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天意

霹靂一道接着一道地劃下,似乎不甘冷夜的寂寞,就如老驥伏櫪,志在千里般,因爲英雄雖老,豪氣尚存。

衆人知道眼前這和尚就是當年元末第一名將張定邊時,那霹靂雷聲就如在腦海中轟鳴炸破般,心膽俱驚。

張定邊怎麼會沒死,還當了金山寺的主持?

張定邊本是陳友諒手下第一高手,當年是朱元璋的死對頭,幾乎擊殺了朱元璋,姚廣孝既然早知道這人是張定邊,爲何還留他在金山寺?

可無論如何,張定邊都算是前朝餘孽,恐怕會對大明不利。衛鐵衣一想到這裡,不由護在姚廣孝身邊,只怕張定邊對姚廣孝搶先下手。

姚廣孝竟還平淡自若,這個亦僧亦道的黑衣宰相,似乎很難被什麼意外所驚動。

張定邊笑後,凝望姚廣孝道:“不錯,又過十年,我還沒死,因爲我真的不甘心。”

姚廣孝嘆息一口氣,“因此你當年做賭時,故意賭輸給我,留在金山寺?”

張定邊森然道:“我沒有故意輸給你,我贏不了你。”

秋長風只是一轉念間,就想出姚廣孝和張定邊多年前就認識,而且有個賭注。張定邊輸了,恐怕就要留在金山寺做和尚,而張定邊正對金龍訣有意,因此就留在金山多年。可秋長風感覺一點很奇怪,張定邊依舊如此霸氣,終究是大明的隱患,以姚廣孝之狠,爲何當年不直接除去張定邊呢?

姚廣孝皺了下眉頭,“但我當年看你,真的感覺你本心死,這纔不想殺你。我若殺你,當年是有機會的。”

衆人訝然,不想姚廣孝居然比張定邊還狂妄,他有將張定邊置於死地的機會?

張定邊昂然道:“不錯,你我當時做賭,輸者任憑對方處置。我輸了,你讓我死都無妨,但你沒讓我死,只讓我留在金山寺,一留多年。如今我雖老了,可還沒死。”

姚廣孝嘆道:“你沒死,雄心還在,我現在才知道你一切都在做戲,在我面前做戲。你能留在金山寺多年,因爲你也信金龍訣的秘密。”

張定邊緩緩道:“難道你不信?”

姚廣孝默然,可神色已冷了下來。

現在誰都看出來,那幅萬里江山圖中,的確藏着金龍訣的秘密,就因爲這個秘密,才讓張定邊留在金山寺多年。

張定邊冷笑道:“其實你也信的。你留我在這裡,只是不信我能先你一步看出這江山圖的秘密罷了,你也以爲葉歡難以猜透這秘密,纔要藉口殺他,掩飾金龍訣的秘密。只可惜,天意弄人,他偏偏看破玄機……”

葉歡臉色陰晴不定,見衆人望過來,忍不住強笑。

事態轉折的出乎葉歡的意料,見姚廣孝、張定邊劍拔弩張,燕勒騎、秋長風手已握刀,他似乎也有些畏懼,再不敢多言。

姚廣孝雙目一張,目光森冷地落在張定邊身上,緩緩道:“我知道你還不死心,你當年輸給太祖並不死心。但你知憑一己之力,絕難再撼動大明江山,因此這才隱忍。但金龍訣若出,你就覺得有對抗大明的力量,還想蠢蠢欲動,重扶陳家後人?”

張定邊哈哈一笑道:“你說的一點不錯。”

姚廣孝目光如冰,嘴角帶分陰冷的笑,“可你還沒有得到金龍訣。”

張定邊長吸一口氣,一字字道:“那又如何?”

姚廣孝咧嘴一笑,露出枯黃的牙齒,“我只想告訴你,你就算天下第一英雄又能如何?我當年可以殺你,今日也不例外。你若不乖乖的留在金山,只怕不能活着出了大殿。”

張定邊笑笑,“是嗎?”他話一出口,身形陡動,一閃之前,就到了姚廣孝的身前。

姚廣孝神色不變,只是低沉地說道:“殺了張定邊!”

“殺”字出口,話音未落,衛鐵衣已出手。衛鐵衣一直守在姚廣孝身邊,一看張定邊前來,立即拔刀。

刀聲嘹亮,可刀光早在刀聲之前,就如漫天飛雪般地吹向張定邊。

衛鐵衣一口氣劈出了七刀。

張定邊只回了一拳。

殿外有電閃而過。那一拳就如電閃般重重地擊在衛鐵衣的胸膛!

衛鐵衣狂叫聲中,倒飛而出,撞在牆上時,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那一拳直如巨斧開山,晴天霹靂,打得衛鐵衣五臟移位,口鼻溢血。

一拳之威,竟致如斯。

張定邊一拳得手,眼中寒光一閃,遽然凌空而起,只聽到“哧哧”聲響,那一刻,不知道有多少鐵針從他腳下飛過。

衛鐵衣雖被張定邊一拳打飛,終究還是放出了奪命的鐵針。若非爲了躲避鐵針,張定邊那一拳,就能打得衛鐵衣胸骨盡碎,背脊折斷。可饒是如此,衛鐵衣跌在地上時,一時間也難以起身。

張定邊和姚廣孝撕破了臉皮,居然沒有逃命。他雖老了,但功夫從未放下,在衆侍衛環繞下,蓄意一擊,竟要取了姚廣孝的性命。

這是怎樣的豪情和自信?

這是何等的囂張和猖狂?

鐵針落空,張定邊騰空,目光閃動,還是要撲向姚廣孝。陡然間,兩道黑影左右撲來,刀光一閃,分刺張定邊的兩肋。

是燕勒騎。

衛鐵衣雖敗,但他畢竟擋了張定邊片刻。燕勒騎亦是不凡,在生死關頭,已有人撲來守護姚廣孝。

必保姚廣孝。

雖沒人提及,可所有人都知道,姚廣孝不能有事。姚廣孝若有事,這裡的人都要死!

張定邊目光中厲芒閃動,空中怒喝,雙腳連環踢出,竟搶在單刀刺來前,踢在了那兩人的肩頭。

雙刀飛空,肩頭全折。一人被張定邊踢得空中陀螺般旋轉,等落在地上時,不成人形。可另外一人卻能在電閃間出手,扯住張定邊的半幅袈裟。

那人觸及到張定邊的袈裟時,渾身一震,被張定邊一掌拍在頭頂,腦袋倏然陷了下去。

張定邊掌若蒲扇,一掌擊下,竟如千斤鐵錘敲下,瞬間斃了那人。

他舉手投足間,就擊退衛鐵衣,連殺兩名燕勒騎,可如電的身形終於落了下來。

這時殿中“咯”的一響,張定邊變了臉色,再不顧殺了姚廣孝,腳尖一點落下的屍體,火筒一樣地飛躥直上。

只聽到“嗖嗖”響動,有七枝弩箭打出,再次從張定邊腳下射過,釘在了萬里江山圖上。

燕勒騎動用了硬弩。

那弩弓是筒狀,並非連弩,極爲小巧,一次只能發射一枝弩箭,可就因爲如此,勁道之強,還要比連弩強悍三分。

但就算這強勁的弩箭,居然也奈何不了張定邊。

剎那間,又有三人守在了姚廣孝的身前。衛鐵衣吐血,兩個同伴慘死,非但沒有駭破燕勒騎的膽氣,反倒激起他們同仇敵愾之心。

張定邊人在空中,白眉一揚,身形展動,向殿門撲去。

他知道若要重整舊部,搶奪朱家的江山,眼下必須要除去姚廣孝,不然日後姚廣孝肯定是起義的最大阻力。他既然要反,當然能先除去姚廣孝最好。可見燕勒鐵騎前仆後繼的剽悍,他已知道,要殺姚廣孝並非易事。

張定邊畢竟是身經百戰的將軍,絕不墨守成規,一擊不中,立即分析局面,先離開大殿,找出金龍訣,再論其他。

張定邊身形一動,第二排弩箭就擦着他的衣襟飛出。見張定邊要逃,姚廣孝雙目一張,喝道:“張定邊,今日再敗,何必再逃?”

就有燕勒騎要追了出去……

陡然間,空中狂風大作,只聽“哧哧”聲響,不知多少黑影半空襲來,直奔姚廣孝。

衛鐵衣摔倒在地,天昏地暗,一時間不能起身。見那黑影射來,撕心裂肺地喊道:“保護上師。”

他看得清楚,原來那片刻的功夫,張定邊空中扯斷頸上念珠,雙手一錯,念珠紛飛,就如亂箭般射向姚廣孝。

有兩燕勒騎看不清究竟,抽刀就擋,只聽“噹噹嗖嗖”聲響,刀斷人亡,那念珠一擊之力,竟不下強弩硬弓,不但打斷了單刀,還射穿了燕勒騎的身體。

那念珠如網,大部分是阻擋追兵,可還有十數顆射向了姚廣孝。

眼看姚廣孝要逃不過這念珠的噬體之擊,可他仍舊神色不變,安坐不動。

陡然間,有電光在殿中亮起,那電光瞬間連閃十三次,幻出十三點星光。

星光擊在黑光之上,耀出點點火光,照亮了那如夢星眸。

葉雨荷出劍。葉雨荷趕到。

她竟在剎那間連刺十三劍,刺落了擊來的十三顆念珠。

好快的劍,劍如電閃。

葉雨荷擊落了那奪命的念珠,臉色也變,她雖刺落念珠,但那連環十三擊自念珠上傳來,震得她手臂發麻,長劍幾乎把握不住。

好一個張定邊,竟有這般神通,衛鐵衣攔不住,燕勒騎攔不住,弩箭留不住,就算餘力之下,快劍葉雨荷也勉強抵擋。

張定邊要走,無人可擋。可張定邊如蒼鷹般到了殿外,陡然微凝。

大雨如注,殿外有人。

秋長風立在雨中,臉色蒼白,望着那如鷹如虎的張定邊,輕淡道:“上師說得不錯,今日再敗,逃有何用?”

一個霹靂擊下來,照得張定邊鬚眉皆立,秋長風臉白如雪。

張定邊瞳孔收縮,知道姚廣孝眼力從來不錯,挑選的人無疑是精英中的精英。秋長風雖年輕,可卻有鐵一樣的神經和鎮靜。

這樣的一個人,既然看到他方纔奔雷的威勢,還敢擋他,不是有驚天的膽量,就是有驚人的身手。

雷聲震天,就要撕裂天地、倒卷江水之際,張定邊出拳。

一拳就到了秋長風的眼前。

張定邊是百戰之將,當然知道無論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打倒敵人才是第一要義。秋長風沒有多說什麼,可張定邊早就明白他的言下之意,要離開這裡,就要踏着秋長風的屍體衝過去。

兵法和武技的相通之處在於唯奇勝、唯快不破,講求的是瞬息之間做出最佳、最快、最準的一擊。

那一拳夾雜着天地之威,風雨之勢,由張定邊全力使出,如黃河怒崩般的威猛。

可在那一拳擊出前,就有一道刀光劃破了滂沱的雨夜。

秋長風先一步出刀。

他雖沒有張定邊決戰疆場的經驗,但料敵先機的能力,早是翹楚之輩。他知道眼下張定邊突然重拾信心,決然和姚廣孝動手,就是想要顛覆大明,重新收拾舊河山。

張定邊沉寂了數十年,一朝動念,絕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說服。

眼下要說服張定邊,看來只有一個辦法,殺了他。

說話時,秋長風就見到張定邊暗中吸氣、聳眉、沉肩、屈膝。這些動作,均是要發動進攻的先兆,張定邊的驚天一擊,秋長風沒有一分接下來的把握。

秋長風不接,秋長風搶先出刀,一刀甚至在張定邊出拳時,就已劈出。

刀如霹靂飛電,離弦之箭,發出去,就再沒有收回的打算。

張定邊變了臉色,他從未想到過秋長風會和他拼命。一個人能拼命,除了要有拼命的勇氣外,還要有拼命的本錢。

若沒有本錢,只算逞一時之勇,徒是送死之輩。燕勒騎雖勇,但缺乏本錢,在張定邊眼裡只是在送死,可秋長風不同。

秋長風不但有勇氣,還有本錢。

那一刀之威,就算張定邊看了都色變。

張定邊雖有一拳擊爆秋長風的把握,卻沒有把握在擊中秋長風后,躲過這致命的一刀。張定邊雖對敵無數,但那刀勢之剛烈、決然,也是他生平罕見。

張定邊拳頭倏然變線,一拳就擊在瞭如電的刀身上。他的拳頭,竟然比電閃都要快。

刀斷。

張定邊空中不停,吐氣,才待再次揮拳,臉色又變。

秋長風連氣都未換,手腕一抖,斷刀突然化作漫天飛星,急刺張定邊周身要害。他這一招,渾然天成,根本沒有思考,似乎早料到刀會折斷。

可漫天飛星中,居然有飛絲飛出,直刺張定邊的雙眼。

那漫天飛星雖疾,但飛絲更毒,早一步到了張定邊的面前。

張定邊凜然,若論招法剛烈,秋長風還遜張定邊許多,但若論機靈巧變,秋長風尚在張定邊之上。

張定邊雙手一夾,就將那遊絲拍在手上。他知道飛星雖急,但要命的卻是那飛絲。他一雙手早就硬逾鋼鐵,就算長刀、鐵槍,都能一拍而斷。

遊絲未斷,遊絲如蛇。可就算是蛇,也被張定邊夾住了七寸。

張定邊夾住了那遊絲,心中凜然,才發現那遊絲不過是尋常馬藺葉絲——堅韌、柔軟。

這個秋長風竟將馬藺葉使得出神入化,有如刀劍,這究竟是種什麼本事?

張定邊並不知道,當初秋長風就是用這馬藺葉割傷了藏地九陷的腳踝,進而破了藏地九陷的九地之陷大法。

張定邊至剛,秋長風以柔相對。張定邊拍住了遊絲,可困住了雙手。這世上本來如此,你自以爲對一些事情掌控其中,卻沒意識到反被事情束縛住手腳。

這時飛星終到,不過轉念之間。

張定邊就要鬆手,可遊絲陡然化作飛環,層層繞在張定邊的手腕之上,如情人般的纏綿。

又是一聲霹靂炸裂,馬藺全斷,秋長風色變,張定邊空中陀螺般地急旋。

張定邊乃天下第一英雄,豈是區區馬藺能夠束縛?

漫天飛星盡數擊在張定邊的袈裟上,遠遠望去,只見到袈裟飛旋,如仙人舞天,戲弄繁星點點,煞是驚豔。

羣星飛散後,張定邊沒入了黑暗之中,秋長風也消失不見。

這時燕勒騎才衝到了大殿之外。

衛鐵衣嗄聲道:“先保護上師。”

衆人這才驚凜止步,知道要殺張定邊固然重要,可是保護姚廣孝更是重中之重。先不說他們能不能追上張定邊,就算追上又能如何?

一想到方纔驚天動地的一戰,看到殿中的屍體狼藉,那些燕勒騎雖是剽悍,可臉色早變。

衛鐵衣突然想起什麼,心頭一顫,轉目望過去,只見到雲夢公主驚得臉色青白,但總算安然無恙,這才嘆口氣。突然間一顆心沉了下去,因爲他發現,葉歡不在殿中。

方纔殿中打得天翻地覆,那個神秘的葉歡不知何時,悄然消失不見。

大雨滂沱,驚雷動天。

霹靂一個接着一個劃下,耀亮了金山。巍峨的金山在這驚電之下,沒了白日的秀麗幽絕,反倒有種嶙峋森冷的猙獰之意。

一道人影沿山路急奔,如同猛虎縱躍山川般的矯健剛勁,雖有大雨、寒風、雷電、陡崖,但阻不住他堅毅的步伐。

又是一道電閃。

那人終於止步,立足在一株大樹之下。那人白眉白鬚,袈裟破爛,手臂上的袈裟有處劃破,袈裟上有點血色,但血跡早被瓢潑的大雨洗淡。

那人正是張定邊。

看了手臂一眼,張定邊眼中突然露出落寞蕭索之意。他敗衛鐵衣,衝出燕勒騎的包圍,幾乎斃了姚廣孝,就算葉雨荷、秋長風都攔他不住,看起來,他雄風依舊,囂張依舊。

可他知道,他老了。

他雄心還在,但他已是近百的老人。人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命。他活到近百,竟然還不認命,還有疑惑。他不服,他真的不服,當年他輸得不服。

紅顏遲暮,英雄末路的心境,誰能體會?

因此他知道有機會再次改寫命運的時候,他忍不住地心動,忍不住地出手。多年的壓抑,一朝噴薄,他雖近百,但還想一試,試試那昔日睥睨天下的第一英雄,是否還能借金龍訣扭轉乾坤!

雷動。

張定邊緩緩扭頭,望向身後暗處,嘴角帶分澀然的笑,“不想老夫多年未出,還能認識你這種人傑。”

電閃。

一人站在滂沱的雨中,臉色蒼白如初,神色從容依舊,那人正是大明錦衣衛——秋長風。

張定邊一陣急行,仍舊沒有甩脫秋長風。他和秋長風交手一招,以他的本事,居然還受了傷!

他雖用袈裟迴旋之力崩飛斷刃碎片,終究未能盡數避開。袈裟爛,他的手臂亦被一片碎片劃傷。

秋長風望着張定邊,眼中含義千萬,有敬佩、有感慨、有不解、有決絕。

他敬佩張定邊的武功,他感慨張定邊的執著,他不解張定邊的堅持,可無論如何,上師有令,張定邊謀反,他就要決絕的將張定邊繩之以法,因爲他是錦衣衛——代表大明鐵血法紀的錦衣衛!

“你現在收手……還來得及。”秋長風終於開口道。

張定邊怔了下,根本沒有想到這時候,秋長風竟會說出這句話。他突然笑了,大雨中,笑得滄桑蕭瑟,笑得幾乎流出了眼淚。

雨亦如淚,淚如血。

不知許久,張定邊終於止住了笑,望着秋長風道:“還來得及,真的來得及?”

秋長風默然,他明白了張定邊的用意。

張定邊任憑雨水如淚的滑落,喃喃道:“是的,我知道,我若收手,姚廣孝不見得要我死,他可能還會讓我留在金山寺,以顯寬宏大量。我能活下去,再活個一百歲也說不定。”

嘴角帶分哂然的笑,緩緩望向秋長風道:“可那有什麼意義?就如這棵樹一樣,就算活了千年,又有什麼意義?”

他望着身邊的那棵大樹,滿是嘲諷之意。

樹合攏可抱,端是有些年歲,可樹已顯枯相,葉子蕭索幹黃,遠黃得比深秋的林木要快,看起來也近遲暮。

有志不怕年高,無志空活百歲。

活着的意義當然不是看你活了多少歲,而是看你做了什麼。人的一生,只要有片刻的燦爛,爲人銘記,千古流芳,遠比那腐朽渾噩的過了多年要有意義。

秋長風忍不住嘆息道:“你可知,金龍訣若出,這天下又會大亂。百姓日苦,試問你於心何忍?”

張定邊淡淡道:“天下遲早會亂,朝代更迭亦是在所難免。該死的就死,該改的就改,此乃天道循環罷了。既然當年朱元璋可以改變命運,爲何老夫就不能?”

秋長風目光一冷,“如今四海昇平,天下安樂,你此舉不是天道,而是逆天行事。”

張定邊撫摸着樹幹,樹幹上有道傷疤,就如他臉上的傷疤般,滿是斑駁滄桑,“順天、逆天,不過是迂夫之見罷了,歷來都是成王敗寇,老夫若能成事,後人只會說大明是叔搶侄位,暴戾殘逆,腐朽該亡,老夫順天行事,你說對也不對?”

秋長風嘆口氣道:“看來你要一意孤行了?”

張定邊還在摸着那大樹的傷疤,那傷疤有兩尺之長,不知是因何留下。他看着大樹,哂然道:“老夫一意孤行,看來你要替天行道了?只是不知道,你有沒有這個本事?”他一拳捶在大樹之上,“砰”的聲響,目光中陡然有光芒閃動。

秋長風目光閃爍,緩緩道:“金龍訣當然就在金山?”

張定邊身子微震,只是望着那棵大樹,卻不言語。

秋長風道:“你知道萬里江山圖中藏着金龍訣的秘密,因此多年來,一直想要從圖中找到那秘密。只可惜你雖精武功,但不懂書畫,因此看不出萬里江山圖的秘密。但葉歡指出那畫的工筆有異,需要倒着來看,你一眼看後,立即要反,可見你肯定知道了金龍訣究竟藏在哪裡。”

張定邊冷哼一聲道:“你這多廢話,無非想從我口中試探出金龍訣何在罷了。你覺得我會告訴你?”

秋長風笑了,笑容中帶了譏誚之意,“可你早就告訴了我。”

張定邊凜然,終於望向秋長風道:“我早就告訴了你?”

秋長風沉着道:“我看了個把時辰,如何看不出那畫工筆有異?我更早看出萬里江山圖倒着看,應是金山的地形圖。”

張定邊一震,失聲道:“你早看出來了?”他心中困惑,不解秋長風爲何早看出來,卻不說出。

秋長風又道:“但我對金山不熟,因此一直在琢磨金龍訣藏地何處。你在金山多年,當然對這裡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你熟知這裡,琢磨了多年,當然可從畫中一眼看出金龍訣藏在何處,可你一定要立即取出金龍訣,因爲你知道以上師的頭腦,只要個把時辰,亦能知道金龍訣所在之地。因此你眼下的第一要義不是要逃離金山,而是取了金龍訣。你若逃離金山,我追不上你,但你只繞着金山兜圈子,我自然可輕易跟上你。”

張定邊心中有着說不出的驚詫,他從未想到秋長風推斷如斯縝密精細。他心中不服,冷笑道:“其實你還在詐我,你畢竟不知道金龍訣所在。”

秋長風緩緩道:“你錯了,我方纔是不知道,但我現在已經知道。這金龍訣……”頓了片刻,秋長風一字字道:“這金龍訣,就在你撫摸的那棵大樹內。”

張定邊臉色遽變,嗄聲道:“你又是如何知曉?”

霹靂,電閃。

有雷鳴,驚心動魄。

衛鐵衣掙扎站起來,顧不得擦拭嘴角的鮮血,踉蹌走到了姚廣孝的身前,愧疚道:“上師,卑職護衛不利,請你責罰。”

衆人心中忐忑,均是望着姚廣孝,一時間不知接下來如何去做。

秋長風去追張定邊了,但以張定邊的威猛,秋長風就算追上了,只怕也難耐張定邊,恐怕反倒會送了性命。

這夜墨電閃的金山,再無白天出水芙蓉般的秀麗,反倒變得處處殺機。這種深夜,燕勒騎有勁無處使,更何況衆人還要衛護上師和公主的安危,衛鐵衣想到這裡,不由茫然陣陣。

姚廣孝還坐在地上,方纔那如火如荼地廝殺,竟也難以驚動他的思緒。此刻突然睜眼,望向衛鐵衣道:“你知道你比秋長風差在哪裡?”

衛鐵衣愕然,臉露羞愧之意道:“卑職不如秋長風。”

姚廣孝目光冰冷肅然,緩緩道:“秋長風若在這裡,就絕不會向我請罪。只要盡力而爲,何罪之有?更何況,眼下遠未到追究責任之時,金龍訣絕不能讓張定邊得了去!”

衛鐵衣啞然,半晌道:“上師的意思是……”

姚廣孝長嘆一聲道:“我的意思,你到現在還不明白?”

葉雨荷一旁突然道:“上師莫非想讓我們去助秋長風奪回金龍訣嗎?”

姚廣孝略帶讚賞地看了葉雨荷一眼。

衛鐵衣聞言,驚詫道:“可我們若去,上師留在這裡,豈不危險?”

姚廣孝目光陡然淒厲,喝道:“金龍訣事關國運,若被奪走,大明肯定會有驚變。秋長風明白這點,此刻想必是在竭力拖住張定邊,但他只怕還抗不住張定邊的威猛。我一人生死何足懼怕,你們縮手縮腳,如何成事?還不快去!”

電閃雷鳴中,急雨如繁弦般響奏,劈劈啪啪打在身上、樹上。

張定邊目光淒厲,駭異地望着秋長風,實在想不通秋長風究竟是如何斷出金龍訣的下落所在。

他一直覺得,姚廣孝天縱奇才,明白萬里江山圖的玄機後,很快也能知道金龍訣的所在。但在一個時辰內,姚廣孝也無法真正確定金龍訣在哪裡,只有他張定邊才知曉金龍訣藏在何處。

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秋長風居然一語就斷定了他的心思。

不錯,據張定邊猜想,金龍訣就藏在身邊的這棵樹中。

秋長風望着張定邊,緩緩道:“我知道你並不怕我,只是一心想要找出金龍訣。你在這裡止步,並非你累了,而是你到了金龍訣所在之地。可這山嶺中,只有樹木亂石,金龍訣何在,我亦不知。可我看到了那樹上的傷疤……”

張定邊臉上的傷疤不由跳動,嘿然冷笑,一言不發。

秋長風道:“我看到你很留意樹上的那道傷疤,始終撫摸那樹上的傷疤,又發現你以拳擂樹,別人見到你這舉動,只怕以爲你是對我示威、或是憤怒,我卻聽出那樹中回聲有異。我看你神色激動,終於想到,你是用拳試探大樹之中是否藏物罷了。這樹有些枯黃,看來就要老去,更證明我推斷的樹中有物不錯。那物很可能是金屬。”

張定邊皺眉道:“樹枯黃老去,何以證明你的推斷?”

秋長風淡淡道:“你或許不知,天地萬物有相生相剋之道,水克火,金克木。古老有經驗的工匠,若逢屋前有樹,認爲風水不好,又覺得砍伐麻煩,往往會在樹中刺入鐵釘,以金克木之法讓樹枯死。你身邊的這棵大樹有疤痕、有枯萎之相,多半是當年就被人剖開,在樹心中藏有金屬異物。”

張定邊嘆道:“你真的聰明,比我想象要聰明得多。”

秋長風卻無絲毫得意之色,又道:“於是我忍不住想,當年太祖想了很巧妙的一招,封住金山寺的那幾年,在這種了一棵樹,又剖開樹幹,在其中藏下了金龍訣,等樹長了幾年,金龍訣自隱。太祖然後在萬里江山圖中,又留下了尋樹的線索。這秘密本來只有朱家後人——朱允炆才知道,端是天衣無縫,別人要尋金龍訣,最多是從機關暗道去推測,又如何想到秘密竟藏在一棵大樹中?”

張定邊又是一拳擂在樹上,樹身迴響,果真和普通回聲不同,這次他卻不是試探,而是立威,那一拳擂下,大樹嘩嘩搖動不休,幾欲被他一拳擊斷。

“你就算知道金龍訣在樹中能如何?”張定邊嘿然冷笑道:“難道以你之能,還能從我手上搶去不成?”

秋長風笑道:“張定邊是天下第一英雄,我是不能從你手中搶走金龍訣,可我何必去搶?你拳法雖好,畢竟不能摧毀這大樹,你要伐樹,我阻止你就好。以上師之明斷,很快就會派人來幫我。你想離去容易,可想要在我們的眼前毀樹取訣,勢比登天。”

張定邊怒吼一聲,暴喝道:“那我就先殺了你,再殺了前來幫你之人!”他一聲斷喝,直如雷霆般轟轟隆隆。

雨中的秋長風神色凜然,全神貫注。他知道目前到了生死關頭,他能不能守住金龍訣,就要看他能不能支撐到有人來援。

他雖極富智慧,但這等決戰,終究要看武技深淺……

方纔他們交手一招,張定邊反負輕傷,可秋長風知道這種人物,或許不過是略有輕敵之意罷了,真的動手,他能擋張定邊多少招,自己也不清楚。

就在這時,陡然發生了一件事情,就算秋長風也意想不到。

張定邊鬚眉怒張,就要出手之際,半空中又是一道電閃。

那電閃破空,本是驚心動魄,可更爲駭然的是,那雷電下擊,竟劈中了張定邊身邊的大樹。

只聽到“喀嚓”聲響,大樹斷折,張定邊怔住,陡然大笑起來道:“天意,這真是天意!”

秋長風臉色劇變,從未想到過天地之威,竟至如斯。

他本來想守住大樹對抗張定邊,但哪裡想到,大樹竟折,金龍訣要現。他一番算計頓時成空,局面陡轉。

難道說這真的是天意?金龍訣可窺天意,因此要出現時,驚動了上蒼,任憑他秋長風如何來做,都擋不住金龍訣的復出?

天意難違!

天威之下,冥冥之中,這金龍訣,終於再次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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