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中的茶已經冷卻。
連帶着,杯盞都是冷的。
李南走了許久了。
寧綰坐在椅子上,手裡端着冷卻的茶盞,動也不曾動一下。
旁邊坐着的李洹盯着寧綰,也不曾動一下。
直到茶盞落下,摔碎在寧綰腳下,砸出一聲脆響,打破了這份平靜。
“那個……秘密……你們都知道的那個秘密……”
寧綰覺得,聲音沙啞得不像是自己的,她用盡了全力也再說不出一個字。
李延不喜歡女子……
她似乎也明白了她大表哥要迎娶寧芙的原因,也明白了寧芙三天兩頭寫信給她的真正緣由。
你死心吧,他永遠都不可能喜歡你的!
李洹和李南都說過類似的話,可她從來都沒有從這方面想過。
“思官,這件事真的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可事實就是如此,這便是爲何我要幫着如玉奪了皇位。”李洹說。
因爲如果李延當不了皇帝,他便不會被這個人世所容。當了皇帝,至少,他可以愛自己所愛,至少,沒有人敢阻攔他愛他所愛。
寧綰一點兒也不想聽了。
她站起身,朝門外喊了蒹葭的名字,才反應過來,李南答應他不會要蒹葭的性命,她便讓李南將人帶走了。
再要喊伊人,李洹起身,握住了她的手。
言辭懇切的說,“思官,你放下吧,那本就是一場沒有結局的感情。至於涉及其中的寧芙,她一心嫁給姚曦,勸說也無用……但我與他們說了,若有朝一日她遇到了真正的良人,他們便想辦法讓寧芙脫身,會將傷害降到最低。若是連你都沒有辦法從這裡面走出來,你又要他們如何是好?思官,你忘了他,忘了他們吧。就當是做了一場夢,夢醒了,重新開始好不好?”
寧綰輕笑。
這何嘗不是一場夢?
這一世人生,都是一場夢。
本以爲會如她所想,本以爲會酣暢淋漓,到頭來,還不是渾渾噩噩,還不是跌跌撞撞。
她若期盼的,一個也沒有得到,她所渴望的,一個個的都失去了。
就像是她的易容術一樣,人人都戴上了虛假的面具,在她面前,表現出最好的姿態,到頭來,只是迷離幻象。
“允王爺,你說,要怎麼才能看破紅塵呢?”
寧綰笑看着李洹,繼續說,“我聽過,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想必,萬物長生不執着便是快樂,今生種種皆是前世因果。”
李洹的手驟然抓緊。
看着寧綰的雙眼帶着不可置信。
寧綰剛纔還那麼傷心,突然間又變得這麼豁達,莫不是真的,真的看破紅塵了吧?
可他,可他還深陷於紅塵的泥淖之中,始終都等着寧綰回心轉意,看他一眼啊。
“允王爺,我似乎看透了,似乎明白了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你願不願意成全,讓我餘生都不爲這些事情所惱,只安心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寧綰問着,所表現出來的,皆是冷靜與泰然,彷彿世間萬物在她面前都化成了塵埃。
她誰也不愛了,誰也不要了,她的眼裡,已經沒有了紅塵。
便是留,也左不過是抓不住的虛無,何況只是一副軀殼。
李洹似乎也在瞬間頓悟了,明白了旁人常說的立地成佛。
他不願意成佛,滿心的七情六慾戒不掉,也成不了佛,他也不願寧綰成佛。
但是,如果只有豁達了,寧綰才能快樂,如果這是寧綰所渴望的生活,是寧綰想要的,他願意忍着疼痛,嘗試着放開手。
不執便是樂,他願意放下執着成全。
大不了,就像是阮升那樣,一輩子都假裝快樂。
“允王爺,可以嗎?”寧綰問。
李洹的不安,那麼沉重,只有寧綰不懂。
他還要笑着說,“可以。”
都可以。
只要往後餘生她不是將他拒絕於千里之外,只要他還能守在她身邊,見證她的快樂,什麼都可以。
這是唯一,他能安慰自己的理由。
還能看見她,這或許是他能得到的最多,甚至是所有。
“但是思官。”李洹伸手,將寧綰擁入懷中,像是用盡了全部的力氣,狠狠的箍着,像是要將寧綰揉入骨血。
親吻一下寧綰的耳垂,柔聲說,“我愛你,我真的愛你。這世間,除卻你,我什麼都不喜歡,這世間,只有一個你,是我想要的。你若是要青燈古佛一生,我便在你院門旁置下宅院,守候一生。”
臉頰貼上寧綰的,冰涼的液體順着寧綰的臉頰往下墜落。
寧綰欲擡頭,頭被李洹按回懷中,“思官,你別怨我,往日是我錯了,我自以爲竭盡全力對你好,你便該接受我的愛意,不允許你心裡惦記着旁人,再而三的逼着你做出抉擇,卻始終忘了你的心思。都是我的錯,是我一廂情願……可我不後悔,若再讓我抉擇一次,我依舊會將你身邊的人都趕走,只剩下一個我。”
寧綰的指腹落在李洹的腰帶上,緩緩撫摸着上頭的花紋。
那是她親手繡上去的,雖是真心實意繡的,到底是能力有限,着實醜了些。
李洹能繫着它招搖過市,她卻是不願意的。
“這腰帶還是放着吧。”寧綰又一次說了心裡話。
李洹以爲,寧綰這是連最後的餘地都不願意給他,心中登時一片淒涼。
寧綰又道,“允王爺放開吧。”
李洹當真鬆手了,只是鬆開的兩手莫不是青筋暴起。
寧綰一點兒也不懷疑,李洹會立馬反悔,收回方纔說的話。
她說,“允王爺既然願意,那便做我身邊唯一的那人吧。”
李洹一愣,一時間竟是沒明白寧綰的話。
寧綰看着李洹怔愣的樣子,加上那紅腫着的雙眼,不由得失笑。
這樣的狼狽,哪裡還有平日半分的威風。
“李言念。”寧綰呵呵的笑了起來,“若不是見過你殺人的模樣,還真以爲,言念君子。”
說罷,寧綰背轉了身子。
李洹一把扣住寧綰的腰。
“阿煜有東西落下了,我得……”
話未說完,人被壓在刻着精緻花紋的黃花梨木椅子上,涼薄的吻鋪天蓋地的落了下來……
窗外戳破窗戶紙偷窺的阮負別開眼,嘖嘖感嘆,“允王妃啊,莫非不知道這狼餓了許久麼,居然還敢這麼戲弄。”
番外之竹林風
春雨淅淅瀝瀝,讓泥土變得柔軟,自然,也滑溜得厲害。
寧綰一腳踩下去,還沒來得及站穩,身子就歪向了一邊,差點摔個四腳朝天。
李南忙伸手將人拽住。
然後,看着玄色的靴子上多出來的黏糊糊的泥巴,好看的眉頭擰成了川字。
“你來這兒究竟是要做什麼?”
看着寧綰背上的小揹簍,壞脾氣的踢了一腳旁邊的翠竹。
昨夜下了一夜的雨,這一踢,竹葉上的雨水刷刷的往下落,將兩人的衣衫打溼了不少。
寧綰更是冷得脖子一縮,狠狠打了個噴嚏。
李南斜睨寧綰一眼,皺眉道,“看吧看吧,大冷的天,讓你好好在院子裡待着你不肯,非要跑出來。”
“我不是出來玩的。”寧綰拽着李南的袖子,一面往前走,一面說,“這裡住了一戶人家,種着朝顏花,比別處的都好,我上次便是從這裡採的,效果好了數倍不止,這回也是過來碰碰運氣。”
“哪個腦子有病的會住在鳩尾山山底的竹林裡?這繞來繞去的不說,還陰森森的。”李南嗤笑,“況且,天底下沒有白吃的午膳,你要,別人就給了,萬一有朝一日別人問你討要別的東西,你給不起怎麼辦?要當牛做馬還是以身相許?”
“不過是要了一些朝顏花罷了,哪裡就像你說的那樣了。”寧綰瞥着李南,“難不成那人是你認得的?”
“呵,你又曉得了。”李南扯開寧綰的手,不容置疑道,“要麼你一個人去,要麼跟我回去。看看這是什麼破地方,我是不會陪你去的。”
寧綰可不是半途而廢的人,她既然來了,就是一定要去的。
她回答,只簡單的三個字,“我要去。”
李南想也不想,轉身就沿着來時的泥濘小路回去了,直至背影消失在竹林中,連頭也不曾回一下。
寧綰也不開口留人,確定李南不可能回來了,便邁着步子,小心翼翼的往前走去。
爲避免摔倒,每一步都邁得小心翼翼,好在所在之處離那院子不遠,沒一會兒功夫,就到了那木門前。
寧綰拍了拍衣裳上的水珠,上前叩門,不過一下,門就開了。
門內出現的,還是上回見的婦人。
寧綰看着婦人,眸子亮晶晶的。婦人的眼中卻是帶着幾分茫然。
問,“姑娘找誰?”
寧綰愣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她上回來是做的顏神醫的打扮,這回卻是忘了。
她淺淺的笑着,透過打開的木門,看着院子裡盛開着的朝顏花,說明了來意。
“摘花是可以,只不過今日主子在,姑娘萬不能發出聲音,擾了主子安靜。”
婦人領寧綰進院子時叮囑道。
寧綰忙不迭的點頭,真是一點兒聲音也不發了。
只是還是晚了。
身穿象牙白長袍的男子已經站在了屋檐之下,懷裡抱着只貓兒,正凝望着她。
看到那張棱角分明的臉,寧綰心中咯噔了一下。
要不要這麼巧,這竟然是李洹的院子麼?
那懷裡抱的,還是她送的寶官……
寧綰和李洹四目相對,誰也不說話,倒是急壞了婦人,婦人忙給李洹告罪,一面又準備着讓寧綰出去。
李洹卻是壓根兒沒聽婦人在說什麼,他主動喊了,“寧大小姐。”
寧綰也才反應過來似的,屈膝給李洹行禮,喊了聲允王爺。
“去給寧大小姐找身乾淨的衣裳。”
李洹吩咐着,將懷裡的寶官遞給婦人,拿過腳邊的紙傘,下去臺階,大步走到了寧綰跟前。
紙傘撐到寧綰頭頂,李洹問,“還下着雨,出門怎麼也不帶傘?”
寧綰訕笑,她活得從來都不嬌貴,這麼一點濛濛細雨,她向來不放在心上的,再說,出門前她也不知道還會下雨……
讓堂堂允王爺給自己撐傘,何況兩人還沒甚交情,這讓寧綰覺得渾身都彆扭。
她佯裝看花兒,往邊上退了一步,剛巧退出了傘遮擋的地兒,故意找了話題說,
“我誤打誤撞進來竹林,不想裡面還有宅子,就想看看。不曾想這是允王爺的院子,真是好巧……”
李洹知道寧綰不自在,也沒再將傘移過去,只轉過身子往回走,開口讓寧綰上去屋檐下避雨。
寧綰不好拒絕,只得訕訕的跟上。
屋檐下襬了矮桌,矮桌上擺着棋盤,是一盤尚未下完的棋。
這棋局,寧綰見李南下過,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李洹放下傘,扭頭便看見寧綰正伸長脖子看棋,不由笑問,
“沈大小姐對這棋局感興趣?不如陪我玩玩兒?”
寧綰慌忙搖頭,連說自己不會。
她可不像他們,每每閒來無事都能將下棋當作消遣,對她而言,下棋這事兒太難,她絞盡腦汁也是學不會的。
李洹輕笑,遞了杯熱茶過去,“喝杯薑茶吧。”
言罷,坐在棋盤一邊,夾了棋子開始下棋。
寧綰看得直咋舌。
她以爲在下棋方面,李南算是厲害的了,可李南再厲害,下棋的時候好歹要想想,李洹也太誇張了,拿了棋子就只任往棋盤上落,都不帶想的。
要不是這人是李洹,她真要懷疑他是胡亂甩了棋子逗她玩兒的。
寧綰正想着,李洹問她,“寧大小姐是一個人來的?”
寧綰點頭,答是。
李洹正要落下的棋子頓了一頓,片刻之後才落到它該落的地方。
淡淡嗯了一聲,卻是再沒有同寧綰說話。
寧綰安靜看棋,默默喝茶,沒覺得哪裡不妥,待婦人過來,便跟着婦人去後院換衣裳了。
所去的房間擺設簡單,卻處處都透着不凡,就連鏤空的屏風,用的都是上等的紫檀木,遑論其他。
婦人伺候寧綰穿衣,一句話也不說,如履薄冰的樣子,與之前截然不同。
寧綰覺得內疚,便道,“我會同允王爺說明的,允王爺不是小氣之人,不會怪你將我引進門的。”
婦人忙道,“大小姐誤會了,您能來,奴婢高興都來不及,只怪奴婢眼拙,沒能認出您來。”
寧綰的注意力卻是去了別處。
“這是哪家小姐的衣裳?”
她穿着竟然這麼合適?
婦人悻悻,不語。
寧綰恍然,“是我多嘴了,允王爺的私事,豈是我能打聽的。”
婦人的目光躲躲閃閃的,到底一句話沒說。
往外走時,寧綰問,“允王爺時常來這裡嗎?”
話說,她卻不知道李洹怎麼會來這裡住。
就像李南說的那樣,這裡不僅愛迷路,還陰森森的,怎麼看都不像是李洹這樣養尊處優的人會住的。
婦人答,“王爺每年十月初會過來,住上幾日便回去了。”
這樣啊。
鳩尾山十月的景色卻是不錯的。
還沒走到前院,婦人便退下了,看得寧綰一臉的不解。
屋檐下,棋盤已經收了,桌上放着的,是寧綰背來的揹簍,裡面裝滿了五顏六色的朝顏花。
看看李洹的鞋子,佔滿了泥巴,長袍下襬,已被雨水打溼。
人站在一邊,兩手負在身後,還一臉無所謂的樣子。
寧綰想,這真的是允王爺嗎?允王爺這麼的善解人意,手腳這麼的利落,真的好嗎?
“聽說你會制香?”李洹笑道,“剛好我喜歡朝顏花的香,待你的香做好了,給我送幾盒過來。”
這麼開門見山的討香,還是幾盒,還得給他送過來……
“往後這院子裡的朝顏花都給你了。”李洹補充道。
寧綰立馬眉開眼笑的說好。
李洹看着滿心歡喜的寧綰,脣角揚起,眼中盪漾開一抹粲然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