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明塵遠早已不把自己當成明氏子孫了,當年他的生母被赫連夫人逼死,他的父親不曾落過一滴眼淚,還立刻新納一房妾室,美其名曰“祛除府邸晦氣”。從那時起,他就已看清了人情冷暖、權勢富貴。
其實他畢生所求,不過是有嬌妻乖兒、有生死知己、有一屋遮身、有一馬馳疆。可好不容易得到了這一切,卻因爲腦後的一塊反骨,註定失去。
雖然金城說了許多忘恩負義的話,但至少有一句是對的:古往今來只要是被扣上謀反的帽子,沒有一個人能逃脫得了!
他彷彿已經看到了自己的結局,他會因爲一個莫須有的罪名而失去一切,鋃鐺入獄,冤死斷魂臺。
不!他不能認命!他不想失去!幾乎就是這一剎之間,他突然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他要逆天改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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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朝散後,明塵遠和聶星痕單獨商議了朝政之事,之後他提出想去見一見魏連翩。聶星痕知道他二人之間有些說不清的關係,當即便允准了,還特意找個藉口把魏連翩召了出來。兩人相約在東宮的後院。
自從魏連翩改姓明氏之後,她便順理成章做了王后,伴着那有名無實的君王,擔着那可有可無的虛名。後來,她和明塵遠各自生子安定,爲了避嫌,實則並不常見面。但明塵遠會時常注意她的消息,若是聽說明丹姝欺辱她了,也會暗中幫她一幫。
對此,魏連翩只作不知,不曾當面道謝,也不曾出言拒絕。
明塵遠其實知道魏連翩的心思,可是有金城在前,他實在無法回報什麼,便只得在瑣事上多加關照她。然而這一次,他與金城的爭吵已經傷及筋骨,心中憤怒抑鬱無法排解,不知怎地就想起了魏連翩,特別想聽聽她的想法。
兩人相見,他先是關懷幾句,問了問她與孩子的近況,才提起來意:“去年我領兵出征姜國期間,聽說金城進宮了幾次,你知道聶星逸同她說過什麼嗎?”
魏連翩搖了搖頭:“公主每次進宮都帶着孩子一起,聶星逸便會打發我去照看幾個孩子。”
果然如此,明塵遠聞言蹙眉,面色漸冷。魏連翩見此情形,忙道:“其實我也側面打聽過,但他說……是您與公主感情不睦,公主進宮來傾訴委屈。”
“你信了?”明塵遠面露諷刺之意。
魏連翩嘆道:“那段日子您在姜國,而公主每次進宮都神色有恙,不由我不信。”
是啊,即便魏連翩不信,她也沒法子去追問,更無人可問。想到此處,明塵遠眉峰更蹙。
到了此時,魏連翩再看不出來異樣便是傻子了,但她也不會主動詢問,她等着對方主動告訴她。
明塵遠見她如此沉得住氣,自己反倒再也忍不住了,便將昨日與金城之間發生的事如數相告,最後嘆道:“我今日是特意找你來商量對策的。”
魏連翩聽了事情的前因後果,並無太多驚異,先問了一句:“您就如此信得過我?不怕我倒戈?”
“你若會倒戈,早就倒了,何須等到今日。”明塵遠無比信任地道:“此事我實在不知該對誰說,說出去又是一場風波,只好來找你商量商量。”
魏連翩看他神情苦惱,也感到此事很棘手:“這事的確不好辦。您若假作不知,恐怕他們兄妹二人不會善罷甘休;您若先發制人,公主又是您的妻子,難免會受到牽連。”
明塵遠聞言沉默片刻,才低聲道:“我若出手,金城只是其一,你該怎麼辦?聶星逸若死了,你和望安……”
魏連翩垂下眸子沒做聲,面上也看不出任何表情。
明塵遠越想越覺得事情難辦,於公於私都令他陷入兩難境地,不由再次嘆了口氣。
魏連翩見狀思索片刻,又道:“當務之急,是您要儘快擺脫謠言的困境。至於別的,他們兄妹一時片刻也成不了事,您可以從長計議,總會想出法子的。”
真是說到點子了!明塵遠不禁點頭贊同:“是啊,我如今被反骨的謠言所累,煩不勝煩。就連聶星逸都動了歪腦筋,可見這謠言力度之廣。”
魏連翩抿脣又想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問:“那您覺得,攝政王殿下他……是否會聽信這些謠言?”
明塵遠苦笑着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但這兩年他的確疏遠我了,我上的摺子大多被駁回,只在一些無關痛癢的小事上准奏而已。”
“從前您與他共同打江山,自然是親密無盡。可如今他坐穩了位置,一個是君,一個是臣,自然會漸漸疏遠。”魏連翩有心安慰:“這也不算什麼,或許是您多心了。”
“那摺子的事呢?你又如何說?”明塵遠仍不能安心。
魏連翩又笑:“您是鎮國將軍,上的摺子必定事關軍務、用兵。於此道,攝政王可是行家,誰能比他想得更深、更遠?再者他如今站得高,眼界更開闊,與您意見相左也是正常。”
“您回憶回憶,他每次駁斥您的摺子,可有說明緣由?您可心服口服?”魏連翩溫言再勸:“他若有心提防您疏遠您,直接硃批一筆就駁回了;他若願意耐性對您解釋,便還是相信您的。”
魏連翩這番話入情入理,或多或少解開了明塵遠的心結,也突然帶給他新的想法。近一兩年來他一直擔心反骨之事,人也格外敏感一些,難免走偏想偏。但此刻認真回想,每次聶星痕駁回他的意見時,好像都有充足的情由,雖說有的情由他並不贊同,但也的確不牽強不敷衍。
這般一想,明塵遠心裡更安定了些,總算露出一絲笑意:“多謝你,連翩。我來找你是對的。”
魏連翩又一次垂下眸子,似乎是有話想說。
明塵遠便催問她:“你怎麼了?可是有心事?還是我給你添煩惱了?”
“不是,”魏連翩欲言又止,“我是想問,公主的提議您真沒有一丁點動心嗎?”
“連你也懷疑我?”明塵遠聞言又生氣起來,擺出幾分從前在明府的架子。
魏連翩便無意識地回道:“是奴婢失言了。”
明塵遠一聽這話,心裡更加煩躁:“你已經入籍明氏,又做了王后,怎麼還是自稱‘奴婢’?”
魏連翩笑了笑,也不解釋什麼。
然而一說起明氏,明塵遠忽又想到了自己昨晚的主意,躊躇片刻,還是說了出來:“方纔是我太沖動了,你別生氣……其實我今日來,是有個主意要告訴你。”
“二公子客氣了,只怕我見識淺薄,幫不上您的忙。”
“你先聽聽我的主意,我……實在拿不準……”
他附在魏連翩耳畔輕聲說起來,後者聽罷終於花容失色,露出不可思議之情:“您可想好了?”
“就是沒想好,纔來找你商量啊!”明塵遠越發感到焦心。
魏連翩咬了咬下脣,又抖着手替他續了茶,才略略鎮定下來:“此事事關重大,奴婢實在無權置喙。您……自己做決定吧!”
“你的意思是……你不贊成?”明塵遠執着追問。
“不,無論您怎麼做,我都贊成。”
*****
從東宮出來,明塵遠感慨良多。當年與金城定情之時,他是喜歡她的單純可人;後來金城嫁給他的兄長,他又知曉了魏連翩的心意,也不是沒有動搖過。可是翻來覆去地對比,他實在不喜太有心機的女子,又割捨不下多年對金城的感情,便還是假裝不知道了。
再後來,聶星痕得勝,魏連翩主動提出要入籍明氏,搖身一變,成了他的族妹。當時他就知道,她是真的死心了,其實偶爾想想,也曾有過遺憾,但他一直告誡自己,他已經有了金城,做人不能太過貪心。
可如今他突然發現,當年真是錯得離譜。單純的女子經過世事變遷,也會變得心機複雜;而善解人意的女子永遠都是善解人意,無論魏連翩對誰耍了心機,至少在他面前,她一直溫柔而純良,重情而體貼。
人都會變,金城變了,他也變了,可當年被他拒絕過的魏連翩,如今卻變得令他難以拒絕。
聶星逸到底還是好運氣,雖失了身份丟了王位,至少還有她相伴身邊。這般看來,是比他運氣好。
他實在不懂得珍惜。
明塵遠越想越是感慨良多,心潮澎湃,趁着一股子心氣兒未滅,直奔聖書房而去。可到了聖書房,又聽說聶星痕去了御花園,他久等不至,便只得又跑去御花園尋人。
原以爲聶星痕出入御花園,必定會有一衆宮人隨侍,誰料到轉了一圈問了幾個太監,才找到地方。遠遠地,便瞧見聶星痕負手站在花叢之中,正對着一個女子說話,態度萬分和藹的樣子。
那女子身穿華服,乍一看,他還以爲是微濃。直到走得近了,才發現是……明丹姝?
最令明塵遠驚訝的是,他們兩人站在花叢裡說話,身邊的宮女太監一個沒見。且明丹姝竟然是一副嬌弱無力的模樣,站在聶星痕面前就好似西施捧心,聶星痕竟也關切地對她噓寒問暖……
看這情形,好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