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朔日的夜晚,沒有月亮,只有寥寥的幾顆星在薄厚不均的雲層之中若隱若現。夜風習習,拂去了白日的喧囂,世間萬物歸於沉寂。
卻有一匹快馬從濟南府的北城門疾馳而來,噠噠的馬蹄聲踏破此方塵埃樹影,驚醒彼方棲鳥宿蟲,在黑暗之中穿梭不休。行至官道盡頭,拐上一條山道,在一座不甚起眼的農莊門前停了下來。
馬上的少年翻下馬背,快步來到門前,一手握住門上的鐵環用力拍打
。“砰砰砰”的敲門聲,在夜色之中傳出很遠。
門吱呀一聲開了,先探出一隻筋骨突顯、枯瘦如柴的手,藉着那隻手上提着的風燈的光線,能看到門後有一張鬚眉花白、皺紋堆疊的臉。
“誰呀?”蒼老的聲音,沙啞乾涸。只問了兩個字,便帶起一串撕心裂肺的咳嗽。
少年往前湊了湊,將自己略顯蒼白的臉顯現在風燈昏黃的光圈之中,“是我,小榔頭。”
那眉眼,那聲音,不是輝白又是誰?
“小榔頭?”門裡的老者眨了眨渾濁的雙眼,好半晌纔想起來,“哦,是小榔頭啊。”
一面將門縫拉大,一面迭聲地招呼道,“快進來,快進來。”
輝白三步並作兩步跨進門裡,便迫不及待地問道:“山伯,姐姐呢?”
“太太早就睡下了。”山伯答完這句,緊接着又是一陣咳嗽。
輝白幫他撫了撫背,待他咳嗽聲平息了,又急急地說道:“山伯,我有急事,必須馬上見到姐姐,勞煩您給通報一聲兒。”
“好,好。”山伯點了點頭,“你等着,我這就給你通報去。”
將他一個人撂在無遮無攔黑漆漆的門口,便提着風燈顫顫巍巍地去了。過了許久,才又見到一團燈影由遠及近而來,提燈的是一個十歲上下的小姑娘,梳着丫髻,一身粗布褲褂,臉圓圓的,膚色黝黑,兩頰染着兩抹因時常日曬產生的紅暈。
來到近前,上下打量了他幾眼,便面無表情地道:“跟俺走吧。”
一口濃重的山東口音。
輝白道句“有勞”,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
這莊子並不像富貴人家的宅院那般規整地分成幾進,也沒有曲徑通幽的花草樹木和亭臺樓閣,前頭是一個又大又寬闊的院子,隨意地擺放着各種農具。
東邊是一溜兒石磨,旁邊有兩口石臺水井,西邊建有雞舍、狗窩、牲口棚,還有幾畦菜地,種着豆角茄子,大蔥韭菜,黃瓜菠菜……
正面是一排五間老舊的磚瓦房,從正中的堂屋穿過去,是一個稍小一點兒的院子,雜七雜八地種了一些香椿樹和果樹。三間正房,兩旁各三間廂房,左右各有一個跨院,一邊用作燒火做飯的地方,另一邊用作儲存糧食蔬菜的倉房。
再後面就是山了,山上野樹橫生,枝椏交錯地蓋在房頂上,遮去了大半的天光,夜裡看來分外陰森。
小姑娘在正房門前停住腳步,揚一揚下巴,示意輝白自個兒進去。
“多謝。”輝白輕聲道了謝,深吸了口氣,撩起竹簾進到屋裡。
竹牀藤椅,半舊的簾帳,兩幅看不出誰人手筆的字畫,幾件古舊的瓷器,一應擺設都是質樸而清簡的。燭臺上的蠟燭燃了半宿,只剩下寸許長,火苗動盪着,隨時都會熄滅的樣子。
“姐姐。”他站在門口連叫了幾聲,裡間才傳出一個慵懶含糊的聲音,“進來吧。”
他皺了皺眉,還是邁步往裡間走來
。推開門,目光所及皆是驚心動魄的紅,紅色的帳幔,紅色的地毯,紅色的蠟燭,牆上和窗上貼着碩大的喜字。
說不出的奢華豔麗,與外間儼然是兩片天地。
鋪着水紅繡鴛鴦錦被的牀上,坐着一個紅衣女子。睡眼惺忪,連連打着呵欠。另有一相貌俊美的白衣少年跪坐在她的身後,動作輕柔地幫着捏着肩膀。
聽到推門聲,女子半睜着眸子看過來,脣邊溢出一聲嫵媚的笑,“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該不是聽說我今兒成親,特地趕來喝喜酒的吧?”
“哦,是嗎?原來姐姐又成親了。”輝白忍不住出言相譏,“那真是恭喜了,只是不知道這一回能持續多久呢?三天?五天?或者半個月?”
女子嬌笑一聲,“怎麼,你嫉妒?”
“我沒有工夫嫉妒姐姐。”他冷聲地道,“我是來跟你做生意的。”
“你,要跟‘我’做生意?”女子頗感意外,眼波一轉,“撲哧”一聲笑了,“好啊,說說看,什麼生意?”
輝白凝視着她,“我要找一個人,我不付不起銀子,但是我可以答應你一個條件。”
“我爲你贖身,你過來幫我做事。”女子立刻說道。
“除了這個,我什麼都可以答應你。”
女子惋惜地搖了搖頭,“天大地大,你爲什麼非要屈居人下,甘願給人當奴才呢?罷了罷了,隨你。
咱們還是言歸正傳談談生意,說吧,您要找什麼人?”
“她叫曉笳,是我們二少夫人身邊的大丫頭,昨天出府之後就失蹤了。”輝白從袖子裡抽出一張紙來,“這是她的畫像,我必須馬上找到她。”
女子歪了歪頭,她身後的少年便飛快地下了牀,趿着鞋子奔過來,將那張畫像接了過去,雙手呈給那女子。然後跪坐回去,繼續給她捏肩。
女子抖開那張紙,漫不經心地看了幾眼,把嘴一撇,“長得很一般嘛。”
“這生意你做不做?”輝白聽她貶低曉笳,有些惱火。
“做。”女子嫣然一笑,“你的人情可不好賺,我能賺一個是一個。你回去等消息吧,把人找着了,我自會派人上門去討這個人情。”
輝白一刻也不想多留,朝她拱了拱手,“那就拜託你了,告辭。”
女子朝他的背影揮了揮手,“有空常來玩啊。”
輝白也不答話,一腳跨出門來,用力地閉了閉眼,纔將那片暈紅從眼前抹去。出了門,那圓臉的小丫頭已經等在那裡了,或者從未離開過。
“跟俺走吧。”還是那句話。
輝白照樣道句“有勞”,跟着她出了院子,穿過堂屋,再穿過前頭的院子,出門上馬,朝府城一路飛奔。像是逃離,又像是離家的人亟待迴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