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一章 一年

溫暖柔軟的觸摸,讓周佑宸恍恍惚惚地產生了依賴之感。而他身後的人,時不時地輕輕吁嘆,更是讓他滿心困惑。

她爲什麼這樣對他?而他又是誰?這裡又是哪裡?外面那一陣陣輕微不間斷的響聲又是什麼?

周佑宸腦子裡就像是一團漿糊,粘稠混沌,他僵硬地轉過頭去,想要看看她的臉,可她卻一直低着頭。

須臾,天邊隱隱傳來幾聲悶雷,似乎要下雨了。

孟夕嵐依偎在周佑宸的身後,陪着他一起聆聽細雨。清涼的微風,伴着清涼的細雨,徹底洗刷走了煩悶的暑氣。

兩個人靜靜抱在一起,反而更加溫暖。

夜深了,雨也停了,孟夕嵐和周佑宸合衣共枕。

他們好久沒有這麼親密過了,然而,孟夕嵐卻很快就睡着了。他們曾經是同牀共枕二十年的夫妻,她早已熟悉了他的存在。

她身邊的周佑宸,卻是徹夜難眠。

他一直睡不着,目光呆滯地看着窗外,看着那些從天上一滴一滴落下的雨水。

這些水又是從何而來?

周佑宸就這樣發了一夜的呆,當孟夕嵐晨起睡醒時,發現他一個人坐在廊下,還是坐在昨晚的位置。

寶珠正在外殿等候差遣,見娘娘醒了,方纔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

孟夕嵐輕聲問她:“殿下何時醒的?”

寶珠昨晚沒有留下守夜,所以她也不清楚,她遞上漱口的清茶:“奴婢也不知道。不過,奴婢在外面的時候,就看到殿下一直坐在那裡了。”

孟夕嵐漱漱口,便起身去到周佑宸的身邊,緩緩跪了下來。

她的目光順着他的視線看去,猜不到他在看什麼。

“宸兒……”她輕輕開口喚他:“你在看什麼?”

周佑宸不回答,只是目光定定地看着地面。

孟夕嵐見他不答,便回頭吩咐寶珠去準備早膳。“清淡點就好,不要弄得太多。”

寶珠點頭應是。

孟夕嵐撫着周佑宸的後背,語氣輕柔道:“殿下,別總是坐在這裡了。咱們出去走走……”

她的話音剛落,周佑宸突然動動手指,指向了地上剛剛冒出來的小草。

經過昨晚雨水的洗禮,地上冒出了很多新長的小草,嫩綠嫩綠,宛如纖細柔軟的絨毛。

孟夕嵐微微一怔,繼而轉眸看他,他的眼神懵懂困惑,稍稍歪着頭,彷彿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

焦長卿的湯藥,讓他失去了心智,所以他什麼都不知道,甚至連地上長出來的小草,都不知道是什麼……

想到這裡,孟夕嵐心裡微微一沉,繼而笑着輕輕抓住他的手,觸摸那些稚嫩的小草:“這是小草。”

周佑宸張了張嘴,卻是發不出聲音來。

他現在可是連話都不會說的人。

孟夕嵐輕輕嘆息,額頭輕輕貼向他的額頭,輕聲安撫:“沒關係,慢慢來,我會慢慢教你。”

回想當年,她曾經親自手把手地教周佑宸寫字。如今她仍然可以重新教給他,他需要的一切。

來到行宮不過短短几天,寶珠就明顯察覺到了娘娘心境的變化。娘娘幾乎日日陪伴在太上皇的身邊,與他說話,與他賞景,還與他同吃同住。

終有一日,她忍不住多嘴發問道:“娘娘,您是不是想要常住在這裡?”

孟夕嵐正在品茶,聽她發問,微微擡眸,目光沒再看她,而是看向了周佑宸。

“這裡比皇宮清淨,本宮很喜歡。”

寶珠自然也覺得這裡好,可京城到底是京城,那裡是娘娘統領後宮,運籌帷幄的地方。

“怎麼?你不喜歡這裡?”孟夕嵐又喝了一口茶。

寶珠連連搖頭:“奴婢沒有,奴婢也很喜歡這裡。”

她欲言又止:“奴婢只是擔心宮裡的事多……”

孟夕嵐舒舒服服地喝完了一碗茶,又道:“本宮都不擔心,你還擔心什麼。皇上專心政事,本宮無需擔心,後宮有皇后把持大局,本宮更不用擔心。至於宮外……還有宗正司呢。”

她雖然人不在京城,可她的“眼睛”,“耳朵”,還有最最得力

的手下,全都留在了那裡。

“那娘娘是要一直陪着殿下了……”

孟夕嵐擡眸再度看向周佑宸,他的動作已經不再那麼僵硬了。

他伸出手去摘了根草,放在自己的掌心輕輕摩挲。

“本宮本來就是要陪着他一起終老的。夫妻一場,我總要與他白頭到老!”

她已經做完了該做的事,如今,她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

寶珠聞言沉默,收拾起茶碗,靜靜退下。當她走了幾步,再度轉身,只見娘娘正牽着殿下的手,柔柔微笑。

滿樹花開,兩人執手相看的模樣,竟是那般空靈縹緲。

這樣閒適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

一晃從六月到十月,又從十月到了十二月。

宮中誰也沒有想到,太上皇和太后娘娘竟在西康行宮,呆了將近大半年。

其實在中秋之前,長生親自帶着皇后來見母后,想要讓她回宮。

孟夕嵐卻是搖頭拒絕了,她和長生說了幾句體己的話,便讓他去花園見他父親。

周佑宸如今已經不似離宮那般僵硬遲緩,他行動起來已和常人無異,看人的眼神,也不再怔怔的,還會說出一兩個字來。

再見父皇,長生的心中五味雜陳,他朝着父皇跪拜下來,對他磕頭行禮。

“父皇,兒臣來了。”

周佑宸穿着一襲白色長衫,烏黑長髮僅用一隻玉簪束着,神態肅靜,垂眸看他,微微開口道:“你……你……”

他仍說不出完整的話,但能聽到父皇再度出聲,還是讓長生大大吃了一驚。

周佑宸看他的眼神毫無波瀾,沒有半點情緒,這說明他根本認不出他來。

“你……你……”周佑宸反反覆覆地說着這一個字,長生滿臉不解,正欲詢問,便聽母后在身後道:“他想說,你是誰?”

長生聞言站起身來,看向母后道:“父皇還是認不出兒臣……”

他的語氣有些惆悵,孟夕嵐輕撫他的肩膀:“雖然他認不出你來,可他現在過得很舒服。”

這裡比宮裡更適合周佑宸,而這也是孟夕嵐決心留下來的理由。

待到年末將至,宮裡終於傳來了好消息。皇后有喜,脈象平穩。

孟夕嵐很快就得到了這個消息,她心中雖有歡喜,但也有擔憂。

她望着對面的周佑宸,輕聲道:“宸兒,咱們就要做祖父祖母了。”

周佑宸聞言擡眸看她,雖聽不懂她話中的意思,眉眼間卻隱隱浮現一抹笑意。

孟夕嵐見他會笑了,心頭微澀。

她坐到他的身邊,枕在他的肩膀上,閉了眼微微養神,心中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只覺這寧靜閒適的日子,似乎慢慢到了盡頭。

……

隆冬時節,各宮各處都在忙着準備過節。

謝珍珍初次有孕,一舉一動都十分小心翼翼,因着身上不便,對宮中諸事也沒有那麼上心了。她不願讓旁人插手,便更加倚重身爲太妃的宋青兒。

宋青兒本就是個心思細膩之人,在宮中多年,論經驗論手段,自是旁人無法企及的。

趕在過年之前,宮中還有一批賞賜要下來。宋青兒酌情斟酌了一番,把各宮各處的份例做了小小調整。

她對後宮妃嬪的態度,素來是一碗水端平,所以,周燕兒她們也都聽她的,甚至有意拉攏她。

宋青兒對她們的示好,只是不冷不熱地迴應着,並無親近交往之意。她好歹是個太妃,而且,身後還有太后可以依靠,沒必要和小輩們走得太近。

如今,妹兒都已經十歲了,眉眼漸漸長開,舉手投足間,已有少女氣息了。

雖說她才十歲,宮外竟已有人惦記起了她的婚事。妹兒乃是太上皇唯一的親女兒,雖不如長公主得寵,卻也是身份尊貴的公主殿下。

公主亭亭玉立,身邊的有心人自然少不了。

妹兒大了,每日除了要學習功課,也要開始學習刺繡女紅,琴棋書畫,很是辛苦。

宮裡的琴師不多,而宋青兒一眼就看中了皇上身邊的沈丹。其實,她是故意爲之,只因沈丹是太后一手提拔起來的。

沈丹跟隨太子之後,鮮少再有機會彈琴奏樂,琴藝早已不如當年,而且,她也沒想到太妃娘娘會看重自己,一時有些受寵若驚。

不過,宋青兒卻是認定了他,還爲了此事,特意見了皇上一面。

“沈丹是皇上身邊的得力人兒。本宮當然不敢把她搶走,只是希望她能抽空教教妹兒就好。”

當年,沈丹就是憑着一手琴藝,入了皇上的眼。

長生對妹兒一直都十分疼愛,聽了這話,自然點頭應允:“太妃信任沈丹,朕自然要成人之美。”

他對沈丹微微點了下頭:“妹兒年幼,你慢慢教就是了。”

沈丹含笑屈膝:“奴婢遵命。”

學琴是一件辛苦的事,沈丹當年學藝時,曾經把十指都磨破了,流血不止。

沈丹對公主殿下不敢太過嚴苛,但又怕她學無所成,便只好每日審時度勢,謹慎行事。

妹兒天性聰慧,也不太嬌氣,爲了學琴,下了不少功夫。

“等到母后娘娘回來了,我要親自彈琴給她聽。”

沈丹聞言心中微微一動。太后離宮許久,遲遲未有歸意。

“殿下如此勤勉,娘娘見了一定會很高興的。”

妹兒聞言笑眯眯地看着她道:“嗯,母妃說過的,母后娘娘就要回來了。因爲皇嫂肚子裡有了寶寶……”

如此一句輕描淡寫的話,卻是微微刺痛了沈丹的心。是啊,皇后有孕,的確是一樁大喜事。

皇后有孕之後,皇上陪伴她的時間更多了,尤其是這幾個月來,他們幾乎夜夜都在一起,可是那又怎樣……褚安盛仍是日日送來避子湯藥。

皇上的恩寵,甜如蜜糖,卻仍然化不了她日日吞嚥苦藥的酸澀。

沈丹微微變化的神情,引起了妹兒的注意,她十指停住,眨眼問她:“你怎麼了?”

沈丹聞言回神,忙微笑掩飾:“奴婢沒……殿下彈琴彈得久了,不如休息一下吧。”

妹兒心細如髮,只覺她沒說實話,回想自己上一句提起皇后,便隱隱明白了什麼。

母妃說過,宮中的女子,縱使表面上看着如何風光得意,背地裡都是滿腹惆悵。許是沈丹也是這樣……

此時,長生處理好了手頭的政事,便去了坤寧宮看望臥牀休息的謝珍珍。

即將身爲人父的心情,十分複雜,歡喜之餘,更添沉重。他如今纔不過十八歲的年紀,還不知該如何做一個好父皇?

謝珍珍有孕之後,便不愛出門,每日不是坐着,就是躺着,生怕動了胎氣。

長生邁步進殿,只見她慵懶地倚在榻上,雙眸緊閉,似睡非睡。

他不想擾了她,便靜靜在她的身邊坐下,擺手示意身後的宮女紛紛退下。

謝珍珍早有察覺,睜眼看去,還是故作驚喜狀:“皇上怎麼來了?臣妾……”

長生按住她坐直的身子,淡淡笑了一笑道:“朕來瞧瞧你,你別動。”

謝珍珍笑顏如花,握着他的手,覆於自己的小腹,道:“臣妾方纔還在想皇上什麼時候來呢?沒想到皇上就來了,這當真是心有靈犀。”

“皇后身上如何?今兒還難受嗎?”

謝珍珍見他語氣關切,一顆心宛如泡在蜜罐裡似的,說不盡的美妙。

“皇上這樣惦記臣妾,臣妾的身子自然好些了。”

長生滿意點頭:“那好,朕陪你出去走走如何?”

焦長卿說了,皇后初次有孕,頭三個月爲了鞏固胎氣,臥牀休息是必不可少的。但如今,最兇險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她也該下牀走動走動,免得胎兒太大,不宜生產。

謝珍珍點頭應允,挽着他的手臂,一起去到院中散步。

“皇上,臣妾有件事想要和您說說……”沒走一會兒,謝珍珍突然開口,語氣遲疑,似有難處。

長生神情溫和:“你說。”

謝珍珍腳步一頓,面對他站好,握着他的手道:“臣妾想說的是公主殿下的婚事……”

長生聞言微微挑眉。

妹兒不過才十歲而已,現在就要談婚論嫁,是不是太早了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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