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六十章·“你要成爲城邦的希望。”
【地下通道】
“唰!”
掠過長長的隧道,蘇明安一劍劈開被炸開的鐵門,闖入地下基地。
白雄已經逃離,只留下一間快要被炸塌的基地。
無數蟒蛇般的電線,連住了一個少女的模型。這只是個機械模型,少女沒有面貌,是個未完成品。
蘇明安翻開櫃子裡的日記本,應該是白雄所寫:
……
【新曆1年98日:白城的生育率越來越低了,但好在計劃順利進行,她於實驗中誕生了……】
……
【新曆2年12日:她今天和我交流了,她想要個名字,我特地去了內城的古籍圖書館,想要爲她起一個最好的名字。諾麗雅。她很喜歡我給她起的名字】
……
【新曆5年19日:該死,身體真是越來越撐不住了……每天都能感到體能在一點點消失,我老了。不,我還有,還有時間,我要將她培養出來……】
……
【新曆5年178日:今天偷窺她居然被訓斥了——她竟敢訓斥我!不過這說明她擁有了人倫羞恥,這很好,但是不該對我。】
……
【新曆7年56日:她已經在玻璃房待了七年了,但看起來還不錯,她學會了身爲一個“人類”該擁有的情感與知識,她求我放她出去,她說她忍受不了在玻璃房裡日復一日的寂寞了……有什麼寂寞的,明明我一直陪着你!】
……
【新曆7年201日:我老了,現在我每邁動一步都很艱難……她還在等待我將她塑造完美,我要堅持下去……哪怕,哪怕付出代價!】
……
【新曆9年3日:上一次記日記的人是不是我……我不太清楚了,總之大概還算我吧。身體似乎老化得有點快,不過沒關係,我複製了很多很多個“我”,“我”會一直愛着她。】
……
【新曆9年300日:新政策很受歡迎,那些餓得要死的賤民很快便將自己的妻子女兒送上來換錢了,真是諷刺。明明奮起反抗還是有活路的,偏要將自己最後的退路斬斷掉,這或許就是人類的劣根性與無知嗎?
——不對。
我……我明明也是人類。
我爲什麼會寫出這種話。
我……我也被體內的機械零件影響了嗎?
不對。
不對。
不對。
……】
……
字跡一直瘋狂重複着“不對”,直至那字跡越來越扭曲,越來越偏斜,漸漸有血塊凝結,不知道寫日記的主人幹了些什麼。
……
【不對。
我……我還是最初的我嗎?
我是“我”,還是名爲“我”的機械人?
我保持着身爲人類的記憶,不斷複製着自己,可我的思想……我的大腦……我的一切都漸漸被機械零件取代……
我現在所思所想的一切——到底是身爲人,對她情感上的愛慕與虔誠,
還是……那早已被前身的“我”一次次銘刻在記憶芯片上,被早已寫好的,名爲“愛她”程序?
她將會殺死我,繼承母神的權杖,成爲這座城市最強最寬容的統治者。
她會殺死我,她將成爲我。
她將懷抱全部的我而行,負擔着我全部的愛意與理想。
她將揹負着我充滿信仰的最溫柔的詛咒,踩着我的屍骸和骨灰。
她將成爲一個完完整整,不帶有任何偏見與歧視的代行者。
她將終其一生爲了未來邁步,
而逝去的我將永恆如影隨形。
——我已經囚禁了她十年,會有被親愛的她殺死的那麼一天嗎?】
……
【用機械造就你躍動的心臟,用死亡切斷我純粹的熱望。】
【你是我親愛的達摩克里斯之劍,是我循環的盛世華章。】
【——諾麗雅,我摯愛的諾麗雅,我會將你推上白城的光輝王座。】
……
“原來如此。”蘇明安自言自語。
彈幕還在一頭霧水,但他已經看明白了。
“白城被污染,人們的生育率越來越低。於是,白雄用核心能源,製造出了諾麗雅。”蘇明安思考道:
“白雄培養諾麗雅,想讓她成爲繁衍母源,最後卻愛上了她,因此白雄決定放棄原先的計劃,轉而讓她成爲白城的統治者……”
“叮咚!”
【完美通關進度:65%】
……
這裡應該就是白雄製造諾麗雅的地方,臺上的那個明顯是個未完成品,不是白雄愛着的諾麗雅。
白雄每月都會來到這裡,爲了陪伴諾麗雅,所以不會帶着機械軍。那麼,最後的疑點是——諾麗雅去哪了?
他有想過是愛麗莎,但諾麗雅是在玻璃房裡成長的仿生人,愛麗莎有完整的人生,不可能是諾麗雅。
也許白雄帶着諾麗雅逃走了。
“諾麗雅。”愛麗莎叫着這個名字:“她真可憐,生來就要成爲繁衍機器。她能夠逃脫命運,還是因爲白雄喜歡上了她。”
“那你覺得,她應該成爲繁衍機器嗎?”蘇明安說。
愛麗莎沉默片刻:“我覺得,如果諾麗雅能老老實實成爲繁衍機器,外城那麼多人根本不會被抓捕,我也不會被爸爸交上去。她畢竟是機器,不是人類。
但是,她也有追求自由的權力,所以,我不知道……”
她的語聲顫抖着。
儘管表情很冷淡,她內心依然很害怕。
從小到大,她一直被灌輸“要接受改造”,“要成爲機器”,“要延續白城的下一代”的概念。
她像個偉大的犧牲品,像個供人挑選的商品,被供養在玻璃櫥裡。
【——你要穿好潔白的婚紗,梳好長長的頭髮,像個洋娃娃、睡美人、或是一朵盛開的白薔薇。】
【——你要純潔、美麗、逆來順受,你不該拿刀和槍,不該有血與火,你要絕對忍受外界的覬覦、窺視、掠奪和惡意。】
【——你不該具有獨特性,你要習慣等待、忍耐、沉默,最後成功被人挑選,接走。】
……可沒人告訴她,一個自由的女孩子本該怎麼活。
他們一代代人,這麼受苦,居然只是爲了成就領導者荒謬的愛情?
憑什麼?她感到憤怒。
“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有一天,我們真的爭取到了和平,我能一直聽你彈鋼琴嗎?”愛麗莎顫抖地說。
她的眼神很亮,她無比嚮往和平。
“也許。”
“我們會贏嗎?”她問。
“會的。”蘇明安說:“不會再變成……【無法拯救】的局面了。”
他扔掉檔案,紙張如雪花般飛舞。
……
外面下了暴雨,在凌晨時分,格外寒冷,天色極沉。
一登上地表,蘇明安便看見了——立於暴雨中的上百名白城居民,如一塊塊立起的黑色枯木。
白雄逃離前囑咐了這些居民,叫居民攔住蘇明安。這些居民的親人大多被送入內城改造,所以身邊空無一人。
見蘇明安帶着愛麗莎從通道上來,居民們羣情激奮。
“——你會遭到報應的,反抗軍首領,你的野心醜惡至極!我們永遠遵從白雄大人的領導!我們要在這裡攔住你!”有人高呼。
“——快,大家攔住他!”有人呼喝。
蘇明安看見了這羣人眼中的醜惡,他向前踏了一步。
“居民們,聽我說。”蘇明安說:“白雄今天沒有機械軍的保護,這是殺了他的唯一機會,如果想要改變這座城邦病態的命運,就讓我過去,殺了白雄。你們的親人會回到你們身邊。”
反抗軍已經全面開戰,白雄不可能往內城逃,他只能往外逃,往荒無人煙的郊區逃,拖到機械軍全滅反抗軍。
——所以,蘇明安在搶時間。
他必須要追上白雄,及時殺死白雄,這樣一來,受白雄控制的機械軍才能休眠。不然,反抗軍會死傷慘重。
——這是顛覆城邦的最好機會,是能夠改變命運的路。
反抗軍蓄勢到今天,就是爲了全面開戰。蘇明安接過了首領伊萊文的擔子,來到了這個最關鍵的時間點。
“……哈。”
一聲冷笑,在冰雨中分外清脆。
“爲什麼要改變?這樣不挺好的?”一個穿金戴銀的男人冷笑,他滿臉橫肉,腮幫鼓起:“親人有什麼用,當然是自己享樂最舒服,反正我們註定沒有後代!”
“——沒錯,我們只要金錢,要火腿,要麪包!”
“——攔住這個人,把他身後的少女也搶過來!”
他們早已明白——同樣是死,有錢人會葬在神父公墓,沒錢人會橫屍爛在下水道里。就算是同樣30歲都會死,有錢人可能因爲痛苦的自殺了,沒錢人可能因爲沒錢治病病死了,骨灰被拉出來,轉眼就被賣去配冥婚。
所以,既然還沒有到要死的地步——就讓他們有錢!只要有錢,就能解決一切問題!什麼榮譽,什麼哲學……都抵不過一個詞“有錢”!
聽着這些話,愛麗莎迷茫地擡起眼。
蘇明安的眼睛,正與她視線相對。
他的眼中,醞釀着某些震徹着的情感。
她一動不動地回視着,像有什麼奇異的東西正在心尖一點點流逝下去。
……爲什麼人們會變成這樣?
他們連最基本的親情都喪失了嗎?
“愛麗莎,這座城市病了。”蘇明安說。
——他可以看見人們眼中的慾望。
他們高呼“正義”,高呼“城邦”,說要剿滅他這個膽敢反抗白雄的匪徒。
這所謂被血緣親情捆綁的利益,究竟是偉大的“犧牲”,還是極其惡劣的放逐?
反抗軍努力至今的全面開戰機會,還有關娜等潛伏者冒死送出的刺殺白雄的信息,沒有被機械大軍銷燬——反而要被這些居民自己阻截了。
何其可笑。
這些居民主動地,要繼續成爲白雄的狗。
奴性紮根在他們的血管和脊骨之中,麻木成爲他們脖頸的項圈。
“少女,不要幫助這個匪徒!”有人朝着愛麗莎高呼,斥責蘇明安爲匪徒。
愛麗莎擡起頭,雨水落在她的臉上。
“不,我不跟你們回去,我是自由的。”她說:“外城的人,誰都不是資源。你們這些爲虎作倀之人,遲早付出代價。”
下一刻,在居民沒形成包圍圈前,蘇明安拽起她,衝向外界的方向——
……
另一邊。
無數火光衝入內城,人們耳邊只剩下了子彈和炮火的奏鳴曲。
血腥味與硝煙的嗆鼻味道久彌不散,人類屍體和機械破碎的機體交疊破碎,氾濫大量殷紅和湛藍的鮮血。
這一路,是反抗軍最爲艱難的一路。
在大部隊撤離完畢後,反抗軍迅速修整,清點彈藥和可戰鬥人員,收攏後勤人員和傷員,決定打響全面戰爭。
白雄不在,這是反抗軍最好的進攻時機。
“咔噠噠——”
直升飛機在風雨中懸停,電視臺的女記者拉開艙門,直播當前戰況,攝影機鏡頭對準下方的午夜燈火。
“——晚間急報,爲您帶來最新消息……”
年輕女記者對着鏡頭飈語速。
她的神情有些驚惶,眼裡滿是不可置信,似是沒想到——竟然有人敢在白城掀起動亂。
她的半邊身子被大雨淋得透溼,她掛在艙門內,示意攝影機鏡頭對準下方街道,街道正匯聚着黑色洪流般的反抗軍。
“今日凌晨三點整,規模約爲千人的反抗軍聚集在莫格塔工業區,率領衆人突入內城。
“——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到,內城接緣區域已經淪陷,街道店面被打砸搶掠,用電設施遭到破壞,居民房屋被侵入,且多處區域開始起火。
“白城已判定這是一起惡性事件——以伊萊文反抗軍爲首的居民們,不服從當前城邦福利與體制,決定聚衆反抗。
“和平鴿新聞社的一名發言人形容目前局勢爲,【反抗者靈魂的一次自由狂舞】。仿生集團的投資方則表示,【這是違抗城邦律法,膽大包天的一次內鬥,反抗白城者必將被鎮壓】。
“截至目前,惡性事件還在不斷髮酵中,反抗軍正在呼籲身邊居民加入隊伍。在內城鎮壓軍趕到現場後,雙方可能發生交火,並將這場動亂演變爲一場小型戰爭……
“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內,白城電視臺將持續爲您提供報道……”
女記者有些顫抖的聲音,透過傳聲設備,在各家各戶中響起。
槍聲如同雷霆,驚醒了沉睡的居民,他們睡眼惺忪地打開電視,卻得到這樣恐怖的消息。
——反抗軍正在劍指內城。
人們早已沉浸於城邦的安樂,從未想過會有槍聲從城邦內部打響。
“媽媽,爲什麼會有槍聲……”
“別怕,只是意外罷了……我們就躲在房間裡,到了明天,一切就會好起來的……”
這是一對緊鎖門窗的母女,女孩躲在母親的懷裡,母親閉着眼,她們在顫抖。
槍聲不斷在城內響起。
反抗軍的槍火,是反抗白城的一次血腥抗爭,是將秩序和律法踩在腳底的一次挑釁。
人們雙目血紅,身着防彈衣,如同堅硬的黑甲蟲,腳底染上血。大雨漂泊之間,漸漸淡薄的紅色陷入水潭,穿着皮靴的一腳落下,血水與雨水同濺而起。
如同一隻只黑甲蟲的反抗軍,從街道中不斷淌過,他們將一盒盒資源箱運上卡車。
在朦朧的霧雨之間,黃澄澄的卡車大燈投射而出,像兩道銳利的光劍穿透黑暗,照到那遙遠的未來中去。
轟鳴聲響起,卡車啓動,坐於卡車上的“黑甲蟲”們擡起手中的槍械。
“轟轟轟——!”
大燈高度飆升最亮,如同兩顆黑夜裡的寒星。
在機械軍血紅的視線之中,
——卡車風馳電掣,直衝內城。
……
反抗軍不斷前行,想要改朝換代,爭取自由和平等。
然而,早已麻木的一些白城居民卻趁着天下大亂,趁亂搜刮金錢。
“——快!快!把這個保險櫃也搶走!”
“別擋老子的路,別擋着老子發財!”
“媽媽,你在哪裡,媽媽——”
“好多鈔票,好多錢!天吶,這裡是天堂!老子發財了……”
大部分人過着沉默絕望的生活。所謂的聽天由命即是根深蒂固的絕望。即使在人類所謂的遊戲和娛樂背後,也隱藏着固定的、傳統的、不知不覺的絕望。
瘋狂的居民打砸玻璃,搶掠櫃子裡的鈔票,臉上滿是慾望和猙獰。
眼看大戰已起,白城即將傾覆,這羣曾經鄙夷反抗軍、自詡高尚正義的白城居民,在觸手可得的錢財前,丟下了良知和文明,如同野獸般醜惡。
“人”的那最珍貴的一部分,在業火的槍聲和如大雨般散落的綠色鈔票間,被踩的支離破碎。他們爭搶,唾罵,打鬥,喧鬧……像一羣手舞足蹈的猴子,穿着衣服的鳥獸。
燃燒的槍聲之間,披着羊皮的衛道士舉起了火把,
他們以“自由”和“鬥爭”爲名,劍指【帶來曙光的知更鳥】。
……
——然後一把火焚盡了他們自己的光輝人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