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晨,沐風的葬禮開始,夜家一羣人哭得死去活來,尤其是大長老,哭得比死了孫子還造孽,哭了半個鐘頭竟厥了過去,驚得一羣夜家人措手不及。
悼詞冗長,本應該由妖嬈念,但她眼睛看不清,便換了沐宸。她一面啼哭,一面聲訴,模模糊湖的話音,纏纏綿綿的悼念、斷斷續續的語句頌揚着沐風的品德,哀痛到極點時,哽咽無語,望月一直在她身邊陪着,不時拍拍她的背。
沐風的遺體被小心翼翼地裝入靈柩,躺在絲綢墊上的他,就像睡着了一般,正要蓋上棺材板時,妖嬈道:“等一下!”
擡着棺材蓋板的幾個人詫異地看向她,四長老道:“丫頭,別耽誤了吉時,再說幾句就好了,他是見不得你太傷心的。”
“我知道!”妖嬈轉頭對着匯美道:“剪刀帶了嗎?”
匯美點點頭,將帶來的剪刀小心翼翼地放到她攤開的手掌上。
“丫頭,你這是要做什麼啊?”四長驚疑道。
“沒什麼,就是想起忘了放一樣陪葬的東西了。”
沐宸詫異道:“宗主,是哥哥有什麼東西在您這嗎?”
“不,是剛想起來應該給他。”說完,她捋過一束頭髮,乾脆利落地將它剪了,再用紅綢紮好,然後用手摸向靈柩,將頭髮放進沐風交握在胸口的手心裡。
她能給的也就這些了。
“匯美,幫我看看,放穩妥了嗎?”
“穩妥了,宗主。”
沐宸當即一頭扎進望月的懷裡,哭得撕心裂肺。
妖嬈:“好了,蓋棺吧。”
“是!”
蓋板輕輕的蓋上,這四角東邊第一根落下去的釘子,也由妖嬈來釘,一羣人都怕她砸到自己的手,緊張地看着。
她倒是無礙,一氣呵成,錘落下時,釘子也進去了。
助葬的人把靈柩擡往墓園,妖嬈一路護送,後頭跟着一羣人,他們哭聲顫抖,忽斷忽續,行列經過時,鳳淵的其他夜家人站在路的兩側,垂首致敬。
忽起一陣大風吹了過來,吹起了妖嬈身上的衣服,兩邊給風吹了起來,就像一對翅膀似的,她扶着靈柩,舉步朝前,嘴裡絮絮叨叨的說着什麼,因風很大,身後的人都沒聽到。
到了墓園,葬曲奏起,老天大約是覺得還不夠傷感,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葬曲便顯得格外悲壯,樂器在雨簾中閃着金光,但是很快沉沒了,消散了,停止了,一切全退縮在雨傘之下。
妖嬈拒絕撐傘,始終護着靈柩,直到它安全落地。
雨不斷地下着,大家的鞋子陷在泥濘之中,雨水匯成小河流入空的墓穴中,隔着雨水,靈柩被擡進了墓穴。
“宗主,撒土吧!”
“嗯!”妖嬈蹲地抓起一捧土,將裡頭的小石頭一一剔除,匯美擔心她看不見會跌進墓穴裡,過來攙扶她,到了墓穴前,揚手一灑,土沙細細密密地落在靈柩上。
“落葬!”
助葬一聲高喊,四面站着的人便開始剷土進墓穴。
妖嬈看不清的眼睛,一直注視着沐風的靈柩,直到它被土沙掩埋得再也看不見。
雨水落在她的睫毛上,眨眼時,蜿蜒出一道又一道的水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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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西下,雨還在下,妖嬈卻一直站在墓碑前,身後的匯美勸了幾次,她都置若罔聞,匯美便不再勸了,靜靜在她身後陪着,整個墓園裡只剩下她們兩人。
之前,妖嬈跟着大部隊一起走的,可到一半,她又偷偷折了回來。
匯美心想她肯定是不捨得沐風,也就跟着來了。
妖嬈一直站在那,像是紮根了一般,一動不動。
後頭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匯美回頭便看到了撐傘而來的夜辰。
“畢……”
夜辰噓了一聲,示意她別出聲,徑自去了妖嬈身邊,將傘撐到她的頭頂,再給她蓋上一件防水保暖的外套。
他沒勸她走,反倒對着墓碑揶揄了一句:“這遺照倒是選的挺好的。”
妖嬈一震,下意識地擡起頭看他,“你……怎麼來了?”
夜辰看到了她那張被淚水糊滿了的臉,皺眉道:“你是嫌眼睛還不夠差是嗎?”
她趕緊擡手胡亂地抹了抹,“胡說,這是雨……”
心裡難受,總是要哭的,她只是哭得久了點。
“你也知道下雨了?”他嘴上怨懟至極,手分外溫柔地替她攏緊披着的外套,“該回去了,站了大半天了,你不累,我看着都累。這墓地很遠嗎,就在家門口,你要想天天來都成。走了……”他牽起她的手,驚覺她的手涼得像塊冰,火速往胸口的衣服裡塞,“冷成這樣,也不知道讓匯美給你去取件衣服?嗯?”
他這般碎碎念,妖嬈也是習以爲常了,故意不正面回答,岔開話道:“你還沒說呢,你怎麼來了?”
她偷偷折回來就是不想讓人知道,匯美一直在身邊也沒見她向誰通風報信過。
“我不能來嗎?葬禮我不參加,過來看一眼總行的吧……”他瞧了一眼墓碑,“呵呵,嗯……還行吧,沒寫上什麼先夫沐風之類的。”
妖嬈瞪眼道:“你是故意來諷他的嗎?”
“我不諷兩句,他估計在地底也會覺得無聊。我和他相看兩生厭,說不定這會兒他還在閻王爺那告我的狀呢。”
“胡說八道!”妖嬈往他胸口擰了一記,“走了,你要再呆這,他一會兒大概會從地底爬出來了。”
“哼!我會怕他?”夜辰就差朝着墓碑比中指了。
“好,你不怕!”妖嬈推着他走。
夜辰卻還有話說,牢騷道:“你下次來,幫我問問他,是不是在閻王爺那告我的狀了,肯定告了,百分百告了。”
匯美聽到這些話,捂嘴偷笑不止。
還是畢方大人有辦法啊,隨便說幾句就能讓宗主打道回府了。
夜辰囉嗦起來比三姑六婆還厲害,竟一路說回去。
半道上,妖嬈氣道:“你有完沒完!”
“沒完啊,我還能再說上幾百句,你要不要聽?”
“尉遲夜辰!”妖嬈一旦連名帶姓的叫,就是生氣了。
夜辰很無賴地道:“你叫錯了,我現在姓夜……”
他已和尉遲清河脫離父子關係,所以早不姓尉遲了,現在又是夜家的畢方,不姓夜多不好意思?
“你改了姓,性子也改了嗎,這麼聒噪。”
“我不聒噪行嗎,不聒噪你聽嗎?”
一路回去,兩夫妻就一路吵,吵得路過的夜家人都停下了腳步側目而視。
匯美示意他們趕緊離開,這麼扎堆在一起看成什麼體統,沒看過夫妻鬥嘴啊。
夫妻鬥嘴夜家人看過,可是沒看過夜家最高的兩位領導人吵架,話說回來,吵歸吵,手卻是牽在一起,牽得緊緊的,就算吵得很兇,流瀉出來的也是一團蜜糖。
走到鳳眠軒門口時,夜辰突然停了聒噪,額頭細細密密地冒出了汗。
他知道又犯病了。
妖嬈還等着他回嘴呢,問道:“怎麼不說了?終於口渴了嗎?”
“不是,我……忘記有事沒處理完?”
“嗯?都什麼時候了,明天再處理吧!”
“不行……今日事今日畢,是我的座右銘。你先進去,我處理完了就回來。”說完,他就要走。
妖嬈神準地扯住他的衣襬,“都這個點了,別去了,真要處理,吃完飯再去。”
夜辰就快壓不住喉頭的血腥味了,握着拳頭放到嘴邊輕輕咳了咳。
匯美剛纔因爲兩人吵架,沒敢離得太近,這會兒還沒過來,便不會瞧見夜辰現在的臉色有多難看。
“怎麼咳嗽了?”妖嬈的耳朵實在靈敏,稍微一點動靜都能聽得很清楚,“夜辰?”
“沒事……”他思索着要怎麼離開。
這時,琉璃走了過來,對着夜辰道:“畢方大人,我藥材的配額不對,你趕緊過來給我看看。這很重要。”
夜辰沒想到琉璃會突然出現幫她,愣了一下後,趕忙道:“正巧,我剛纔就是在想這件事。”
兩人一搭一唱,配合得毫無破綻,妖嬈頓時就信了,藥材可是琉璃的命,絕不容許短斤缺兩的。
“妖嬈,你先吃飯,我去去就回。”
“哦,那你趕緊啊。”
妖嬈便鬆了手,由着他去了。
到了藥廬,夜辰就無需在隱忍了,一下就把血全吐了出來。
琉璃已經將藥準備好了,還有一杯漱口水,遞過去後道:“你吐血的症狀越來越密集了,這樣下去真會出事的。”
“能……出什麼事?”剛吐了一大口血,夜辰的臉色慘白得嚇人,人也疲軟無力地倒在了一張椅子上。
“死!”琉璃咬牙道。
“人都是要死的……誰也不能倖免,無非就是早晚的問題。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不過就是說了也無用,不管是你也好,阿陌也好,只要找不到癥結所在,一切都只是空談。既是空談就不必說出來徒惹身邊的人擔憂了。我沒你想得那麼虛弱,吐幾口血而已,又沒發燒,也沒有癱在牀上……”
“病來如山倒,你若現在不好好養着,說不定等爆發的時候,人就直接過去了。我沒有嚇你。”
“我知道……你已經幫我很多了。”夜辰覺得吃了藥好些了,想起來,卻是沒什麼力氣,頭也陣陣發暈,不得不再坐一會兒。
這樣一折騰,他胸口又是一陣痛,喉間又涌上了一股血腥味,血的味道衝破了重重藥氣,讓他的臉色越發慘白。
身體的情況,沒有人比他更清楚是怎麼一會兒事。與其說是藥石無用,不如說油盡燈枯才更貼切些。這並非是他消極的想法,而是近日的身體狀況傳達就是這麼個信息。
“你是不是又想吐血了?”琉璃一直觀察着他的一舉一動。
“沒,壓下去就好了。我身上攏共就這麼點血,我比你還珍惜……”
“這時候了,你還有心思說笑話。”
“苦中作樂嗎,難不成天天苦着一張臉嗎。對了,今年過年是什麼時候?”
“嗯?”琉璃也是懵了,這時候他提這個幹什麼,但還是回答了,“還有五個多月。今年春節晚,2月中旬呢。”
夜辰嗯了一聲,“那我知道了,好了,我該回去了,回去晚了,妖嬈會起疑。”
“你再坐一會兒,我給你調點藥。你現在臉色很差,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來!”她回身去捯飭藥。
夜辰吃了她的藥,過了一個多小時臉色纔好看些,但比起陌如玉當初給的藥,效果還是差了些,但現在是晚上,出去撞上人未必會被發現。
琉璃擔心他一個人回去走不穩,堅持要求陪着他回去。
夜辰沒拒絕,他現在這副狀況,有個人看着也好。
兩人出了門後,過了好一會兒,一道黑影竄了進來,對着琉璃剛纔製藥的藥鉢嗅了嗅,又從裡頭挖了些殘渣出來放進手絹,然後轉瞬就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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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嬈等了半天,夜辰也沒回來,便自己吃了飯,洗了澡,哄着兒子睡覺,突然桌上她很少用的手機震了震,她快步走了過去,取過。
來人雖然沒打電話,發的是短信,但似乎也知道她眼睛看不見,發來的短信是一段錄音。
妖嬈取了耳機,將錄音聽了一遍,聽完,一臉的激動,激動得都掉下了眼淚。
“謝謝……謝謝……”她回了短信過去。
對方沒有回,可能正在忙別的事。
她握緊手機激動了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平靜下來後,黑眸轉瞬又沉又黑,又迅速發了一條短信。
另一頭,匯美在房中也握着自己的手機,屏幕上的那一行字,她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後撲倒在牀上將頭悶進被子裡又哭又笑。
此時,在她隔壁的房中,匯善剛洗完澡,圍着浴巾,對鏡自攬,她一會兒仰起頭,一會兒低頭,一會兒扭到左邊,一會兒扭到右邊,也不知道在看什麼,突然目光一凝,也不知道看到什麼,突然衝到了鏡子面前,撫摸着下頜骨靠近髮際線的一塊皮。
那塊皮因爲靠近髮際線,不仔細看的話不會注意到,這時卻特別明顯,發紫了,屍斑一樣。
她擰氣眉頭,將頭髮放下,仔仔細細地遮蓋它,然後重新看向鏡子。
鏡中的她儘管生了一張與匯善一樣純潔甜美的臉,眼神卻完全不同,特別邪惡,彷彿積滿了怨氣的厲鬼,正尋思着這麼找活人索命。
她突然將手撐在了鏡子上,陰毒道:“是該下手的時候了。”
鳳眠軒中,妖嬈握緊手機,黑眸愈發沉沉,喃喃道:“該收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