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聽聲說吉凶論天時
護城河和壕溝新填了不少的屍首,架起的雲梯不斷的跌落。
城頭上箭雨變得稀稀拉拉,但始終不斷,城頭上披着鎧甲的兵士不斷的出現,一層被箭和石彈砸倒下,又一層涌上,將圓木石頭滾沸的夾雜了屎尿的汁水不斷的傾倒。
好容易攀上城牆的叛軍,被披着鎧甲的兵士圍住,他們的刀槍很生疏,打鬥也毫無章法,就憑着莽勇,死死的咬住,任憑砍傷了四肢砸爛了頭顱不鬆開。
上了城牆的叛軍陷入泥水中,越來越少,泥水無邊無際不知深遠。
城牆下衝鋒的叛軍速度越來越慢,攀爬越過死屍和傷者已經耗費了他們很大的力氣。
士氣已耗盡了,面色慘白的副將看着這一幕,這是他的部將,不能都折損在這裡.要折損大家一起折損。
副將閉上眼喃喃幾聲,再睜開眼:“退兵。”
號角聲起,江陵府外的叛軍退去,這一次丟下的屍首傷者更多,不是畏懼城牆上會射來的箭雨,他們自己都無心帶走。
廝殺聲消散,夕陽鋪滿城池,讓血腥的場面更顯得慘烈。
賊兵的退去,又一場守城勝利,但沒有勝利的喜悅。
街上到處都是傷員死屍,哭聲呻吟聲彌散,倖存的人們神情悲慼但腳步不停,有的在救治傷員,有的在收殮死屍,有的擡來一桶桶的米糧,還有油香的肉。
府城不管是富貴還是貧困,所有人都將家中所有的米糧肉都拿了出來,不僅拿出來米糧,還有人丁,還有房屋。
不斷的有人跑來,年紀有老有少,他們從死去的人身上拿下鎧甲穿起來,撿起散落的兵器握緊手中,在城門下排列成隊。
城中響起嘩啦聲,那是房屋被推到,磚石木頭被整理放在框裡車裡推向城牆堆積。
街道上燒着幾十口大鍋,裡面是滾滾的水,老人小孩們拎着各種各樣的桶將髒物擺在一旁。
所有人都沒有歇息,爲下一次守城做着準備。
這些人中還有僧人。
城內大覺寺的僧人們都走了出來,但在聽過木和尚的誦經後,大覺寺的慧明說有木大師一人便抵萬僧,他們沒有坐在他身後一同誦經,去做其他的事,拆房子,煮水,收集屎尿糞.
其實如果他們坐在木和尚身後誦經也可以,木和尚並不會驅趕他們。
太平盛世時這些僧人過着怎麼樣神仙的日子,知府是心知肚明的,享受着無數的香火供奉,比那些大家小姐們還養尊處優,十指不沾陽春水。
看來木和尚的講經也讓這些僧人們拜服,並且聽從佛祖的召喚投身這人間煉獄中,做這些苦累髒人事。
知府看向城門下,夕陽霞光血跡遍佈狼藉中,木和尚席地而坐,身上的僧袍和他的面容一樣,似乎一直染着塵埃,但也沒有再髒污。
耳邊有低沉悠遠的誦經聲隨着落日的餘暉跌落人間。
這次的經文講的是人間苦衆生苦,此時此刻苦,苦無止境,但腳步不停,修行不停,直到腳下綻開朵朵蓮花,潔白的蓮花會將你托起離開着苦境。
想着那美好的場面,想着既然人人註定要過的這麼辛苦,現在的一切似乎也沒有那麼痛苦了。
知府帶着將官們聽完,也只覺得身心疲憊掃淨,有足夠的力氣來應對下一次的叛軍攻城。
“木大師,您吃點東西吧。”知府走過去低聲說道,看着木和尚身邊擺着的一個瓦罐,裡面只是清水。
木和尚搖搖頭道聲不用。
自從叛軍圍城時木和尚就坐在城門下,除了救治安撫傷者亡者,就是誦經,或者站立或者端坐,吟誦的聲音日夜沒有停過,迴盪在每個人的耳邊。
他不吃米糧,只飲清水,這要不是真神仙,怎麼能做到!
知府以及將官們滿心滿眼的敬佩還有感激,亂世崩壞,民衆沒有了期待,拋棄了信仰,但如果有真正讓人信服的大師,民衆又會無比的信賴,拋棄生命來信仰。
知府相信,木和尚在這裡,江陵府哪怕剩下一個人也會平靜而決然的守城。
面臨生死的時候,平靜比勇武還要難得。
知府不求能守城無止境,三個月就足矣,三個月就算等不來東南淮南的援軍,叛軍也要被熬走了。
“木大師。”知府誠心誠意的施禮,“您辛苦了。”
將官們也跟着施禮,讓滿城的民衆都變成勇武的兵士,這是他們想不到也做不到的事,這個木和尚念念經就做到了,這就是傳說的撒豆成兵吧?
木和尚對他們頷首還禮,再擡頭看天色,夕陽的餘暉散去,夜色正在籠罩大地。
“今夜將有大風。”他說道。
知府一驚忙問:“利我們還是利他?”
木和尚道:“利我們。”
知府鬆口氣,將官們也神情歡喜。
“速去準備。”
“那今晚如有攻城,我們可以用火了。”
“快,讓大家多準備木料火油。”
諸人商議着立刻開始忙碌,離開時不忘對木和尚再施一禮,等到半夜時有叛軍想趁着疲憊夜襲,在廝殺才起的時候,原本平靜的夏夜突然捲起了狂風,江陵府的城牆上立刻飛出了無數的火箭,投石車投出的也不再是石彈,而是木頭,裹着油布。
提前撒在壕溝裡的火油騰騰而起,江陵府護城河外燃起了洶洶大火,吞噬着奔來的叛軍,叛軍們紛紛向後退去,狂風又卷着火舔着了他們鎧甲下的頭髮衣服皮肉,把他們也變成了火球火箭,向四野蔓延.
今夜一戰,沒有花費任何力氣,站在城牆上的知府將官們暢懷大笑,再回頭看城內,城門下備戰的民衆輪換着保持着列隊,拆房,燒水夜色裡街上燈火通明,獨坐的木和尚身影在其中倒是幾分安靜。
風中傳來低沉的吟誦聲,這次不是故事,好像是唱歌,唱的是春天的花,夏天的雨,遙遠的家鄉和美麗的姑娘。
在這戰後的煙火血腥的深夜裡,格外的讓人迷醉。
胡知府感嘆道:“木大師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知風雨吉凶,現在他都開始唱歌了,我們今晚可以睡個好覺了。”
風颳了一夜,一夜好眠,但到天亮之後,風停了,天變的陰沉。
知府站在城門下,擡頭看天:“看起來要下雨啊。”再吩咐四周,“快給大師撐傘來。”
身邊的隨從們立刻要奉命,木和尚卻制止了他們。
“不用了。”他說道,站起來手拿着木杖,仰頭看天。
知府看着這個年輕和尚,似乎第一次看清他的臉,他的臉棱角分明,仰着頭可以看到優美的下頜線.
“大師。”知府甩開雜亂的念頭,“天相如何?”
木和尚將木杖一舉,與此同時烏沉的天空中閃過一道亮光,轟隆一聲,天空似乎都被劈裂了。
地面顫抖,街上的民衆發出驚叫。
好大的雷!
知府心跳急促雙耳嗡嗡,被震的魂竅不穩。
“大師,此雷是什麼寓意?”他忍不住問道。
木和尚收回視線,看向四周,四周的民衆也都涌了過來,圍攏在他身邊,等候他的裁決。
“大凶。”他說道,“江陵府守不住了。”
我日!知府七魂六魄出竅,大師,你到底是神仙還是妖魔?
大戰生死之前最需要的是堅定信心,避免慌亂,江陵府能順利的守城十幾日靠的就是這個。
知府一直認爲木和尚要做的就是這個。
木和尚告訴民衆人間就是苦,但只要堅持就一定能極樂,他安撫着鼓勵着民衆捨生忘死,全心全力的投入守城戰鬥,因爲只要這樣做,最終就能脫離痛苦得到勝利。
但現在怎麼回事?他怎麼能當衆說出大凶?這是會嚇到衆人的,用言語壘砌的銅牆鐵壁,言語也可以一擊而碎。
就算真的大凶,也不能當衆說出來啊。
四周的人都呆住了,似乎沒有反應過來。
知府看着眼前重新蒙上一層塵埃的木和尚,或許,大師另有玄機?比如
“木大師。”知府顫聲問,“此兇可解?我們要怎麼做?”
他問是否可解,大師就會說只要大家齊心協力不怨不悔修羅地就會盛開蓮花,苦難會被超越,煩惱會盡消,衆生解脫。
然後大家就會繼續捧着悲苦一步一步前行,生死不懼,險惡不畏。
明示苦難有時候更能激起大家的志氣。
木和尚看向知府,沒有任何猶豫的搖頭:“不可解。現在能做的就是打開城門投降,我去見叛軍,或許能說服他們少做些殺孽.”
知府目瞪口呆,滿耳嗡嗡響,那些仙語禪音全部都聽不到了,一瞬間腳下蓮花盡碎,重回人間。
“他是奸細!”知府喝道,伸手指着木和尚,“把他給我抓起來!”
回過神的將官們一涌而上,而與此同時街上的民衆也都回過神來,發出尖叫。
有人暈倒,有人跪倒,有人奔逃,有人哭喊。
等候戰鬥的隊列潰散,滾開的鍋被撞到,沸水與木桶的髒污混雜在街上橫流,臭氣熏天。
烏雲遮蓋下的府城一瞬間鬼哭狼嚎如地獄。
“不要怕!這是假的!這是妖僧妖言惑衆!”
“這只是打雷!你們看,烏雲已經散了。”
知府帶着官將滿城奔走宣告安撫,只是多麼蒼白無力,前一刻還視爲神仙佛祖的人一轉眼就成了妖人惡魔,誰能接受?更何況還是這種時候。
“木大師明明與我們降下佛音祝福,怎麼是妖人了?”
“那是他爲了蠱惑籠絡人心!”
“他蠱惑我們守城啊。”
“那是假象,他在取得我們的信任,然後就爲了今日!”
“江陵府城真的守不住了嗎?”
“不要聽妖人妖言!他就是因爲看到我們江陵府不可攻破,才如此妖言惑衆!”
絕望的茫然的質問,無奈的強行的解釋,江陵府官將上下竭力的穩住民衆,然而終究是不一樣了
“又有叛軍來攻城了嗎?”
知府和主將拖着疲憊的身子爬上城牆,聲音沙啞的詢問,一面看向城外。
烏沉沉的天地間似乎有黑影移動,又似乎沒有。
“大人,這次不一樣了。”守兵副將顫聲道。
有什麼不一樣的,都是叛軍,多一些少一些都一樣,知府神情木然。
“哨探說,是,承慶來了。”副將聲音乾澀道。
長斧揮動,三顆人頭落地。
承慶擡腳踩過血污,再回頭看身後密立的兵馬,兵馬們神情畏懼。
“廢物。”承慶罵道,“連個小小的江陵府都拿不下,大都督要你們何用!”
兵馬們垂頭,承慶指着三個站出來的副將,讓他們拿起被砍了頭的副將的旗幟。
“他們的兵馬歸你們了,他們的財富女人也都歸你們了。”承慶說道。
那三個新提拔的副將難掩歡喜的大聲道謝。
承慶伸手指着前方遠遠的城池對兵馬們道:“那座城裡的金銀財寶女人也都是你們的。”
兵馬們齊聲吼叫,連身下的馬匹也躁動難耐。
“但是你們要記住。”承慶又指着地上三具屍首,冷冷道,“你們現在有的一切也會變成別人的。”
副將兵馬們寂然。
承慶長斧在地上拖動發出刺耳的響聲。
“現在這個天下,這個世道,對於我們來說,人生只有兩種追求,享受或者死亡,只有兩件事要做,殺人,或者被殺。”
他停下來看着衆兵將。
“讓我來聽聽,你們想過哪種生活,想做哪種事?”
兵馬舉起手中的兵器齊吼震天。
“殺人!”
“殺人!”
承慶青白的臉上浮現笑容,他用長斧指着江陵府:“我,不要見到有活人的江陵府。”
副將兵馬們齊吼,上馬,早就急切的馬將蹄子重重的落在地面上,發出震動,隆隆如雷在大地上蔓延。
相比於城中的紛亂,府衙的牢房反而是最清淨的地方,知府拖着疲憊的身軀走進來,看着坐在牢房中的木和尚。
“你是承慶的內應嗎?”知府問。
木和尚擡起頭:“我當然不是。”
牢房裡光線昏暗,知府倒是沒有覺得看不清木和尚的臉,跟在外邊沒什麼區別,儘管經受了木和尚適才說出話的驚嚇,當他回答後,知府還是覺得他的話是真話。
“大師,既然你不是承慶的內應,不是叛軍奸細,你爲什麼要這樣做?”知府坐下來,無奈又着急的問,“你這是要毀了江陵府,要害死所有的人啊,大師,明明你一直在努力救我們啊。”
木和尚道:“我一直都是爲了救人。”
知府半起身,拉住木和尚的胳膊:“大師,那你現在隨我去,去告訴大家我們一定能守住城池,只要齊心協力,就像先前做的那樣。”
木和尚端坐紋絲不動:“現在這樣做不能救人,只會害死所有人,這個城池守不住了。”
知府大怒:“守不住就不守了嗎?一件事做不到就不做了嗎?活不下去就要等死嗎?這就是佛祖教給你的道理嗎?”
木和尚看着他,神情平靜:“佛祖教給我的是,超越生死和苦,斷盡一切煩惱,得到究竟解脫,能生的時候盡力而生,如果生死不能越過,那就坦然的接受,如此才能得到永生。”
知府將袖子一甩暴怒:“去你孃的永生,我只要現在大家活着。”
木和尚無嗔怒,道:“想要大家活着,就要按照我說的,打開城門投降。”
他一雙慧目看着知府。
“大人,這個城池現在還能不能守住,你心裡是很清楚的。”
知府慘然一笑:“來的是承慶,承慶必然會屠城,我們投降也是死,不投降也是死,既然都是死,我們爲什麼不拼死一搏?”
“因爲那是沒有意義的事。”木和尚說道,“亂世崩壞,承慶這些兇將,在隨同安康山造反後,人性裡最獸性的那一面被釋放出來,變成了地獄的惡犬,他們沒有人性,沒有禮義廉恥,將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撕咬上,而蹂躪吞噬別人的血肉,也給他提供了源源不斷的精力,現在是他們最旺盛的時候,你們的抵抗在他們面前毫無用處。”
知府神情有些迷茫:“那就只能看着他們行兇,毫無辦法嗎?”
“天時未到。”木和尚道,“就像野草狂長,春生夏旺,但逃不過秋消冬亡,就像有豐年便有災年,就像有此消便有彼長,日升日落斗轉星移四季輪迴,一切都是定數。”
一切都是定數,所以那些叛軍現在不該死,死的只能是他們嗎?這是天意天命,知府有些疲憊無力:“只能死啊。”
木和尚將胳膊從他手裡抽回,拿起木杖:“所以現在停止反抗打開城門,由我去跟他們談談,或許能說服他們.”
知府的眼燃起希望:“說服他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嗎?”
木和尚搖頭,掐滅了希望:“當然不能。”
知府頹然坐回去:“那去談什麼。”
“說服不了他們放下屠刀,但或許能讓他們少殺一些人,能救一些人,十幾人,幾人。”木和尚站起來,“哪怕一人,也是救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