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茌平,茌平的悅來老店。
悅來老店,一是招牌老,信譽好,二是門面大,房屋多,是以客人也就近悅遠來,生意粉刷的興隆了。
“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
這是古人集智慧,積經驗論成的名言,留給後人作遺產,免得爲貪趕路程,可能弄到前不着村,不不臨店的困境。
或者匆匆忙忙地上道就路,也可能會在中途遇到大雨大風什麼的。
酉時時分,麥小云遵照着先人們的遺言,投進了悅來客店。
第二天早上,他看過了天色,就踏出前廳,正準備結清出目,繼續上路的時候,忽然.有一團非常醒目的物體映上了他的眼臉。
麥小云凝眸一看,原來那是一位身穿絳色衣衫的姑娘,坐在一張桌子邊喝着什麼,吃着什麼。
大凡客店的前廳,多半都是經營餐飲生意的,當然,悅來客店也不例外。
由於早晨之故,住宿的人皆有小二直接送進房中進去,而外來打尖的人卻並不太多,於是.只看見小貓三隻四隻,零零落落,稀稀微微地在吃着早點。
這位姑娘生得絕色,看起來的約莫年華雙十,柳葉眉春山含翠,杏子眼秋水祛塵,瓊鼻、丹脣,芳容粉面雖然豔若桃李,但是,卻一臉矜持,冷如冰霜!
最最耀人眼目的,那是她纖瘦雙肩,一邊掛着雁翎薄刀,一邊掛着脆簧雕弓,英姿颯颯,氣度翩翩!
姑娘專神貫注,好像被什麼給吸引住了,麥小云遵循而視,那只是坐在裡角一張桌子邊的兩個漢子。
那兩個漢子一個生得憨厚,一個則顯得奸詐。
他們穿的是粗布衣褲,踏的是多耳芒鞋,精壯、結實.大概是腳伕一類的角色。
兩個人在低聲交淡,眼波流轉、四處探望,令人感到神秘而詭秘!
麥小云疑雲起了,他也在一張桌子邊坐了下來,運上“天聽”之術,立時捕住了那微弱的音波!
那憨厚的一個說:“假如安公子問起來怎麼辦呢?”
奸詐的一個說:“呃-一不會啦!他是一隻從來見過世面的雛兒,嫩得很;再說,條條大路通京畿,他若問了,我們就說那條路乃是近路,不就得了?”
憨厚的一個似乎還覺得不妥當,他說:“那我們回去又怎麼向人家交待呢?”
“交待什麼?”
“對方中追究起來我們又該怎麼說?”
“莫怪人家叫傻狗!”一臉奸詐的那個笑笑說:“傻狗,你老孃今年高壽幾何?”
傻狗聽了不由怔了一怔,說:“我老孃早就死了,還什麼高壽個高壽的?”
“那你兒子今年幾歲?”
“開什麼玩笑,我連老婆都未娶,哪裡來的兒子?”
“那你是光棍一個嘍?”
“廢話!我們一起幹了十來年的騾夫,兩個人錘碰錘,都是雙肩扛着一個頭,你問這個幹什麼?”
“這就是了,沒親沒戚,沒兒沒女,何必還要回去?有了太多銀子,隨便找個城市耽下來,然後置產買屋,再擡它一個嬌滴滴的婆娘,這下輩子就舒舒服服,不用愁了。”
“對呀!你點了多,心眼惡,真是一隻白瘢狼!”傻狗一臉興奮地說:“那我們再回房去睡它一個回籠覺。”
“不行!”白瘢狼意地說:“二十八棵紅柳莊離這裡有二十餘里的路程、我們必須出去轉它兩個時辰回來方可向姓安的搪塞說-大爺已經搬離了那個地方,找不到人才成呀!”
“好,我們這就走吧!”
白瘢狼和傻狗揩揩嘴巴,拍拍屁股出門而去。
他們一走,紅衣姑娘也站起來了,她邁進後面的院子,隨手拖過一把椅子,對着一間客房坐了下來。
麥小云雖然沒有聽見兩個漢子起先談的是什麼言語,但是.他知道必定又有事故將要發生了。
他就挪動一下身子.使視線更爲廣闊一些,繼續地看情形延展下去。
沒過多久.那間客房中出來一位玉面丰神的年輕書生。
這年輕書生回目瞥丁坐在一端的紅衣姑娘一眼,顯得渾身焦躁,滿臉不安,就張口大聲地呼喊了起來。
“店家——”
一個店小二匆匆地跑了過來說:“客官,你要點什麼?”
“什麼都不要。”那個書生指一指院子中的一塊大石說:“只請你把這塊石頭搬進我的房中去。”
“什麼呀!”店小二聽了不禁瞪大了眼睛,張開了嘴巴,然後愣愣然然地說:“客官,你這是尋我開心呀!我只是說來客店中的一個小二,跑跑腿,端端盤,篩篩茶,或者抹抹桌子全在行。
若是拿得動這塊二三百斤的石頭.早就上京去考武舉了!”
“那你就叫幾個人來擡吧!”
店小二略一躊躇,說:“這塊石頭少說也有二三百斤重,而且又一半埋在泥土中,若要把它給弄出來,用化上一番功大哩!”
“你去叫吧!”那個書生迫切地說:“到時候多賞他們一些酒錢也就是了。”
俗語說得好,“有錢能使鬼推磨。”誠然,店小二一聽有賞錢可拿,獨裡吃了參,有精神,腳底抹了油,輕快了。
幾曾何時,店小二大大小小帶來了四五個人,一人手中拿着鏟子,一個肩上擱着扛棍,還有麻繩什麼的。
拿鏟子的那個漢子捲起衣袖,捋上褲腳.然後一鏟一鏟地鏟人石義四周的泥土。
吐吐氣,挖搓手,用力撼了一下,結果,蜻蜓撼石柱,紋風不動!
“呃——你們幾個是蠟燭呀!別光是插着不點。”剷土的漢子朝另外幾個人吼了起來,接着說:“過來幫忙呀!”
“老羅,來。”其中一個招呼着旁邊的一個說:“一起動手。”
“吭唷,吭唷……”
四五個人七手八腳.推呀搖呀,可是,石頭好像是生了根,依然故我,舒坦得很,安詳得很。
絳衣姑娘款款地走過來了,她說:你們這是幹什麼呀?”
“喔!”店小二立即接口說:“姑娘,那位客官擬借用這塊石頭,我們正在把它弄進屋裡去。請你站遠一點看吧,免得不小心給碰着了。”
“搬一塊石頭又何必勞師動衆,弄得人仰馬翻呢?”
店小二聽了冷冷地一笑,說:“姑娘,你別小看了它,這塊石頭少說也有二三百斤,重得很呢!”
“嘎!是嗎?恐怕沒有那麼重吧?”絳衣姑娘淺淺地笑了一下,說:“讓我來試試。”
幾個工人落得能休息一下,大家各以看笑話的心情退了開去。
絳衣姑娘凝眸一看.見這塊石頭成寶塔狀,上下寬大約二尺來高,-尺見圓,頂端還鑿有一個鎖眼,想是磨房碾間中所用的石吊、石樁。
她間間腰,她束束袖,然後伸出纖纖玉手,灌上了力,使上了勁。
動了.動了,漸漸地,周圍的泥土翻了,尾端的底盤露了,“嘿!”的一聲響起,石吊已經全部提離地面!
這是驚人之舉,因此.有人在喝彩,有人在瞠目。
再也沒有輕視之心,再也沒有嘲笑之情,連坐在外面的麥小云,也不禁暗暗地讚許了起來。
只有那位美書生,那位書中見了反而一瞼尷尬,坐立不安!
“放在哪裡?”
“這位公子。”店小二緊接着跟上一句說:“放在哪裡啊?”
“喔!”那位書生怔怔然地猶如大夢初醒,說:“放在屋裡,放在屋裡。”
“帶路呀!”
絳衣姑娘有意無意地瞟了對方一眼,沒好氣地說着。
“是,是。”
少年書生略一趄趑,旋即三步兩腳地走進了他所住的房間之內。
絳衣姑娘立時提起石吊,步上了石階,邁人了房間,然後輕輕地放在牆壁旁邊。拍拍手抖抖衣,轉身就坐在桌子旁的凳子上。
那個書生見了心中一急,這一急倒急出了靈機來,他趕忙由懷中摸出二兩紋銀,說:“有勞姑娘,有勞姑娘。”
“有價錢,有報酬,何勞之有?”絳衣姑娘毫不客氣地接過了銀子,繼續地說:“不過,我替外面的幾個謝謝你了。”
話聲一落,人即走到門口,朝着外面張望的幾個工人又開口了。
“這些銀子是這位公子賞賜的,你們拿去分吧!”
店小二展着笑臉,欲迎還拒地說:“沒有就算啦!何況這塊石頭乃是姑娘提進上的,銀子也應該同於姑娘。”
“拿去吧!不用客套,我只是替你們代代勞罷了。”
“謝謝姑娘,謝謝姑娘。”
幾個人眼開眉笑,歡天喜地地走了。
絳衣姑娘支使開了房間外面所有的人,一個大轉身,又回到原來的桌子邊,大剌剌的坐了下來。
少年書生擡眼望了對方一眼,感到手足無措,他囁嚅一會,才吶吶地說:“姑娘還有事嗎?”
“我費力地替你搬進了石頭.你難道連茶也個請我喝一杯?”
坐在大廳中的麥小云,如今雖然看不見房間小的情形,但二人的對話,仍是聽得十分清楚。
“喔!失禮了!”
少年書生笨手笨腳地從茶壺中倒出一杯茶來,然後端端正正地放在絳衣姑娘的面前。
可是那位姑娘又是藉口,她並不喝茶,接着慢條斯理反客爲主地說:“你請坐呀!”
“是,謝謝,謝謝。”
書生顯得侷促,顯得拘束。
“公子要這石頭作何用途?”
“這……這……”
這位書生姓安名龍媒,正是前廳中兩個腳伕的僱主。
因他的父親在淮西府作管河州判,就遭黃河決境所牽連,上判賠銀六幹兩,是以他變賣家產,由京畿風塵僕僕解銀去淮西繳庫。
有道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有道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剛剛上道不久,老家人就患病不能隨行。
安龍媒不由急得團團轉,像煞一隻熱鍋上的螞蟻,幸虧老人家有一位親戚住在離茌平不遠的二十八棵紅柳莊,遂備書請那位親戚代爲護送。
安龍媒自小嬌生慣養,從來未曾出過遠門,今見絳衣姑娘眈眈然地守在廊下,怎不教他膽寒,怎不教他心悸?
鳩工搬取石頭,防的就是對方,可是,她反而乘機進屋來了。
“可是爲防盜賊?”
“對,對。”
絳衣姑娘微微一笑,說:“貴姓?”
安龍媒猶豫一會,他本擬虛報,但卻想到姓氏乃溯自祖宗,焉能擅改,遂說:“小生姓安。”
“從哪裡來?”
這總可以隨便說了吧?安龍媒接口說:“保定。”
絳衣姑娘的嘴角又牽動了一下,她繼續地說:“要去哪裡呢?”
“要去河南。”
“哦!那又作何生涯?”
“做幕僚。”
“恐怕不是吧?”絳衣姑娘秋水一寒,粉面一沉,說:“你這個人過分迂腐,枉讀聖賢之書了,要知道你我萍水相逢,男女有分。
我無端地管這閒事,自然有個緣故,如今,你和吞吞吐吐,支支吾吾,莫非怕我把你給吃了?”
安龍媒心中的確這麼想,可是口中焉敢這麼講?頓時猛搖雙手說:“喔!不,不……”
“那我就問你。”絳衣姑娘再次地說:“聽你口音,分明是京都人士,你卻說保定。而這條路乃是通江南江北的大道,你偏說去河南。
“還有,你果是讀書之人,斯文一脈,誆作幕僚,或能就,但哪有帶着數千兩紋銀去作幕僚的?更是欺人太甚!”
這一下安龍煤崩潰了,他急,他怕,不由臉色驟變,不由心怯神顫,但是,繼而一想,反正“是福不是禍,是禍躲個過。”
人家既然全都知道了,自己還有什麼好隱瞞的?頓時把事情根由,原原本本地給說了一遍。
“好狠心的賊子!”絳衣姑娘聽了不由柳眉倒豎,杏眼圓睜。
她吐了一口氣說:“你注意聽了,不管那兩個腳伕回來怎麼說,幹萬不要單獨上路,我現在必須出去一次,等我回來再作道理,小心珍重!”
她站了起來,雙手一拱,昂然地走了。
麥小云的心中已經有了一個數,既然碰巧遇上了,就得弄出一個結果來。
房不退了,人不走了,又踱回客房而上。
下午,兩個腳伕終於蕩回到悅來客棧,雙雙步入安龍媒的房中。
白瘤狼說;“公子,-大爺已經搬了家了。”
晴天霹靂,安龍媒一聽頓時怔住了,呆住了,久久才轉過了氣,強打精神地說:“你說搬去了哪裡?”
白瘢狼眨了眨眼睛說:“小的也曾問了莊內的鄰居,但卻無人知道。”
“那該怎麼辦呢,怎麼辦呢?”
安龍媒憂心如焚,皺着雙眉踱起了步子。
就在這個時候,悅來客店掌櫃聽到店小二的敘述,覺得事情有點兀突,幾經斟酌,爲防未然,免得客店出以受累,成了魚地,遂走過來參與了。
“這位公子,依老朽看來,那紅衣姑娘身帶兵刃,又力大無窮.她的來意似乎有點蹊蹺,彼此間若無關連,不如早點上路,趨之爲吉,避之爲上。”
兩個腳伕在經過前廳的時候,也曾聞悉紅衣姑娘提石進屋的事情,如今聽客店掌櫃這麼一說,不正合他們的心意嗎?
有道是打蛇隨棍上,白瘢狼素來奸詐,他焉肯放過這個機會,立即就接上了口。
“對,那個女子背弓帶刀的,一定不是什麼好道路,公子,我們還是快走,快走爲妙呀!”
安龍媒心頭正感彷徨,怔忡難安,雖然絳衣姑娘也告訴過他一些話,卻拿不穩主意,現在雙方一人一句,更有道理,隨即作成了決定。
“好吧!那你們就去準備車馬啓程吧!”
車轔轔,馬蕭蕭.白瘢狼他們趕着騾車倒東南大路而行。
走出數裡,騾車忽然來了一個大轉彎.折向北邊的一條岔道上面。
安龍媒縱然甚少出門,但是,東南西北,地區坐落總還分得清楚,他見狀頓時滿心疑惑地說:“呃,你們怎麼舍大路而就小道?”
白瘢狼擡手朝前指了一指說:“公子,你看,前面不是有一座高山擋着嗎?這條乃是近路,繞過山石,就可免去翻山越嶺之苦了。”
“哦!既然如此,那就走吧!”
行了一程,漸漸地,亂石荒草,崎嶇顛簸,幸好是輕車,騾是健騾,雖然走得艱辛,但還不致趔趄。
安龍煤蹙蹙眉,喘喘氣,咬咬牙,抹抹汗,不住的催着牲口。
又是一程,前面就是黑風崗。
白瘢狼立即向傻狗使了一個眼色,說:“但狗,這裡地勢陡峭,你好好的招呼車子,我要照顧公子,免得不小心給摔了下去。”
“噢,是的。”
傻狗會心地應了一聲,他勒住了拉車的那頭騾子,蹣跚而行。
白瘢狼一拉繮繩,隨即與安龍媒上了一個並肩。
安龍媒心中不禁暗暗地想:“這兩個腳伕倒是盡心盡力.到時候難免要多賞他們幾兩銀銀子。”
黑風崗一面斜坡,一面溝壑,山風颯颯,野樹搖搖,說危不危,說險卻險。
一上崗頂,白瘢狼見地頭已到,立即右手使力,倏然象安龍媒的肩頭推去!
不早不慢,不前不後,就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候,不知從哪裡突然飛來了一塊山石,它擊中了白瘢狼胯下坐騎的臀部。
騾子受痛受驚,頓時前蹄猛擡,使勁“嗚”地一聲長鳴,就向下坡衝了下去,把他四腳朝天地掀翻在地!
騾子戀羣,同進共退,一隻跑,三隻跟,只一會工夫,就跑出了五里地路。
這也叫“偷雞不着蝕把米。”也可以說“暗室也有天地知。”
白瘢狼非但平白地給摔了一跤,險險地自己滾下百丈深壑,而且,還一跛一拐地走上好幾里路!
哪裡來會飛的山石?
這當然是麥小云的傑作了。
麥小云見姓安的公子上了路,而不見絳衣姑娘的形影,他雖然不悉對方的來歷和心意,但是,他聽到了那兩個腳伕後半段不懷好意的密謀,因此.就倒折跟了下來。
好在白瘢狼的行業乾的是腳伕,這一點路他並不在乎,只是心中感到彆扭,感到窩囊。
不由邊跑邊咒地說:“你這隻四蹄的的畜牧,好跳不跳,好跑不跑,偏偏在這節骨眼的時候跳了起來,跑了起來。
“以致壞了大爺我算計妥當的大事,一旦大事底定,看找不宰了吃你的肉.剝你的皮……”
這時,夕陽斜照,倦鳥投林,黃昏已臨了。
而他們的前面,也正好有一座老寺古剎。
安龍媒定一定神,遂一拉騾首,輕步的踢韃過去,舉目一陣打量,見這老寺實在是老得掉了牙,脫了發。
牆壁上的粉刷早不見影兒,連層疊的紅磚也禁不起風吹雨打太陽曬,斑斑剝剝,都腐了,蝕了,酥了……
猛擡頭,山門頂端的橫匾已經褪成了原色,不過,“能仁古剎”四個大字,還依稀可辨。
轉過拱壁,壁旁放對一張桌子,桌子上堆些香燭金紙.一張凳子.凳子上坐着一個寺僧。
安龍媒跨下了坐騎,整整衣,抖抖塵,然後雙手拱禮地說:“請問大師,此路通往何處?”
那個僧人約有四十年紀,雙睛閃爍,紅光滿面,穿的倒也不壞。
他瞥了對方一眼說:“此去只通呂家寨小村。”
“那過了呂家寨呢?”
“幹山萬壑,峭壁嶺巖,不是‘天堂’.就是‘地獄’!”
安龍媒聽了個由怔了一怔,他說:“這麼說來,此條路是走不通的了?”
“不錯,此條正是‘絕路’,不然能仁寺何致破敗如此?它‘專收幽靈’,‘廣留鬼魂’!”
這個和尚語含“禪”機,旁人卻是聽它不懂。
安龍媒又急了,又憂了,他喃喃地說:“這該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本寺備有客房,施主何不宿上一宵?明晨‘上道’,換個‘世界’好了。”
安龍媒正在遲疑,白瘢狼已經趕上來了,說“既然前去無路,那我們再繞上崗子去吧!”
那寺僧接口說:“天色已晚,你們若再返回茌平或更遠的地方,必然要走上幾個時辰的夜路,而這黑風崗路狹地險,萬一有個閃失,那可要後悔終生了。”
安龍媒尚有遲疑,尚在猶豫,那個寺僧已經拉破喉嚨高喊起來了。
“喂-一有客人來了。你們大家快出來接待啊!”
“乒乓乓”,“咿咿呀呀”,山門開了,偏門也開了,一下子撞出來五六個和尚,他們也不管人家住不住,宿不宿,就七手八腳拉騾的拉騾,推車的推車,未幾即安置在天井之中。
安龍媒見大色果然已晚,僧人說的不無道理,也就無可無不可地被擁進了山門裡面。
白瘢狼徒呼奈何,但事已至此,也只有過了今宵,再想辦法制造第二次機會了。
他的目的,他的願望.乃是擬在黑風崗頂將安龍媒推下山溝,霸佔對方數千兩的紋銀.然後逍遙他鄉。
這也是他和傻狗在悅來客店前廳中所密談的話語,但是,天不從人願,一路上諸多叉歧,諸多事故。
其實.這也是他命中評定,一生中無財、更無福,因此,已沒有第二次的機會可以製造了。
非但得不到錢財,還當夜連性命也斷送在能仁寺內,更折了壽。
大殿內澹澹淡淡,冷冷清清。
同樣的專院,同樣的神佛,有的寺院香火鼎盛,有的神佛披紅貼金.但有的卻是黯淡無光.冷落伶丁,所以,做神佛也得選一個有天時、地利及人和的地方纔行!
酉時正,晚飯開了,當家和尚特別殷勤,他在大殿上點了一個燈火通明,並且擺了一桌素筵,菜點豐盛,還有酒呢!
當家和尚的年紀五十左右,比剛纔坐在寺門外面的那一個要大了一些.也胖了一些。
他斟滿了兩杯老酒說:“來,施主,我敬你.你來時平平安安願去時也快快樂樂,無牽無掛。”
安龍媒說:“多謝大師盛情招待,但小生卻不善飲酒。”
“不善飲就小飲一杯,這酒能使你如遊太虛,如上天庭。”胖和尚端起安龍媒面前的灑杯,硬塞在對方的掌中。
“我不會飲,真的不會飲……”
“不會飲也得喝了這一杯。”
“大師原諒……”
二人推來推去,忽然“砰!”的一聲過後又是“嘶”的一聲。
杯子破了,但地上卻不見水漬,意外地竟現出了熊熊火光!
酒裡有毒,烈醪之中摻上了砒霜!
安龍媒怔住三了,嚇着了,他觳觫得連話也講不出來。
胖和尚生氣了,發怒了,他狠狠地說:“你這不知好歹的東西,佛爺看你是肥豬拱門,就發了慈悲之心,所以想給你留個全屍。
“如今,你自己弄砸了鍋.攪壞了局,那就準備開膛吧!”
他身子一側,霍然由靴筒中抽出一把牛耳尖刀,抵在安龍媒的脖子上,然後又喊叫了起來。
“沙彌,拿繩子和麪盆出來!”
兩個十五六歲的小沙彌飛快地逸了進來.一個拿了一根麻繩,一個捧着一隻面盆,兩盆中過盛有小半盆的水!
安龍媒個必喝酒,他已經在遊太虛、上天庭了,迷迷糊糊.恍恍惚惚,周身無力地任人捆,任人綁了。
胖和尚仰天哈哈地一陣大笑,然後說:“小子,你活着是個糊塗人,死了叫你做個明白鬼,老子不是和尚、爲了混飯吃才剃去那三千煩惱絲。
坐不改姓,行不更名,以前叫‘赤面虎’阮百男,如今嘛!
‘黑風大王’便是!”
他牛耳尖刀高高舉起,重重插下,頓時聽見“撲通!”一聲,人就倒在塵埃上了。
安龍媒就這麼嗚呼哀哉了嗎?當然不是,請看,一不見血箭標射,二不見心肝落盆,三嘛!地被人捆綁在屋柱上,無論生死可全倒不下來呀!
那躺在地上的又是誰呢?
他就是殺人者阮百男!
阮白男蜷伏在地.腦後有一個指甲大小的孔洞,血水正汩汩地直往外流,縱不死,也去了半條命。
這麼說,該又是在小玉芹的傑作了?
也不是的,這次不是麥小云,乃是絳衣姑娘在屋瓦上以雕弓發出來的鋼珠鐵彈,創了阮百男,救了安龍媒!
絳衣姑娘因有事不得不離開茌平的悅來客棧,待返回去的時候,已不見安龍媒的形影,嚴加追查,客店掌櫃才告訴她對方已經上道就路了。
腳伕奔走四方,地熟路熟,但她乃是江湖中人.而且此處又是地頭,方圓數十里地當然更加熟了。
辨蹄痕,勘車轍,因此及時地趕到了能仁寺。
絳衣姑娘一彈打翻了阮百里,人也順勢縱下了天井,再兩個起落.掠進大殿,反手掣出雁翎薄刀,略一晃動,安龍媒身上的繩索隨手而斷。
然後沉着聲音,寒着粉面,一絲不苟地說:“進去!先到廂房裡去避一避!”
安龍媒三魂在飄.七艘在蕩,如今見到絳衣姑娘猶如見到了親人。
他喘喘氣,寧寧神.繼之拱起了雙手說:“多謝姑娘出救,多謝姑娘相救……”
“別再酸酸了,快進去!”
安龍媒身形晃盪,腳步跟蹌.以手扶着牆壁回到他所住的廂房中。
事出突然,情遇意外,兩個沙彌一見個由手足無措,驚慌失色。
待他們回過了神,轉過了氣,立即抱頭鼠竄,邊奔邊叫地說:“不好了,大當家被人給殺了……”
這一大聲嚷嚷,內殿中頓時竄出了五六個和尚來。
其中一個頭陀率光罵了起來,說:“好個賊婆娘,你莫非吃了熊心豹子膽,竟然敢到能仁寺來行兇?”
他叫“賽行者”吳即,帶髮修行,但仍然難安於“寺”,不守清規,因此被原化度的寺院“翹”了出來。
四處掛單駐腳,還是無人肯予收留,最後飄到了能仁寺,方與“赤面虎”阮百里臭味相投,住了下來。
“賽行者”的兵刃是月牙鏟,月牙牙既長又重,同於重兵刃,兵器譜上雲;“一分長,一分猛。”
它能制敵於三丈,它能擊物成粉,是以一經揮動.風聲呼呼,灰影圈圈,威勢煞是嚇人!
絳衣姑娘遠程施展展雕彈弓,近搏運用雁翎刀,兵器譜上也曾經有這麼一段記載;“一分淺,一分險。”
刀似雁翎,輕巧鋒利,人如燕鶯,靈活迅捷,她略一搖曳閃爍,立即滑進了對方月牙鏟尖刃之內,刀刺掌劈,各盡其極!
這一來,吳即措手了,倉年了,他空有一身蠻勁,白練兵刃招式,連連退縮,連連躲閃,月牙鏟反而成了累贅。
“好一個年輕美貌的俏女子,又是‘天麗自薦’,灑家豔福不淺,今晚可以軟玉入懷,溫香在抱,參它一個歡喜禪!”日間坐在山門外的那個和尚見狀立即加進了戰圍,他叫“花和尚”魯乞,性喜漫色,曾經糟蹋了不少良家婦女,使的乃是一根棗木齊眉棍。”呸!你這淫驢惡禿,萬死不贖,看姑奶奶不把你碎屍萬段,劈於刀下!”
絳衣姑娘既羞且恨,她柳眉雙挑,銀牙齊咬,滿臉布上了殺氣,周身奮起了全力,以一敵二,雖然感到有些壓迫,但仍能從容地遊行在二人之間。
可是,魯乞一上,其他的幾個和尚戒刀一擺,也俱都擁上來了!
.有道是“雙拳難敵四手,好漢架不住人多。”有這許多的手,有這許多的人,絳衣姑娘如何承受得住?如何應付得了?
因此.她手忙腳亂,心慌意惘了……
“以衆擊寡,萬恥之尤,打!”
突然,數縷黑線由屋頂上散落下來。
這些和尚說他們壞,卻還真乖,絲絲線線,但不錯過,他們一人迎上一絲,一人接着一縷,然後.“嘎——”,喘息聲連續響起。
“噹啷!”兵刃落地聲也連續響起,接着,所有的和尚,先先後後,又連續地軟了下去,癱瘓在地了。
那黑線是什麼?
黑線乃是有人以無比神功捏碎的瓦片,然後打了出來,不偏不倚,每塊碎瓦絲毫不差地擊中了每個和尚的氣門。
從此以後,他們想不守本分也不成了,岡爲.一手將殘,腿將廢.被打岔了一處神經血管,半身不遂了。
絳衣姑娘一見就飛身上了屋頂,說:“敢問是哪位英雄,大義伸手相助?”
“在下麥小云。”
“啊!”絳衣姑娘既驚且喜,她立時抱拳當胸地說:“竟然會是麥少俠當面,小女子何幸如之。”
“客氣了。”麥小云笑笑說:“請教姑娘……”
“小女子何玉鳳。”
“哦!也恕在下失敬。”麥小云也抱起雙拳說:“原來是女俠十三妹。”
“見笑了。”
“哪裡,是久仰了。”
“那是麥少俠擡舉。”
“衷心之言。”麥小云慎重地說:“還有,兩個腳伕,也心懷不軌,望何女俠能……”
何玉鳳一聽頓時接口說:“莫非他們已經有所行動?”
麥小云點點頭說:“是的,在黑風崗頂,他們曾經卜手欲戕害那個姓安的書生。已遭在下給破壞了。”
“多謝麥少俠俠膽仁心,嗣後之事,不妨交給小女子處理好了。”
“彼此彼此。”麥小云笑笑說:“難道何女俠不是嗎?”
何玉鳳聽不由櫻桃綻了,瓠犀展了,也淺淺地笑了起來。
“既然如此,那在下就打退堂鼓了,我們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兩個人相對地抱起拳頭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