
當然要跑,難不成還要跟人家拼個死活?
......
仙廷。
朝會的氣氛很沉悶。暴風雨將至的沉悶。
仙帝高居寶座,一雙不見深淺的眸子,冷冷俯瞰大殿中低眉垂首的衆仙官。他的憤怒絲毫不加掩飾,他要讓人知道他在生氣,他要讓人知道他的不滿,讓人害怕讓人反省。
仙帝如此憤怒自然是有理由的。這個理由也再簡單不過。
黃景元和陳繼真死了。仙廷派下界維護道門仙廷統治秩序,輔佐朱溫蕩平九州的修士力量,幾乎全軍覆沒。進入天道秘境的七十二地煞,沒有一個人現在還活着。
這是仙廷無法容忍的失敗,這份失敗侮辱了仙廷的尊嚴,也讓現在正在和各方神仙交戰的仙廷,局勢愈發不好。
這件事已經不是秘密,在場的人都心知肚明,但程序上的彙報還得有,在衆人有意無意的注目下,太白李長庚不得不頂着仙帝的威壓,躬身來到大殿中央。
他艱澀開口:“包括陳繼真、黃景元在內,七十二地煞盡數在天道秘境殉職。現在天道秘境中,已經只剩飛鴻大士帶領的佛域僧人,和李曄統領的妖族修士......”
“廢物!一羣廢物!”
仙帝憤怒的咆哮打斷了李長庚的話,他怒目環視衆人,焦距最後落在李長庚身上,“有我仙廷壓制飛鴻大士的修爲,他們又帶着壓制妖族的秘法,以絕對優勢兵力,竟然還落得個全軍覆沒的下場!無能至此,朕要你們何用?!”
李長庚連忙下拜:“陛下息怒,我等有罪!”
衆仙官無不下拜,皆道:“我等有罪!”
仙廷冷哼一聲:“說自己有罪又有何用,朕問爾等,陳繼真是怎麼敗的?”
李長庚苦澀道:“飛鴻大士和李曄聯手,陳繼真和黃景元一時不察,這才中了他們的計......”
話說到這裡,李長庚也覺得荒唐,“事先誰也料不到,以飛鴻大士的身份,竟然會屈尊跟一介凡人聯手,而且是在李曄殺了釋門、佛域那麼多修士的情況下......兩人配合默契,互相極爲信任,讓人完全猝不及防......”
在跟李曄交手前,陳繼真、黃景元從來沒正眼瞧過李曄,仙廷就更不會把他這個凡人放在眼裡。
而因爲實力和地位太高,連仙廷都要維持表面上尊敬的飛鴻大士,竟然選擇了跟他平等合作,還配合默契,共同擊敗了仙廷修士。
這件事給仙廷衆人的感受,真是像吃了一萬隻蒼蠅一樣。
“夠了!”仙帝再度打斷了李長庚,談論一介凡人,讓他極爲不耐煩,那根本就不是他需要注意的螻蟻,“什麼李曄,不能成仙,再能折騰又能如何?說天機的事!”
仙廷以九州爲洞天福地,掌控着本地修士成仙的唯一通道。李曄要在九州成仙,就必須得到仙廷的認可、允許。否則就算他修爲到了,也無法跨過那道門檻,只能終生停留在陽神真人境。
一個陽神真人,自然不會被仙帝放在眼裡。
李長庚連忙道:“天機落於太原,要得到天機,必須同時控制太原城和天道秘境中的祭壇,用祭祀之禮溝通天地意志。所謂天地一體,仙凡共存,就是此理。”
“這也就是說,如果李曄要得到天機,他就得攻下太原城,飛鴻大士要得到天機,就必須讓李克用守住太原城。”
“一旦控制太原城的人,和掌控秘境祭壇的人不一樣,到了時辰沒有同時祭祀天地,那麼天機就不會落下,過了時辰之後,天機就會自滅,到時候誰也得不到。”
“爲了得到秘境認可,奪取秘境祭壇控制權,飛鴻大士和李曄必要自相殘殺,太原城也要再起大戰,這就是我們的機會。我們的修士無法再進入秘境,已經得不到天機,但我們可以讓妖族和釋門也得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