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姜書記先是問了他參加縣裡表彰大會的一些情況,然後又問了他窯上的一些情況,金德旺一一作答,並在口頭上表示了感謝。

姜書記也不客氣,領受了這精神上的謝意。

金德旺從包裡摸出另一隻紙包輕輕放在桌上。姜書記瞄了一眼,眼睛又望着別處,在心裡,也領受了這一物質。片刻,姜書記的老伴在爲金德旺續水的當中,把那一紙包拿進了裡屋。悄悄地,一點聲響也沒有。

這時候姜書記就又說些關於今年冬天鎮上的一些工作安排。這些工作安排其實和金德旺全無關係,但是金德旺知道,這只是姜書記表示對他親熱和關照的一種方式。

金德旺本來想和他說說自己對於今後的想法的。他想再挖幾口窯。窯是國家的,每挖一口,必須要鎮政府批准。但想想還是沒有開口。他準備先和秦鎮長說過以後,再和姜書記說。若一下子讓姜封死了,他就不好再提了。

送完了東西,已經是十點多鐘了。金德旺出門後,心裡比較輕鬆。一年的賬目,就這樣算是了結了。孝敬是必須的。那紙包裡的錢,只是過年的紅包,事實上裡面還有存單。存單是給他們在區裡的工商行開的戶頭。年年如此。

鎮上靜得很。

這樣的一個天氣,晚上很冷。大家都縮在家裡,老婆孩子熱炕頭,過着雖不富足,但卻比較平靜的生活。鎮上的人啊,比村民們的日子要好。

然而,鎮上的人也都羨慕他。

有錢人處處受到尊重。

整個社會崇尚有錢人。

金德旺在人們平時看他的眼神裡,獲得了一種滿足。

這裡的人,全是渾渾噩噩的。誰會像他一樣精明呢?

沒有人!

別看鎮政府的這班幹部,也不過是他手裡的工具,包括姜福寬和秦家振。他送出的只是小錢,而他們幫他掙的是大錢。他纔是最大的贏家。

金德旺沒有找車回窯上或是村裡。

他要在鎮上住一個晚上,第二天在鎮上還要辦點別的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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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到處都是積雪。

雪在金德旺的腳下發出很響又很脆的聲音,咯吱咯吱的。

離鎮政府不遠,就是鎮政府的招待所。街上也有一些私人的小旅館。私人旅館很熱情,也比較乾淨,但金德旺想了想,還是住進了鎮政府的招待所。

招待所已經關了門。

金德旺叫開了,然後開了一個房間。

一切都是冰冷的。

但金德旺沒有計較。自己洗漱好了,然後鑽進冰冷的被窩,拉了燈,就睡了。

睡得很香。

一覺睡醒,外面已經是一片明晃晃的。雪白得剌目。事實上,他就是被那樣的亮給弄醒的。他擡頭看看窗外,地上的積雪覆蓋得更厚了,外面所有的建築都披上了一層銀妝。

天地間,全是白的。

就像一個童話世界。

7

大雪把山裡也都封住了。

一片死寂。

但窯上卻還在忙着生產。

8

窯上的日子是單調而枯燥的。

到了年底,愈發顯得單調而枯燥。

除了沉重的勞動,窯工們沒有任何娛樂。

工作是兩班倒,要麼白天干活,晚上睡覺;要麼就是白天睡覺,晚上幹活。累得像頭豬(常常倒頭就能睡着),髒得也像頭豬。

方洪兵也想女人,但他和小越南不一樣,他不說,他藏在心裡。因爲他知道,說了也沒用。年輕的小夥子,身體那樣的棒,怎麼可能不想呢?

可是,他更多的還是想家。

然而,想也是白想。既然出來打工了,也就沒有了什麼自由。只有好好地幹活。他想掙錢,掙錢回家。只有掙到了錢,才能娶得上媳婦。

幾個月前,他收到一封信,是弟弟寫來的。信件皺巴巴的,而且污漬不堪,在路上已經走了很長時間了。信裡的大意是問他好,家裡的人都很牽掛他。然後說,父母託人在鄰村給他介紹了一個對象,姓俞。父母讓他年底趕緊抽空回家一次,上門相親。

再看落款,已經是一個多月前的事了。也許,人家早就在心裡不願意了。方洪兵苦笑了一下,就把信塞到了鋪被下面。

鋪被下面總有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比如一兩本雜誌,幾張性感的美女圖片,家信,廢舊的車票……

“你把窯主家的那個女兒搞了吧,我們都跟着沾光。”有一個晚上,睡不着覺,小越南對他說。

這是一個多美的夢想啊!

方洪兵見過金巧雲,個子高高的,紅臉頰,燙髮,講話快快的。說不上漂亮,但也不醜。就是一個普通的農村姑娘。但是,她又不同於一般的普通農村姑娘。因爲,她家有錢。他覺她有些像他過去的一個同學。只是他的那個女同學三年前就死了,因爲婚姻問題而自殺的。金巧雲不會有這個問題,她生長在一個有錢的窯主之家。

同樣是年輕女性,對有些人來說,幸福就像樹上的蘋果,你伸手就可以摘到。甚至,你不去摘,它自己就會落在你的頭上。但對另一些人來說,幸福就是地獄大門裡的蘋果,等你進來品嚐時,地獄大門會訇然關閉。追求幸福,要以犧牲性命作爲代價。

方洪兵知道小越南在胡說。

他們之間的懸殊太大了,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也正因爲不可能,所以小越南才那樣說。越是在黑暗處,夢想就越顯得遙遠。越是顯得遙遠,才越是顯得美麗。

身爲一個窯工,能掙些錢,最後能全胳膊全腿回家,就已經非常不錯了。

最近,窯上老有一個人來討要工錢。那個人挺可憐的,跛子,說是幾年前在這裡出事,把腿給砸斷了。可是,金窯主硬是不給過去的欠錢。

天下所有的窯主的心都是黑的。

就像窯工們自己私下裡說,自己女人的小便都是黑的一樣。窯工們髒,回家以後根本不清洗自己,抱着女人就幹。久而久之,女人們那裡也都黑了。

金德旺也許原來的心腸也不算黑,久而久之,也就黑了。

而且,越來越黑。

兩天前,那個人又來了,一瘸一拐的,結果和值班的邢二槐和周大柱發生了爭執。周大柱人高馬大,據說過去是被判過了刑的,過去大熱天,他赤着膊,可以看到他又粗又壯的臂膀上剌着青龍圖案。他掄着一根棍子就砸。那個人也瘋了,好像是豁出來拼了。當然,根本就不是對手。

到處是血。

那天要不是窯主的兒媳婦,也就是金建軍的妻子劉璐璐來,一定會出人命的。

劉璐璐真是一個少有的漂亮女人。

9

剛嫁過來的時候,劉璐璐還經常去窯上。那時候她和小姑子金巧雲一起去給窯工們做飯,大概有整整一年的時間。後來流產過一次,就不怎麼去了。再以後,窯上專門有了給窯工做飯的人,小姑子也不去了。

窯上全是男人。

各種各樣的男人都有。

劉璐璐感到自己和他們有很大的不同。不是性別上的不同,而是身份的不同。她是這邊窯上的主人,而他們都是僱工。事實上,都是一樣的農村人,但他們卻到這邊來打工。他們是被僱傭者。

對這些被僱傭者,她就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這些人爲了錢,很辛苦地工作。她看過他們住的工棚,真的就像狗窩一樣。不,事實上狗窩也比他們的工棚舒服。也正是這些人,給他們家創造着財富。黑黑的煤炭,源源不斷地從地底下被挖上來,運走。而外面的錢也源源不斷地往他們家裡流淌。源源不斷的財富,足以讓所有的人眼紅。

源源不斷的財富,堆砌起來人們對他們金家的仰慕、尊敬和妒忌。

財富讓他們成了另一種與衆不同的人。

落戶到這樣的一戶人家,她多少還有些不自然。

命運是不可預測的。

對於自己的婚姻,劉璐璐說不出所以然來。她只知道,自己其實是可以不必這樣的。但命運就是這樣子,沒有讓她如願。她過去在高中時,成績不錯。當時班上另一個男同學成績也很好。他們悄悄地遞過紙條,說了許多互相祝福的話語。心裡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她想考一所綜合性的大學,讀英語專業,而他則想考一所軍校。

然而,就在她高考那年,她父親出事了。

那時候父親和兩個哥哥都在老於開的小煤窯上挖煤。

一次事故,塌方,埋了六七個人。所幸的是,後來全都扒出來了,但父親的下身傷殘了。

說不上是不是因爲這事的影響,那年劉璐璐的高考成績非常不理想,落榜了。而那個男同學沒有考上軍校,但卻進了一所警察學校。

劉璐璐的心裡特別難過。她知道落榜對她意味着什麼,意味着所有夢想的破滅!

落榜以後她就再也沒有能複習。

本來在農村,像她這樣能讀到高中的女孩子就很少。全村裡,也就只有她一個。再說,父親傷殘以後,家裡的經濟很受影響。窯上當時只賠了兩千多塊錢。

對和金家的親事,她的父母和兄弟都很高興。同村的姑娘也都羨慕得不得了。是的,金家那樣有錢,誰不想嫁過去啊!

她在心裡上也接受了。

一切都像是命中註定的,她想。

嫁過來以後,她發現金家表面上非常一般。但她知道,這個家庭非常有錢。至於到底有多少,她也不知道。也許,連婆婆也未必知道準數。公公在這個家裡有着絕對的權威。財政大權完全歸公公所掌握,每一分錢,都掌握在他的手心裡。別人運用錢,只能向他開口討要。當然,他也有主動提議開銷的時候。

她還沒有徹底地感受到金錢的魅力。

應該說,丈夫金建軍對她還不錯。農村裡的人反正就是這樣,所謂的好,無非也就是不讓她乾重活(當然,他家現在根本就沒有農田。雖然算是農民,但完全不靠種田吃飯),另外給她些錢花。尤其是他們剛剛結婚的那會,他把她寶貝得不得了,整天樂呵呵的。她走到哪,他就跟到哪,簡直就像是她的影子,又像是她的隨從。村子裡的人看了當時都笑,弄得劉璐璐也不好意思了,對他說:“你別總跟着我呀。你做事去吧。我又不是小孩子,會走丟。”

農村人,不講究什麼愛情不愛情。雖然劉璐璐很想搞懂什麼是愛情,也很想品嚐一下愛情的滋味,但她也沒有太計較。因爲,她知道金建軍很在乎她。丈夫說他很愛她,她相信。她也喜歡他,但她不知道那是不是愛情。

她不能肯定。

愛情是屬於城裡人的東西。

一種物質滿足後的奢侈品。

最初的那種甜蜜很快就過去了,金建軍也就越來越多地在窯上了。

他要花更多的心思在窯上。

三年前,窯上出過一次大事,一口井塌了,砸死了三個人。其中一個人的老婆和她還是小學同學。很年輕,只有二十六歲。她的那個同學比她還小几個月呢。

砸得血肉模糊。

同學姓馬,叫馬小娥。伏在地上,呼天搶地,痛不欲生。當時,他們的孩子才三歲多一些。看她哭,劉璐璐也哭。她心裡也是特別的傷心,還有一些內疚。然而,她又不能太悲傷,因爲自己畢竟是金家的媳婦啊。

死者的家屬來了不少,又哭又鬧。一個外地的窯工家屬甚至揚言,如果不把事情處理好,他就要把他的弟弟的屍體扛到金家的門上來,在金家的正屋停放,直到腐爛。劉璐璐當時也慌了神,她不知道這件事情對這個家庭究竟會造成怎樣大的影響。縣裡、鎮上也都來了人。那些天,公公和丈夫整天都在窯上,面容憔悴,兩隻眼睛紅的就像兔子眼一樣。

家裡的人,全都是惶惶的。

那次可以說是他們金家幾年來出的最大的一件事了。

足足鬧了有一個多星期。那一個星期啊,一家人感覺比一年還要長。鎮政府的幹部做了許多工作,死者的家屬終於同意接受平息的條件。每個人大約得到了一萬塊錢左右的賠償。事實上,馬小娥並沒有怎麼鬧,是她男人的哥哥弟弟們,鬧得很厲害。劉璐璐和丈夫商量說,多給她一些賠償,丈夫當時也默許了,可是,到了公公那裡,一下就被否決了。

爲了這件事,劉璐璐心裡很長時間不舒服。

也就是那一次,劉璐璐認識了石新華。

當時的場面非常混亂,死者的家屬帶來了上百號人,手裡揮舞着鐵鍬和鎬子,說要把整個窯區給砸了。公公金德旺被人打了,自己的丈夫金建軍也被人打了,打得頭破血流。雙方都打紅了眼,好像要拼命。小叔子金建設拿了一把長刀要衝出來殺人,被她死死地抱住了。現在想起來,還有些心驚。

真的是可怕極了!

就在那一片混亂不堪的情況下,石新華帶着幾個人趕來了。

真的就像電影裡一樣。

鳴槍,怒喝。

鬧事的場面被迅速地控制了,混亂的打鬥被制止了。

劉璐璐看到了一個英雄。

她沒有見過英雄。

但她那次感覺石新華就是一個英雄。

事實上,那一次,作爲派出所所長兼指導員的石新華根本就沒有注意到劉璐璐。但是,劉璐璐的心裡卻種下了愛慕的種子!

後來,劉璐璐又見過幾次石新華,有時是他正巧來這邊的窯上,有時是她在鎮上看到他在辦事。他那挺直的腰板,和整齊的警服,勾走了她的心思。沒有任何人知道,劉璐璐暗暗地喜歡上了這個人。

她不知道這是不是就叫愛情。

晚上,有時她一閤眼,就會想到石新華的樣子。他穿上那身警官制服,真的是帥氣極了。身邊的丈夫在打着呼嚕。劉璐璐時時也會想到:自己這樣是不是過份了?明擺着,那是不可能的事。她這是單相思。人家一個警察,家在縣城,怎麼可能看上她呢?

然而,就算是看上了她,她就可以和他好嗎?

自己可是金家的媳婦啊!

一個有夫之婦。

一個在農村的有夫之婦。

她是生活在現實裡,而不是在電影電視裡。

但是她想他。

“這是不是就是愛情?”她在心裡一次次地問自己。

偶爾在窯上碰上石新華了,也會聊幾句。每次聊天的時候,她內心都有一種喜悅。然而,一旦回到家裡,她的情緒就特別不好,低落、沮喪。再看金建軍,心裡就有一種彆扭。

然而,她知道,這事是非常的不現實。所以,慢慢地,她的情緒也就逐漸平淡下去。

任何一種思念都會淡忘的。

可是,誰能想到事情的發展呢?

第二年的一個秋天,她從孃家回來,在路上正巧就遇上了石新華。石新華騎着自行車要到另一個村子去了解一個偷盜案的情況。當時天色非常不好,陰沉沉的。他讓她坐他的車子,載她一段。

滿眼都是山。

滿眼都是綠。

劉璐璐感覺那天路上特別輕鬆。

她坐在車子的後面,感覺他把車子騎得是特別的順當。雖然上坡下坡,可他卻一點也不吃力。經過上山坡的時候,她要下來,他卻不讓她下。等到下坡的時候,車速如風馳電掣。風在耳邊呼呼的。她不敢往兩邊看。有一段路沿邊就是很深的溝壑,摔下去那肯定就完蛋了。她不得不緊緊地抓着他的後背襯衫,心嚇得都會蹦出來了。他大聲地笑着,那樣的爽朗,等她張開眼,早已過了險段,又來到了平坦的大路上。

路上沒有人,四周靜極了,好像整個山地只有他們倆。

“要下雨了,”他說。

她看到頭頂上的大片天空,黑壓壓的雲翻滾着,只有天際與遠處山巒之間的接合處,才透着一些亮。而烏雲往這邊越發地壓過來,天際處的那些亮也越發地明顯。你可以清楚地看到在那少許亮的背景下,看到遠處已經在下雨了。大雨如注,它們像一道道黑箭,直射下來。

雨轉眼就快要了。

而他們在路上,卻無處藏身。

石新華卻一點也不鬆懈,發瘋一樣地向前騎着。自行車就像箭一樣向前衝去。他們看到前方有一塊玉米地。

山坡下,一大片綠油油的玉米林。

玉米林裡有一個小小的草棚子。

就在那個小草棚子,他們一下子就突破了所有的障礙。

應該說,是她主動的。

是的,他當時還很猶豫,甚至是有些緊張。

發生那一切,她一點也不後悔。一直到了晚上,她才哭了。金建軍當時還很奇怪,問她爲什麼。她不說,他就勸她。可是越勸,越讓她感覺傷心。

她好好地大哭了一場。

從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變了,變成了另外一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