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曄撩開車簾,首先看到的,是策馬行在車廂側旁的少司命,他往外探了探頭,向後面望去,長長的流民隊伍後面,宋嬌正跟蘇娥眉、衛小莊兩人相談甚歡,這讓他微微皺眉。
清水山莊一役後,宋嬌跟他倆見面,似乎沒怎麼相處,就顯得十分親近。李曄是瞭解宋嬌的性子的,這娘們兒雖然在他面前,老是沒事就亂拋媚眼兒、暗送秋波,實際上心高氣傲得很,連南宮第一都不服。
蘇娥眉和衛小莊兩人,憑什麼值得宋嬌另眼相待?轉世的事,蘇娥眉和衛小莊不會亂說,而在修爲境界上,兩人也並非苦修得來,宋嬌沒道理覺得敬佩。
世人不知白鹿洞,天下人傑無師門。
號稱白鹿洞這一代弟子中,除李峴外最出類拔萃的存在,宋嬌服過誰?
李曄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得暫時放下這個念頭,坐正後開始閉目養神,心裡卻不由得想起一些事。
都說儒釋道兵外,白鹿洞是千年以來最爲神奇的門派,門下弟子,都是治世之能臣,亂世之豪傑。尤其是到了亂世的時候,門下弟子都會順應潮流,大出天下,建功立業,弘揚本門名聲。
然而現在,明眼人都知道天下即將大亂,儒釋道兵李曄都見識過了,但白鹿洞的弟子,除卻因爲某種特殊原因,來到他身邊的宋嬌,他還一個都沒看見過,甚至連聽說都沒聽說。
這不正常,也不符合白鹿洞的一慣做派。
......
李曄這一路上,碰到了很多趕往青州的江湖修士,他們都自覺不自覺的匯聚過來,跟在隊伍後面行走。
李曄的隊伍太過浩大,且不說被崔克禮沿途不停收攏的千百流民,僅是現在充當李曄近衛的八百精騎,就足夠引人注目。
這些日子,在宋嬌的安排下,青衣衙門已經將清水山莊之役的戰況,散佈了出去,現在看到李曄的隊伍,明眼人都會猜測,這就是新任節度使的隊伍,如今平盧的江湖修士都知道,蓬萊道門已經是明日黃花,不必再提,節度使的青衣衙門纔是江湖領袖,所以有機會碰到,無論是否能夠搭上話,都要跟在後面同行。
若能被節度使看到,那就是榮華富貴的機會,哪怕只是在青衣衙門面前,混個臉熟,都是值得努力的事,縱然這些都是奢望,但能跟節度使和青衣衙門同行,日後吹牛的時候說出去,也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情。
就這樣,李曄身後的隊伍越來越龐大。
到最後發生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因爲隊伍太過惹人注目,而隊伍中又有太多流民跟隨,導致一路上流民不斷匯入,沒兩日就是數百人,人多了秩序就不好,崔克禮不再呆在車廂讀書,而是走到流民中間,去跟他們說話,也維持秩序,李曄看的最多的場景,就是崔克禮抱着不知誰家的孩子,到處跑着去攙扶摔倒、掉隊的人——人多了食物不夠,流民都餓着肚子,沒什麼力氣。
崔克禮融入了流民隊伍中,李曄若有所思,也不再騎這高頭大馬,一面下令八百護衛都去幫助流民、攙扶流民,他自己也走到流民隊伍裡,跟大家閒話家常,看到走不動的孩子,也會抱起來,看不到步履蹣跚的老人,也會去攙扶。
情緒是會傳染的,行爲也有羣體效應,很快,蘇娥眉、衛小莊等人,都跟流民混到了一塊。到了後面,已經沒有人需要幫助了,大家總不必一個人揹着一人。所以更多的,是一起說話閒聊。
本來氣氛沉悶,帶着悲慼之意的流民隊伍,竟然活躍溫暖起來,說笑聲此起彼伏,間或有人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衛小莊更是仗着醫術不凡,主動去找病人治療,青衣衙門的人都成了跑腿的,拿到衛小莊開的藥方,就去附近的集市、小鎮、縣邑買藥,快馬加鞭的有,縱橫飛掠的有,漸成一副奇景。
少司命一手拉着一個小孩,跟在李曄身旁。她是打定主意跟李曄寸步不離的,而且還頗受小孩子的歡迎,畢竟她的氣質妝扮,對小孩子來說有着不小的吸引力。所以她身後還跟着一羣小孩。
少司命沒什麼格外的反應,只是眉眼看起來柔和了很多,完全不是面對李曄時,那副殺氣騰騰的模樣。休息吃飯的時候,她也會把小孩子一個個抱上桌,親手給他們夾菜。雖然她一直不曾開口說話,但跟着她的小孩子卻越來越多了。
跟在隊伍後面的江湖修士們,在得知安王殿下,竟然去流民隊伍裡抱孩子、攙扶老人了,都大爲震動。
有些機靈的,連忙上來幫忙,見到老人就背上,見到病人就扛着,還不忘一臉樂呵呵的跟人家閒聊;錯過時機的,眼看擠不進去,索性改變主意,到處去搜尋流民,然後把他們帶過來,匯入大部隊。
無論他們是真的被感動,還是隻是想在李曄和青衣衙門面前露個臉,就這樣,還沒到青州城,隊伍就擴大到恐怖的兩千多人。
沿途的行人見了,紛紛避讓,都是一臉懵懂,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們還從沒見過,披甲銳士會抱着孩子,揹着老人趕路的,那些高高在上的藩鎮軍,不都是囂張跋扈的惡人麼?
隊伍中的王撼山,看到這副場景,腦筋立馬轉了起來,馬上自發組織他的人手,沿途看到人就宣揚,說這是節度使的隊伍,這是節度使的近衛精騎,節度使自己也在抱孩子,節度使還要流民都去青州,好生安置他們......
從萊州到青州城的距離並不是很遠,但因爲人多,速度慢了下來,硬是走了許多時日,而在這一路上,新任平盧節度使的仁善之名,在無形中擴散了出去。
傳到青州的時候,那些早一步到來,要參加武林大會的江湖修士,不知在誰扯了一嗓子之後,紛紛從青州城跑出去,去接流民隊伍了。
最後隊伍臨近青州城的時候,早一步得到命令的青州官員,崔、王、週三家的人,已經出城相迎,當他們看到官道上滾滾而來的人流時,一個個都瞪大了眼睛,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
周家家主周無涯,崔家家主崔書林,和李曄的親信李振站在一起,在迎接的官員、鄉紳隊伍最前面。
之前李曄先到青州,再赴萊州,青衣衙門緊隨其後,八百近衛快馬加鞭,安王府那批文官也沒閒着,李振便到了青州城,先見過崔書林,而後就去遊說周無涯。
崔家投靠李曄最早,周家其實是騎牆派,作爲士族世家,其實說白了就是書香門第,他們對蓬萊道門興致缺缺,不願摻和太多江湖事,對節度使也沒有那麼牴觸,他們又不是平盧軍王家和陳家,跟節度使爭奪話語權,還沒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只要節度使不禍害地方,他們其實還是很願意配合的。
正因如此,在李振遊說後,周家才接了英雄帖,借坡下驢不去蓬萊,但要說周家對李曄有多少好感,那也未必,畢竟連面都沒見過。
然而眼前的場景,讓周無涯和左右的人面面相覷,都感到很是不可思議。
各種各樣的節度使,他們都見過,但像李曄這樣,跟流民混在一起,給流民抱孩子,讓近衛攙扶老人趕路的節度使,他們還是見所未見。
節度使有體恤蒼生的舉動和心性不難,可這跟與流民混在一起,不分彼此,完全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別的不說,流民總是髒兮兮的,不洗澡身上難免有臭味,搞不好還會有病疫,節度使作爲堂堂二品大員,再沒有階級觀念身份包袱,也不可能跟流民零距離接觸。
更何況那還是堂堂親王。
周無涯喟嘆道:“先前聽說了廉使在齊州的事蹟,只當他是殺伐果決的人物,後來得知他孤身潛入萊州,又佩服他的膽量,這兩日聽聞清水山莊一役,得知蓬萊道門竟然被他驅逐回去,便知他智勇雙全,絕非易與之輩。然而周某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到,堂堂安王殿下,竟然還有如此平易近人的一面,這樣的人物,真是周某生平僅見的不好評斷,太複雜了些。”
崔書林微笑道:“廉使是有抱負的,要不然也不會去動韋保衡和劉行深,觀其到平盧的所作所爲,一舉一動莫不籌謀在先,突襲齊州,讓人措手不及,以雷霆手腕收服一州,既站穩了根腳,也威懾了其餘四州。”
“潛入萊州,讓蓬萊的大計化爲泡影,更展現了自己深不可測的羽翼和實力,經過清水山莊一役,平盧的各種勢力,誰還敢不服?前任節度使被驅逐,說來是不恤士卒,引發平盧軍不滿,但說到底還不是自身實力不足,好欺負?換了安王殿下,你讓平盧軍驅逐一下試試?誰敢露頭,就要人頭不保。”
崔書林一番話說的毫不客氣,可謂對李曄推崇頗深。
周無涯看了他一眼,他倆同爲士族家主,交情不錯,這時便酸酸道:“別以爲我不知道,你這老傢伙在想什麼,你心裡已經笑開花了吧?廉使可是你的外孫!你這麼誇他,雖然沒有不妥之處,但不也是往你自個兒臉上貼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