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潞州向北,要抵達太原府,中間有三州之地。最南面的沁州,東北面的儀州,西北面的汾州。而太原又恰好在正北面。所以三州一府之地,正好呈菱形,從中間分隔來看,可以形成兩道防線。”
李曄邊走邊說道,“沁州是進入河東的門戶,大軍要攻打沁州,必須同時向儀州和汾州用兵。或者設伏半路,圍城打援,或者直接向三城進攻。軍議的決定是,以昭義軍主攻沁州,天平軍在東北面設伏,橫海軍在西北面設伏,分別攔截儀州和汾州的援軍。若是設伏成功,可擇機向儀州和汾州用兵。”
南宮第一聽得一陣頭大,“你別跟我說這些,軍政之事,我七竅通了六竅,你只需要告訴我,接下來該打誰就是了。”
聖子聞言撇撇嘴,冷哼一聲,不屑道:“對軍政一竅不通,再強也只是一介莽夫!”
南宮第一頓時臉色一變,一隻手按住劍柄,對聖子怒目而視:“你再廢話,信不信我在你身上刺上幾個大窟窿?”
昔日岐山之役,南宮第一得了袁天罡賜予的一點道機,之後藉此悟道有成,修爲一日千里,如今已經是陰神真人。雖然比聖子差了一截,但他從來就沒慫過對方。
聖子捏着拳頭桀桀陰笑,斜眼挑釁的看着南宮第一:“來來來,看本聖子不一巴掌將你拍成肉餅!”
李曄已經習慣了兩人見面就掐,當下選擇視而不見,徑直加速向前飛去。南宮第一和聖子見李曄走了,各自狠狠瞪了對方一眼,憤憤不平的收了勢,加速追趕李曄。
太原,隴西郡王府。
黃巢之亂後,李儼重賞有功之臣,李克用因爲田令孜的幫助,功勞被誇大不少,得了隴西郡王的封爵。算是勢力大成,一飛沖天。出鎮河東後,李克用招兵買馬,沒有一刻懈怠,這不僅是因爲天下大勢已變,也因爲有李曄、朱溫兩個對手就在面前。
是日,天朗氣清,惠風和暢,在一羣將領和幕僚的簇擁下,李克用登上城樓,眺望四方。城牆已經變成工地,將士、民夫來來往往,在加固、加高女牆,修建箭樓,整飭防禦器械。
“如今的太原城,在原本易守難攻的基礎上,經過這幾個月持續不斷的修繕,已經是銅牆鐵壁固若金湯。那李曄若是不來也就罷了,他若是真的敢來,必叫他有來無回!”說話的是李克用的心腹將領李存孝。
李克用被加封隴西郡王之後,原本的“八義兒”規模擴大到十三人,號稱“十三太保”。李存孝原名安存孝,本就是李克用心腹中的心腹,現在也被賜姓爲李。
李存孝的話,並沒有讓李克用眉頭舒展。
現在形勢之艱難,很多地方李克用都沒給旁人說,害怕影響軍心。魏博之役,李克用是密切關注了的,自然知道上官傾城已經晉升兵家上將,李曄麾下有三名真人境高手。
在河東,真人境只有他李克用一人。經過黃巢之戰,兵家戰將有數個,但是上將卻沒有。他麾下有三十萬大軍,但是李曄現在糾集了昭義、天平、橫海三鎮兵馬,合計四十餘萬,佔據優勢。可謂人多勢衆,來勢洶洶。
河東要守住,並不容易。
李克用很清楚,四個他不能抵擋的真人境,在正面戰場上據有怎樣的殺傷力。城牆對他們而言之是虛設,只要他們中有一人出手,就沒有平盧軍攻不下的城池......太原城再如何堅固,也抵擋不住四名真人境一同進攻。
李克用憂心忡忡。
自打釋門敗於岐山,真人境高手被李曄屠盡之後,李克用依仗的修士勢力就基本化爲烏有,現在根本沒有拿得出手的高手。就連青衣衙門在河東的活動,李克用也無法遏制。河東的軍情虛實,李曄想必都一清二楚,以李曄破潼關、復長安表現出來的才能,在他知己知彼的情況下,河東有多少勝算?
李克用心如火燒。
他走下城樓,下了城牆,讓衆將士和幕僚都回去,他只帶了百名親衛,策馬出城,向東直奔五臺山。
五臺山,向來是釋門重地,在大唐釋門的地位,還要高過陰山覺曉寺,只不過並不以修士高手見長。慧明昔日曾言,若是岐山之役有變,李克用可去五臺山尋求轉機。
抵達五臺山的時候,已是夕陽西下,李克用帶親兵拾級而上,沿蜿蜒山道攀登。一路上,李克用始終愁眉緊鎖,連羣山林海間的夕陽美景,也沒有心情去欣賞。
五臺山李克用已經來了很多次,但都沒什麼收穫,這裡連一個真人境都沒有。沒有真人境也就罷了,連練氣高段都沒幾個,這樣的釋門寺院,有什麼用處?
但李克用不能不來。
他知道他很可能抵擋不住李曄的攻勢,他必須要尋求轉機,而五臺山是唯一的可能性。
“見過隴西郡王。”
來到山門,早早聞訊的釋門僧人,已經聚集在這裡迎接,領頭的正是五臺山住持。迎接的禮儀很隆重,不僅是住持親至,寺院中有份量的人物,都聚集在這裡。都說釋門出世之人,實際上等級森嚴,普通人很難見到住持長老,但若是權貴前來,他們也得現身相迎。
李克用點點頭,沒有任何言語,從僧人中穿過,順着青石板階梯走上去。五臺山他來了很多次了,輕車熟路。
徑直來到大雄寶殿前,李克用在門檻內負手看向寶相莊嚴的佛像,不言不語。他目中有審視,有急切,有焦慮,有希望,但唯獨沒有敬畏。
僧人們雲集在院中,看着李克用站在門內,面面相覷,都識趣的躬身等待,沒有人敢有絲毫言語。李克用靜立,他們也得陪着。
這一站就是兩個時辰過去,子時將至。李克用搖頭嘆息一聲,離開大殿,從僧人門面前走過,沿着彎彎曲曲的小道,來到空曠後山。
後山有一片桃林,準確說不是一片,而是漫山遍野。
所謂五臺山,五臺便是五峰,五峰遍植桃樹。五峰頂平,桃樹未開。除此之外,後山便無其它景緻,只在便於觀景的地方,建有一座小亭。
以往的時候,李克用每回到五臺山來,都會到小亭枯坐半夜。
但是現在,視線中出現小亭的時候,李克用卻停住了腳步。
山腰有小亭,寂寥靜立,小亭上有銀河,星海燦爛,小亭中有人,靠柱而坐。山風徐來,青絲輕舞。
那是一個白衣白裙的女子,齊腰長髮隨意披散。一手持白瓶,白瓶裡是酒,一手持書卷,書卷是《金剛經》。她仰頭長灌一口酒,便看一陣書。看一陣書,便灌一口酒。
肆意瀟灑,不羈放浪。
李克用僅是看了對方一眼,就被深深吸引住,再也挪不開目光。
他在原地站了多久,就出了多久的神。
女子身上有一股奇異的魅力,讓人一看到她,便禁不住被拴住心神。況且,眼前這副景象,也着實太美了些。
李克用好不容易回過神,看向身後,卻發現親兵和僧人,都是低頭站在原地,好似沒有看到小亭中的女子。
默然片刻,李克用沿着石階走向小亭。他走的很小心,也很謹慎,徐徐靠近,好似正怕驚擾了什麼。
待他看清那名女子的容貌,又是一愣。
女子不能用美麗來形容,只能說容顏完美,而且怎麼看怎麼聖潔純淨,好似有淨化人心的力量。但她的眉眼偏偏又是嫵媚的,尤其一雙並不飽滿的紅脣,紅到了極致,妖異鬼魅。她衣袂飄飛,如蝶如帶,飄渺不可捉摸,像是夢境。
李克用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子。
這樣的女子,本就不屬於人間。
看到對方的那一刻,李克用就明白了,什麼叫做夢境。揮之不去,觸之不及,是爲夢境。而眼前的女子,就是如此。
她寧靜,又放浪,她溫和,又鋒利,她聖潔,又鬼魅。
“你是何人?”李克用問。
女子沒有回頭,靠柱而坐的姿勢,也沒有絲毫變化。清輝灑落她的衣裙,平添神秘,她只在灌酒之際,淡淡道:“隴西郡王李克用,果然人中鳳龍,這般丰神俊朗之姿,人間罕有。”
李克用微微錯愕,對方這說話的姿態,好似她是天上之人一般。
他已經問了對方是誰,但對方並沒有回答,他不會問第二遍,所以他換了一個問題:“閣下意欲何爲?”
女子並未回答,她目光落在手中的酒壺上,反問道:“你可知道,這酒叫什麼名?”
“不知。”李克用老實回答。
“它沒有名字。但是從今天開始,它叫女兒紅。你記住了。”女子站起身,來到亭邊,看向山景。
她的衣發,在山風中飄飛得更加絢爛,“今日來見你,就是告訴你一聲,有佛域相助,你敗不了。至於李曄......我會幫你殺了。”
她的聲音說不出的空靈,沒有波瀾,卻也不是平靜,就像這個夜晚。
“你要去殺李曄?”李克用饒是早就覺得對方不簡單,聽到這個回答,仍是不免心驚。
李曄的修爲強橫,身邊高手衆多,除非到了陽神真人的境界,否則就沒有一戰之力。眼前白衣白裙的女子,若即若離若隱若現,李克用根本看不透,連對方的修爲境界都摸不準。但要說對方到了陽神真人以上的境界,李克用又無法相信。
李克用勸道:“請閣下三思。”
“李曄很難殺嗎?”
女子似乎是輕笑一聲。
她彎臂舉起酒壺到半空,輕紗順着手腕滑落,露出羊脂玉一般無暇的藕臂,仰頭時,黃酒傾斜而出,如清泉,悉數落入嘴中。
這般狂放的飲酒姿態,饒是男兒,也甚少嘗試。
李克用猛然瞪大雙眼。
不是因爲女子喝酒的姿態不羈狂野。
不是因爲女子比綢緞還要光滑明麗的手臂。
不是因爲她絕美無暇的側臉。
而是在她飲酒的時候,小亭外,星海下,漫山桃花,次第盛開。
五臺山,五峰之地,無數桃花,悉數綻放。
俏麗的殷紅與粉紅,潮浪般渲染天地,好似畫卷展開。
李克用愣在原地,雙拳在不知不覺間緊握,仍是禁不住發顫。
這副畫面,美得不可思議,讓人窒息。
但讓李克用窒息的,不是美景,而是女子的修爲。
能有這等手筆,女子的修爲到了什麼高度?
白瓶裡的酒,彷彿永遠也飲不完。
女子隨手摸了一把嘴,隨手一丟,書卷落到李克用手裡,是那捲《金剛經》。
李克用接過《金剛經》的時候,女子已經從小亭飛到半空,如燕如雲如輕風。在漫山遍野的桃花林上,她似緩實慢的遠去,“這卷《金剛經》,你拿着,好生參悟。自今日起,供養五臺山,諸佛自會現世。”
女子走了。
李克用卻魂不守舍,半天都沒回過神。
一壺女兒紅,一卷金剛經。桃花落百里,明月映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