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明安睜開雙眼。
水晶枝葉隨風搖擺,煮茶小火爐“嘟嘟嘟”冒出蒸汽。
“看完了?”神明安側頭。
“……”蘇明安食指抵着下頷,忖度着。
這兩個記憶,簡而言之:
上聯:至高之主追更成真狂修文。
下聯:萬物終焉啃硬柿子被拖麻。
橫批:故事還會重新開始。
蘇明安還是第一次知道自己一直在被視奸,這個至高之主在遙遙宇宙中,一直在閱讀他實時的時空記錄體,等他到了羅瓦莎,更是直接親身窺視。恐怕現在,這個傢伙仍然躲在某個角落窺視他。
萬物終焉之主更是重量級,作爲一條宇宙規則,祂一直橫行無阻,直到羅瓦莎才吃了癟,被喜鵲的花言巧語所惑,硬生生被拖了12300年。等祂忍不住降下毀滅時,世界樹已經找到了摹寫世界的辦法,讓羅瓦莎變成了反覆回彈的捏捏樂,怎麼都捏不死。
羅瓦莎的大部分謎團都已解開。神明安絲毫不謎語,一點都沒有隱瞞。
那麼,現在是第幾次重置了?他記得自己最開始的夢裡,有一個叫“伊鳩萊爾”的粉發少女在詰問他,但這段記憶裡並沒有伊鳩萊爾,說明重置肯定發生了不止一次。
“好了,來回答第三個問題吧。”神明安一刀切碎了草莓慕斯:
“諾爾最後的結局是?”
“A.成功擁抱新世界,成爲宇宙中自由的冒險家。B.成功擁抱新世界,但被困於一方天地,成爲守望者,無法自由遠離。C.升爲高維後遇到危機,最後被更強的存在殺死。D.中途失敗,被迭影吞噬。E.中途失敗,反吞噬迭影,成爲了破爛王二代。F.未能升維,爲了新世界的春天而主動獻祭。G.未能升維,活到了最後,成爲了一位鬱國知名冒險家,開設了上千家孤兒院,平安壽終。H.未能升維,被規則抹殺,失去存在。”
“請選擇。”
“總是給我沒有答案的問題,有意義嗎?”蘇明安蹙眉。
神明安眯着雙眼,叉起一塊草莓慕斯:
“……這題有正確答案。”
蘇明安腦中一陣嗡鳴,心跳倏然加快……還沒發生的事,爲什麼會有正確答案?
難道神明安接觸過有預言權柄的人,所以預言到了諾爾的結局?
蘇明安果斷道:“我選A。”
成爲自由的冒險家,一直是諾爾的心願。從現在的情況來看,諾爾是有概率實現心願的。
那雙無機質的金色瞳眸晃了晃,祂輕輕放下刀叉,餐盤發出清脆之聲:
“……回答錯誤。”
錯誤。
那就說明結局是其他幾項中的一個。
蘇明安心中一跳,彷彿有什麼冰冷的東西在凝結。
“這一題你答錯了,不過我還是會給你看記憶。”神明安伸出手。
蘇明安閉上眼,額頭傳來冰冷的觸感。
……
神明安睜開眼時,就是神明安。
祂身在世界樹下,記憶不太清晰。只記得自己睜開眼時,就是神。
“……世界樹,是你幫我成了神?”神明安望着世界樹。
世界樹晃盪着枝葉。它提出,他們可以合作,它會幫助神明安變強。
神明安同意了。
神明安能感覺到,作爲神明,自己的實力很強大,但似乎……差了一籌。畢竟,祂若是成神,一定是最強的那一檔次的神,但現在的自己貌似遠遠沒有達到最強的地步。
所以,自己也許不是真正的蘇明安,因爲真正的蘇明安和玩家們在一起準備衝樹。自己可能只是人造品。
紅日降臨的這一天,神明安坐在樹內,泡好了紅茶,祂想見到真正的蘇明安。
至於其餘的34名玩家?反正世界即將重置,這34個人經過‘記錄’後,還會復生,所以殺死也無所謂。
目睹他們的死亡,祂心底毫無波動。即使祂記得一些曾經相處的記憶,也陌生得像在觀看別人的故事。祂無法理解過去的歡笑,也無法理解眼淚,更不明白自己以前爲何那麼掙扎。
反正——不在意不就好了嗎?
情感的基底都消失了,錨點也消失了,隨之支撐的一切也就消失了。再沒有東西能拉扯住祂,祂的心臟中也並無五根連接他人心臟的絲線。
花海盛開,燕子歸來,這一切和祂有什麼關係?祂的同伴是誰?家在何方?
方糖一顆顆沉底。
九顆,八顆,七顆……
……一顆。
“嗒。”
腳步聲突然離祂極近。
祂擡起頭,望見繁茂的樹蓋下,有人朝他走來,腳下拖着長長的血痕。
瞳眸對視,皆是金色。一方炙熱如融化的暖陽,一方冷然如凝固的熔漿。
故事中的主人公,祂的鏡中倒映。
——蘇明安來了。
……
蘇明安睜開眼。
神明安的記憶很短,這就是全部的記憶了。
目前,蘇明安一共知道五種“蘇明安”。
蘇1,蘇2,蘇3,神明安,2021版小蘇。
前三種,是重置前的自己切片而成,屬於自己本人。
神明蘇,不是自己本人,應該是某種造物。
2021版小蘇,不是自己本人,形成原因未知,目前已經被冷凍。
“嘟嘟嘟……”熱氣蒸騰,第二壺茶煮好了。
神明安揭開茶蓋,幾顆草莓、黑莓、桑葚漂浮在水面,猶如沉沉浮浮的碩果。祂倒了兩杯,將其中一杯推到蘇明安面前。
“我不喝茶。”蘇明安拒絕道。
神明安笑了一聲,笑容冷得似冰:“……你總會喝的。”
蘇明安不解:“嗯?”
……爲什麼這麼說?
神明安揭起茶蓋,拂了拂茶沫,淡淡道:
“再怎麼堅持的東西、再怎麼懷念的理由,到了一定時間,總是會有違背的那一刻。”
“人永遠都會有更想堅持的東西。老的思想一旦和新的比起來,就像被拋棄的茶沫,很輕易地就會以‘思想革新’之類的理由拋掉。”
“你現在說你不喝茶了,是因爲你在懷念一位逝者。但你可曾記得,僅在幾個月前,你還對另一個人說過‘你的茶很好喝’?”
“有些事情實在太過稀鬆平常,人總會輕易地推翻自己曾經的想法。”
“就像你,蘇明安,你曾經對多少個人許諾過‘我不會忘記你’?小寒,愛麗莎,奈落,特蕾蒂亞,蘇文笙……光是這五個人,你就對他們許諾過近乎一模一樣的‘我會記得你’的承諾。還有所謂‘最稱職的光明騎士’、‘最自由的白鳥’、‘稻亞城最明亮的月光’……短短半年,你遇見過多少個‘最’?等你的時間足夠長,這樣的‘最’又會有多少?”
“我猜你已經快要記不清最開始劉安娜的樣子了,連她是誰都有些記不得了吧?”
“曾經信誓旦旦的理念,在時間的沖刷下、在足夠多的見識下……終究會變得一文不值。”
“你站在19歲的尺度上,回望你的15歲、12歲、8歲,都會像是看到了一個截然不同的人。更何況,百年,千年,萬年。”
“小時候,你會覺得一次考試失敗就天塌了,現在呢?你覺得考試失敗根本沒什麼大不了,無法拯救故鄉纔是真正的天塌了。那未來呢?你是否會覺得無法拯救故鄉也沒什麼大不了?”
“人的理念與意志,取決於外界的輸入,等你成爲‘我’,眼界足夠開闊,你就會明白,你目前所困惑、所堅持、所猶疑的東西,其實並不值得眷戀。”
“所以,你願意喝下我的茶嗎?”
神明安的手掌攤開,指向桌上冒着熱氣的茶水,紅紅黑黑的莓類水果上下搖擺。
……喝下祂的茶,就意味着同意祂的看法。
蘇明安移開了視線,染滿鮮血的雙手未動,問道:
“你想否定我?”
……神,你想否定我的一切?否定我迄今爲止走到今天的理由?
神明安雙手攤開,垂下眼瞼,流露出幾分悲憫。
祂緩緩道:
……
“不。”
“……我想挽救你。”
……
紅日下垂,最後的豔紅遍佈大地。
幾縷光輝帶着丁達爾效應刺入樹皮縫隙,落到他們之間,像是一條膠質的、光亮的通路。
這是一種神聖的靜謐感的光線,猶如宗教傳說中耶穌降臨時候的效果,故丁達爾現象又被稱爲耶穌光。
光芒灑下通路,也隔開了他們清晰的眼神。
“你還是沒有回答我最初的問題。”蘇明安卻轉移了話題:“你剛剛說:【希望‘固化’這個紅日降臨的團滅結局,所以釀造了這一切】。固化是什麼意思?”
神明安毫不遮掩地回答:“重啓是對抗萬物終焉之主的辦法,但每一次重啓都會有不確定性,熵增速度可能不減反增。所以,我們需要‘固化’每次的結局,保證每次結局幾乎一樣。而全員毀滅,是最爲穩妥的、極爲有序的、絕對不會發生偏差的結局。”
蘇明安說:“這就是你殺死所有人的原因?”
神明安說:“是。”
蘇明安緊跟着說:“有一個問題我十分在意。下一次重置,這些珍貴的信息,我又會忘記嗎?”
神明安點頭:“對。下一次重置,你依然沒有任何記憶。”
“我已經在羅瓦莎多少天了?”
“我沒有爲你計數,所以不知道。”
“我不想跟萬物終焉之主耗下去,要怎麼我纔不會忘掉這一切?”
“很簡單,我可以幫你。但條件是……在世界樹的見證下,你要向我宣一個誓。”
蘇明安心中有一股“終於來了”的恍然感。
果然,神明安對他揭露這麼多,給他送了這麼多信息,就是以其爲餌誘惑他——如果你不付出點什麼,下次重置後,這些珍貴的信息,你全都會忘掉。
所以,付出點什麼吧,付出點什麼吧。
神明安提到了“在世界樹的見證下”,這個宣誓肯定不是空口說說,而是說出來就必須履行,像一種規則。
“你想讓我對你宣什麼誓?”蘇明安淡淡道:“出讓權柄?出讓主人公的身份?還是徹底臣服於你?”
究其種種,不過就這幾項。
無非是覬覦、脅迫、掠奪。一經許諾,無法反悔。
如霜雪般冷淡的白髮青年雙手合縫,置於膝蓋,凝望着他。
祂就在那膠質的煙霧後面,模糊地若隱若現,金色的眼瞳是唯一清晰的色澤。
然後,祂開口了:
“……蘇明安,我要你宣誓:”
“——【從今以後,我只在乎自己,只關注自己的強大,只想着自己的成神之路。】”
“——【不再回望,不再眷戀,不再軟弱,不再猶疑。】”
“——【不再去連攜……那些一直拖我後腿、要我一直拯救的人們,以及我的故鄉。】”
“——【我要自私,自信,自愛。我的前途如此廣闊,我的潛力如此強大,我理應遠離一切會把我徹底害死的東西。我明明擁有那麼寬闊的長路,我不該裹挾着跛足的泥沙而俱下。】”
“——【只有清醒過來。我才能在那極低的存活率中,活下去。我才能在那麼多個ABCDEFGH的悲劇選項中……活下去,脫離這些選項中的結局,走上更遠的路。】”
“蘇明安,我要你對我宣誓,宣誓你會好好活下去。”
……
……
神明安的話語散發着愛與赤忱。
而蘇明安很清醒。
他知道,神明安並非完全無私。
只有蘇明安活下去,神明安作爲人造產物,纔有長遠的存在意義。所以,這纔是神明安要求他珍惜自己的原因。
沒有無緣無故的愛。
神明安是想讓他拋棄同伴,長長遠遠活下去。
“如果我不宣誓呢?”蘇明安說。
神明安悲憫地垂下頭,金色的眼眸滿是哀傷與憐憫:“……我會用各種方法‘勸’你,到你宣誓爲止。”
“咔噠”一聲,亞爾曼之劍刺入了神明安臉側的椅背。
神明安白髮隨着劍鋒飄起幾縷,切斷在風中。
蘇明安的左手伸來,扼住了神明安的下頷,指節繃緊,向右下壓。令神明安的右頸幾乎壓在了劍鋒上,臉頰貼着劍面。
風聲極爲安靜。
“……所以你殺死呂樹他們,也是爲了讓我解脫,無牽無掛?”蘇明安壓低了語聲:“成神後還真是不一樣啊,能做出這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