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是周佑宸。
孟夕嵐的眼裡隱隱閃過一道光,既有驚訝,也有驚慌。
許久不見,他的樣子變了很多,不,應該說是變了一個人。
他的臉上乾乾淨淨,沒有淤青,也沒有灰塵,身上穿着的不再是那件破破爛爛的長襖,瘦小的身體包裹在一身貴氣的鵲灰色長袍裡,腰間還纏着玉帶,上面繫着一枚玉牌,上面赫然刻着一個“宸”字。
想來,那就是皇上賜給他的腰牌吧。這玉牌只有皇子纔可以擁有,皆由內務府定製而造,每枚玉牌上都刻着皇子的名字,溫潤順滑,獨一無二。
從前,周佑宸的臉上總是髒兮兮的,唯有那雙幽深的琥珀眼珠蘊含着清晰可見的光彩。
孟夕嵐也是第一次有機會看清楚他的臉,定睛細細去看,突然發現他的五官輪廓的確和周世顯有幾分相似之處。
也許,周世顯也是看到了這張臉,因着這眉眼間的相似,他纔會相信周佑宸真的就是自己的兒子而並非是什麼孽種?
這宮裡,周佑宸最喜歡的去處就是御花園,他喜歡的不是這裡花花草草,而是喜歡這裡的安靜。所以在他小時候,他就把母妃留給他的遺物,悄悄地埋在了一株梅花樹下。每每想起母妃的時候,他便會來到樹下站一站,坐一坐,又或是默默敘說着自己的心事。
如今,長清宮裡多了很多人,那些太監宮女整天圍在他的身邊,噓寒問暖,伺候周到。可他看着他們的一張張嘴臉,只覺得厭惡至極!他從來不需要人伺候,更討厭他們整天黏在自己的身邊,所以,他今兒是來這裡找清淨的。
偌大的一個皇家園林,但周佑宸早已經對這裡爛熟於心,哪怕就算是閉着眼睛走,他也不會迷路。他慢慢踱着步,一點都不着急回宮。
然而,孟夕嵐的出現,讓他緩慢的腳步停頓下來,周佑宸自然還認得那張臉,在這宮裡,她是第一個對他微笑的人。冬日裡,寒風瑟瑟,唯有她白玉般的臉龐上對他浮現出笑容,語氣溫和地對他說道:“我叫孟夕嵐,我和別人不一樣,我永遠都不會欺負你。”
此時,她一個人坐在亭中,穿着粉色的披風,靜靜觀望着眼前的風景,眉間舒展,雙眸沉靜。
孟夕嵐……周佑宸心中默唸了一遍她的名字,也不知自己是怎麼想的,就這樣緩緩地走到了她的身邊。
若不是那名小太監發現了他,也許他會一直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裡,不聲不響地看着她。
兩人再度相遇,誰都沒有開口說話,周圍只剩一片寧靜。
高福利站在原地一動沒動,只望着相視不語的兩位主子,心中有些納悶。
片刻過後,孟夕嵐稍微挪動了一下身子,望向亭外的周佑宸,微微而笑道:“九殿下。”
周佑宸聞言嘴角微沉,皺皺眉頭,不知爲何,好像有點不太高興的樣子。
孟夕嵐的視線仍在他的臉上流轉,打量着那張尚且稚嫩卻又充滿倔強的小臉,見他站着不動,便又道:“九殿下也來這裡賞花嗎?若不嫌棄,就過來和我
一起坐會兒吧。”
難得,她正想着他的事,他們就能再度相遇……如此巧合,說是緣分也不爲過吧。
周佑宸神情似有猶豫,腳下卻不遲疑,直接邁開步伐走了過來。
兩人相對而坐,中間只隔着一張四四方方的石桌子,桌上無茶無果,只有高福利剛剛折下來的一大束淡粉色雛菊。
孟夕嵐擡眼看他,發現他也正望着自己,面無表情的樣子,看起上去有點悶悶的。
“九殿下……”她再度開口喚他,突然想要和他溫和地交談一次。
他們來來回回見過幾次面,可每次都是匆匆忙忙,慌慌張張,沒有一次能夠好好說上幾句話。
她剛一開口,周佑宸臉上瞬間又冷了幾分,他突然站了起來,宛如琥珀般的眼眸直直地注視着孟夕嵐,身軀有點僵硬地走過來,嘴脣動了動沒出聲,半響纔對她說道:“我叫周佑宸。”
孟夕嵐聞言分明一愣,隨後瞭然地抿抿嘴脣,點頭道:“我知道。”
“不是,我要你叫我周佑宸。”他見她不懂自己的意思,忙又補充了一句。
孟夕嵐不禁笑了起來,復又點頭道:“好,周佑宸。”
聽見這話,周佑宸臉上的神情慢慢緩和了下來。九殿下,不是他的名字,他也不喜歡這個稱呼。
他站在她的面前,瘦瘦小小的一個人兒,身高還不足七八歲的孩童,卻學着大人的模樣把雙手背在身後。
他還只是個孩子……爲何總要給人一種不好招惹的感覺,也許這就是他保護自己的方法。如今,他已經是名副其實的九皇子了,孟夕嵐自然不用擔心他過得好不好,可她還是願意把他當做一個孩子般來對待,開口問他道:“你用過午膳了嗎?”
周佑宸先是點頭,又是搖頭。
孟夕嵐歪着頭笑他:“到底是吃過,還是沒吃過?”
周佑宸皺皺眉:“我不愛吃他們送來的飯,所以我沒吃。”
孟夕嵐聞言又是一怔,細想過後,便又問道:“爲什麼不吃?御膳房的東西都是最好吃的。你怕有人會下毒害你嗎?”
周佑宸聞言又是皺眉:“沒人可以害我,我只是不想吃。”說完,他忽地上前一步,徑直坐到了孟夕嵐的身邊,離她很近,毫不避諱。
孟夕嵐微微揚眉,隨後輕輕的笑了。“那你愛吃什麼?我讓小利子給你準備。”
他太瘦太單薄了,需要好好將養,以後才能長大長高。
周佑宸依舊冷着臉:“我要吃點心,你給我的點心。”
“點心?”孟夕嵐娃沒想到他會提起這個,想了想之後,便喚來高福利道:“你回去慈寧宮取些點心糕餅來,九殿下餓了。”
高福利連連點頭,走了兩步,卻又折了回去,遞回來一個眼神給她:“主子,您身邊沒人伺候能行嗎?”
孟夕嵐點一點頭,示意他放心。
周佑宸坐在孟夕嵐的身邊,不再說話,只是專心等着高福利。
孟夕嵐卻是一直望着他,視線緩緩落在
他的手掌之上,忽地想起什麼似的,輕輕開口:“給我看看你的手。”
周佑宸想也沒想地就把雙手伸了過去,他的手又小又瘦,掌心間的薄繭,仍然清晰可見。可孟夕嵐要找的,卻不是這個一直讓她困惑的證據。她執起他涼涼的指尖,低頭細看,終於在他左手的食指上找到了一道細細淺淺的結疤傷口。
那一定是滴血驗親時,他被刺破的傷口。
“疼嗎?”過了一會,孟夕嵐輕輕地嘆了口氣,擡眼問道。
周佑宸搖搖頭,這點小傷怎麼會讓他覺得疼?他從來都不知道疼的,就算是捱打捱揍,他也從來不會覺得疼。
“有時候,一個人受傷了,傷口不一定會在表面,而是在心裡。表面上的傷口癒合了,但心裡的傷口仍然未好,還會流血,還會痛。”
孟夕嵐靜靜說完,跟着將他的雙手握在自己的掌心之中,有意爲他暖一暖。“爲何你的手總是這樣涼?是身上穿的還不夠暖和,還是你病了?”
周佑宸聞言,整個人微微瑟縮了一下,指尖在她的掌心動了動,卻沒有掙開她的手。
姑姑說過,他的身體和別人的不一樣,他不會痛,也不會冷,是百毒不侵之軀,長大以後會是這個世上最厲害的人。
見他不答,孟夕嵐又問道:“周佑宸,你心裡一定藏着很多秘密,對不對?”
周佑宸眨眨眼,皺眉的表情,說明他很不想回答她的問題,隨即垂下了頭,繼續不言不吭。
孟夕嵐脣角微微上揚,深吸一口氣道:“告訴你一件事,我的心裡也藏着很多秘密。”
周佑宸一聽,臉上閃過不解的神情,依然皺着眉頭道:“真的嗎?”
孟夕嵐點點頭,微微而笑的笑容裡多了幾分暖色。“是的,也許有一天我們可以交換秘密也說不定。”
想要知道別人的秘密,自然要用自己的秘密去交換,這樣纔夠公平。
周佑宸眼中閃過一道精光,不答話,只是點點頭。
孟夕嵐捂着他的手,過了好一會兒,方纔覺得他的指尖有了溫度,便鬆開了手道:“以後記得多穿些衣裳,手爐也要時常備着,你的手總是這麼涼會讓人起疑心的。”
若是讓太醫們知道,也許他身上的那些秘密就瞞不住了……
周佑宸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忽然一把把她的手重新抓住,道:“孟夕嵐,你的手真暖。”
這宮裡敢直呼她的名字的人,實在寥寥可數。孟夕嵐側目瞧他,語氣認真道:“你不能直呼我的名字。論輩分,我也勉強算是你的長輩,你的姑姑。”
周佑宸聞言微微一怔,隨即瞪大眼睛搖搖頭,一字一頓望着她道:“你不是姑姑,你就是孟夕嵐。”
他的姑姑是這世上最可怕的人,人人見了她都會害怕恐懼。而孟夕嵐不一樣,她和姑姑不一樣,她和這宮裡的任何人都不一樣。
他一下子警覺起來的表情,讓孟夕嵐很是疑惑,可她還是把心底的疑問給壓了下來,現在還不是時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