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輕衣打聽過鳳凌天的家事,話說他本姓宇文,年少時便離京去學藝。大約半年多前,他懷着報效朝廷、與家人團聚的好心情回京,卻沒想到,早在半年前,父親獲罪被斬,母親自盡,妹妹也得了失心瘋。
更重要的是,是女皇鳳氏親自下旨,斬殺他的父親。
她分析過,家破人亡對他的打擊太大,因此他覺得是陛下這個姨母害死他一家,害得他家破人亡,因此纔對陛下恨之入骨,千方百計地要毒死她。
這種痛不欲生的苦楚,她感同身受,瞭解這種錐心之痛。
而今日,他這般痛苦,以至於借酒麻醉自己,想必也與陛下有關。
“我學藝歸來,想着終於可以與家人團聚……可是,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一個瘋瘋癲癲的妹妹……”鳳凌天嗓音暗啞,雙手捂着通紅的俊臉,淚水從指縫流淌下來,“是她親自下令斬殺我爹,是她害死我一家人……爲什麼是她……”
“我恨不得立即殺了她,爲爹孃報仇……可是,娘留給我一封遺書,要我本份做人,報效朝廷,效忠陛下,不要胡思亂想……”他嘶吼道,嗓音浸染了難以言喻的哀傷、悲痛,“我怎麼可能不胡思亂想?我要殺了她!殺了她!”
最後一句,他怒吼而出,激動得雙臂顫抖,殺氣在滿含淚水的眼眸裡跳躍。
月輕衣連忙過去,試圖安撫他的情緒,“你冷靜一下。”
鳳凌天的拳頭攥得緊緊的,青筋暴凸,狂烈的殺氣從眼眸迸出。
他這副被仇恨控制的模樣,令人驚駭,更令人憐憫。她忍不住把他的頭摟在懷裡,希望這樣能讓他冷靜一些。他靠在她身前,身軀不停地顫抖,淚水不斷地涌出。
過了好久,他的情緒才漸漸緩下來,安靜了些,手臂放在案上,頭靠在手臂上。
“蘭湯浴池裡的花瓣是你做了手腳?”月輕衣坐在他身旁,緩緩地問。
“只可惜,沒能毒死她!”鳳凌天切齒道。
“你謀害陛下,論罪當誅,而且是誅九族。可是陛下並沒有宣揚出去,更沒有殺你、罰你,已是網開一面。難道你不知,陛下不忍心傷害你一分一毫?”
“我寧願她將我斬首,一了百了。可恨她還封我爲鄭國公,賜我‘鳳’姓。”
鳳凌天的星眸落滿了冰雪,更讓他痛恨的是自己,陛下讓她動手,他竟然下不了手。
他痛恨自己的窩囊!
月輕衣道:“陛下疼愛你,不殺你,是因爲,你是周國夫人的長子,她必須保住你一命,爲周國夫人留下血脈。”
他目光低垂,痛楚道:“別說了……”
“你認定你爹是無辜的,是陛下害得你家破人亡,因此你恨她入骨,有條不紊地實施復仇大計。可惜,老天爺不幫你,你殺不了陛下。”
“我叫你別說了!”他沉黑的深瞳浮現一絲殺氣。
“你敢做敢認,卻不讓人說?”月輕衣嗤笑,明白他的痛、他的恨、他的苦。
女皇鳳氏是他的親人,與他感情甚篤,卻也是他的仇人;仇人給予他享用不盡的榮華富貴,卻也日日提醒他,夜夜讓他遭受復仇之火的折磨。他的心,像在油鍋裡煎炸,那種深入骨髓的悲痛,令人難以承受。
她說道:“若你爹真的觸犯律法,罪不容赦,那麼,陛下斬殺你爹,並沒有錯。”
鳳凌天陡然擡起頭,怒道:“我爹絕不會作奸犯科!”
“你爲什麼不找證據爲你爹翻案?若你找到有力的證據,相信陛下會還你爹清白。”
“你以爲我沒找過嗎?這半年來,我一直在找證據,但一無所獲。”
“或許你是當事人,帶着強烈的個人情緒看待一切,忽略了一些隱蔽的蛛絲馬跡。”
月輕衣想告訴他,沉入太深,只會越陷越深,只有跳出來,才能看得明白。
鳳凌天一愣,或許她說得有道理,這便是一葉障目吧。
她勸道:“我送你回府吧。”
他放浪形骸地笑,“急什麼?今日我要喝個痛快,你不能走,陪我喝!”
即便是這樣風流不羈的笑,也俊美得勾魂奪魄。
他一把抓起酒罈,直接就着酒罈喝,咕嚕嚕地灌了兩大口,接着把酒罈遞到她面前,“喝!”
“我酒量淺,再喝就醉了。”月輕衣必須保持清醒,不然她也醉了,他們怎麼回府?
“一醉方休……”
鳳凌天又喝了一口,放下酒罈,忽然地把她攬到懷裡,一低頭就要吻她。
她大驚,連忙推他,可是他力氣太大,根本推不開。
他一手扣住她的後腦,想將酒水喂進她嘴裡,她拼命地閉着嘴,一拳打向他的胸口,用足了力道。然而,這一拳就像打在棉花上,根本引不起任何波瀾。他輕而易舉地扣住她的手腕,別在她身後,再度強勢地攻佔她的嬌脣。
月輕衣惱羞成怒,這一個個的絕世美男都瘋了嗎?都想佔她這個醜八怪的便宜嗎?他們的審美觀就這麼低嗎?也是醉了。
鳳凌天千方百計地撬開,鼻息粗重,濃烈的酒氣瀰漫在方寸之間,薰死人了。
她費盡力氣也推不開他,只好採取以退爲進之策。
他察覺她忽地張開了脣,立即把握住機會,狂烈地掃蕩,席捲了所有。
她的眸光冰冷如雪,重重地咬下去。
“嘶”的一聲,鳳凌天驀然抽氣,鬆開她,一縷鮮紅在脣舌之間綻放,如夏花妖嬈。
月輕衣連忙退開幾步,但見這個絕世美男放浪不羈地笑,一雙眸子被酒色染薰得光華瀲灩,與平日裡很不一樣,別樣的冷邪狂狷。接着,他操起酒罈繼續喝,酒水灑了一身也不管。
她不想再勸,因爲勸了也沒用,再者,他心裡苦悶、痛楚,如若飲酒能讓他暫時地忘卻所有,那就讓他喝吧、醉吧。
鳳凌天的酒量似乎很好,喝了兩壇才醉倒,而此時,夜色籠罩下的街道已經人影稀少了。
月輕衣架着他費勁地一步步挪動着,他已經醉得不省人事,整個人的重量都壓在她身上,重如泰山壓頂,倘若她沒有修習武功,只怕是架不動的。
你妹的!走幾步就這麼艱難,到鄭國公府還有好幾條街呢。
不行了,她已經沒多少體力了,必須找人送他回去。可是,夜深了,大街上連鬼影都看不到。
好吧,拼了!
她咬牙堅持,汗水狂飆,瞬間染透了夏衫。
好不容易走到街的盡頭,她放他下來,自己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
鳳凌天倒在地上,睡得正香,還有輕微的呼嚕聲呢。
月輕衣真的非常想把這醉鬼扔在街上,可是到底不忍心。
歇了半晌,她把他擡起來,想架起他,可是,這次不知怎麼搞的,他直接把她壓倒了,華麗麗地倒下來,而且是他壓在她身上。她感覺自己的臟腑快被擠壓出來,咳了幾聲,喘氣有點困難,因爲他實在是太重、太重了。
她嘗試了各種方法,但都推不動他分毫,也叫不醒他,打也打不醒,簡直是神了。他就這麼死死地壓着,地老天荒似的不再動了。
努力了半晌,月輕衣終於筋疲力盡,索性不再折騰,先睡會兒再說吧。
上蒼保佑,不要有人經過,不然明日的頭條就是:鄭國公當街壓月家醜女,傷風敗俗。
這邊,她費力地喘氣,愁眉苦臉,那邊不遠處,有一個男子臨風而立,定定地望着地上那姿勢火辣的一男一女,深紫輕袍的袍角微漾,那雙丹鳳眸幽深無底,暗雲詭譎。
邪魅的魔氣自他身上散開,繚繞在他周身,看着好似是從九幽地獄來的惡魔使者。
忽然,不知哪裡來的一陣夜風,吹起北影寒的廣袂和袍角,鼓起來,狂恣張揚。
等了好久、好久,月輕衣纔看見有路人經過,連忙喊住,請求幫忙。
接着,她費了好大的勁才送鳳凌天回府,然後直接癱在轎子裡,讓鄭國公府的轎伕擡回太傅府。
她發誓,以後再也不送醉鬼回去。
……
中元節七月十五,鬼門關大開,家家戶戶都要向祖宗神靈祭拜,驅鬼辟邪。
月家的祭拜一向由沈氏操持,今年自然不例外,時至午時,所有祭拜都結束了,沈氏還要忙一些雜事,月紹謙去書房,月冰染等人各自回房午歇。
忽然,王管家匆匆來報,說外面有一個得道的道長求見老爺,說有要事跟老爺說。
月紹謙本不想見,沈氏說今日是中元節,道長不可不見。
他轉念一想,見見也無妨。
很快,道長來到正廳,月紹謙以他在官場打滾數十年的目光打量這個自稱爲清風道長的中年男子,此人身形頎長消瘦,看着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味道。
“道長請用茶,不知道長今日前來,有何見教?”他客氣道。
“老道遊歷四方,居無定所,以降妖除魔己任,發現哪裡有妖魔鬼怪,就去哪裡。”清風道長捋着一撮花白的長鬍須。
“那道長今日登門,莫非是我們府裡……”沈氏猶疑道,眼裡泛起驚色。
“瞎說什麼?”月紹謙不悅道。
“老道知道你是禮部侍郎,之所以登門,不爲別的,自然是因爲你這府宅有不乾淨的東西。”清風道長正氣凜然地說道,“今日,我一定要降妖除魔,替天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