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胥隨他走入屋內,房間內地板都是劣質的老木材,走過去咯吱作響,光線一縷一縷的漏進來,房間中充斥着潮溼的味道。嘉尚跪坐在桌邊,空蕩蕩的桌內,他從桌下的一箇舊箱子中抱出兩盞燈與一個香爐,隨意的用袖子擦了擦香爐。
殷胥站在一旁,冷漠的看着他如同道士般故弄玄虛。嘉尚點起燭火,手哆哆嗦嗦的將一小盒香倒入香爐,點起了炭火。
要是就在一個外頭雞鳴狗叫,裡頭還掛着鐮刀草帽的房間內,能窺着前世今生的辛秘,那這天眼也太廉價了吧。
事實證明,就是這麼廉價。
嘉尚笑道:“殿下讓你帶來那人就在房頂上呆着也不要緊,就是鄰居家的山羊老是喜歡跑到我房頂上偷吃茅草,他要是遇見了,記得幫我把那一蹦三尺高的老羊趕走就是。”
殷胥跪坐在桌邊:“這就是你所謂的窺得前世?我來問的是崔三相關的事情,你又故意提及空宗,野心昭昭,不必在我面前做這種法。”
嘉尚卻道:“殿下放心,這香若是有毒,我剛纔手一哆嗦撒了一點,估計已經毒死我自己了。所謂窺得前世,不過是我將這雙眼借給殿下而已。殿下將手給我。”
燈燭看起來跟普通人家的白燭並無不同,香爐燃起縷縷煙霧,環繞住二人。
殷胥:“我不喜與人觸碰。”
嘉尚笑的極爲促狹。
殷胥一度以爲他甚至能看到他與崔三平日的相處,纔來笑他這句話。
殷胥艱難的將手遞過去,大和尚滿手油鹽醬醋味,抓住了殷胥的指尖。殷胥猛然感覺眼前一陣暈眩,這種感覺來的突然,以至於他驚得幾乎立即起身,想甩手叫人進來。
然而還來不及開口,一陣幾乎讓他以爲自己朝後倒去的暈眩感成倍襲來,殷胥嗅到了灰塵與河水的味道,他心中暗罵自己,竟因爲好奇心跌在了一個年輕和尚手中。他剛要開口,眼前景象卻是黑暗與那點着香爐的舊桌子,發了瘋似的交替,他胸口彷彿是被壓在了水底般,欲嘔的感覺佔據了他全部的意識。
殷胥有些惱怒,他反手擰住嘉尚的手,想要制住他,卻太陽穴驟然向內擠壓般痛楚,他甚至以爲自己的意識被擠入了一截細窄的麥稈。他猛然聽到了耳邊傳來了河水咆哮的聲音,夏末的驟雨擊打着交疊的樹葉。
殷胥猛然吸了一口氣,他吸到了泥土的味道,眼前的黑暗如潮水般退去,迎來的卻不是光明,而是一片僅僅能辨認出輪廓的夜晚。月亮因陰雲而躲藏,他率先看到了連綿的樹林,以及遠處翻騰的黑色河水。
嘉尚緊緊拽着他的手,站在他旁邊。
殷胥有些驚愕的望着眼前,不明白自己身在何方,只是他經歷過一次死後再回到過去的事情,很快穩定下來心神。
嘉尚道:“我的眼,借給了殿下,我已經無法視物,只有殿下能看到眼前的一切。不必擔心,你不過是個旁觀者,誰也無法看到你。若是殿下鬆開我的手,我們就會從這裡離開。”
殷胥死死盯着他已經找不到瞳孔只餘眼白的眼眶,冷聲道:“你到底使了什麼法?我這是到了那裡?當年我回來之事,是否與你有關!”
嘉尚道:“殿下,你覺得這像真實麼?”
他彷彿看到冰冷的風與大顆雨水貫穿他的身體,他能聽見水聲,能聞到土味,卻沒有任何身體上的感覺,他還穿着樸素的深衣,渾身乾燥的彷彿還在那陽光明媚的茅草屋中。
殷胥皺眉:“你到底使我看見了什麼,這是何處?”
他話音剛落,驟然一驚,失聲道:“崔季明——”
他看到了一張熟悉到夢中的臉。
七八歲左右的崔季明,頭髮散亂,滿臉雨水,身着髒污的麻衣,正蹲在右上方一顆樹高高的樹椏上。她稚嫩到似乎還充滿嬌生慣養的氣息,臉頰有些可愛的圓潤,小手抓着一柄不知從哪兒偷來的小鋤頭,後背緊繃,對於殷胥的聲音毫無反應,機警甚至老練的瞪向遠方的一片黑暗。
嘉尚道:“殿下能看到的事情,或許不會給你你最想要的答案,但必定也是你內心最關心的事情之一。”
殷胥陷入了窒息般的沉默,他忽然看崔季明蹲在樹椏上的姿勢變了,她將半個身子側着隱入樹幹後,目光反射着僅僅一絲微光,如同潛伏的幼豹。
緊接着殷胥聽到了耳邊傳來了一羣人的馬蹄聲。
那羣人用着極度奢侈的鐵骨琉璃燈籠,一陣搖曳光亮與說話聲朝殷胥的方向擺來,他側耳聽清了不遠處的說話聲。
“找到崔式的孩子了麼?”
“連男孩女孩都不知道,只知道大抵年紀,如何找!崔式從不對外提起他孩子。五郎君呢?”
“不知道他有沒有跟崔家的同行。找!他現在給崔式的孩子做奴僕,應該跟那孩子同行,縱然是被衝上岸也是應當在一處!”
“找到他們!快!河岸已經派人去了,這裡也不要漏過!”
崔季明滿面驚疑,她一隻手早已磨破,指縫帶血,死死扣着樹幹。殷胥心頭一顫,明顯這時候的崔季明渾身還像個家中的少爺,卻經歷了這樣的事情。
“這有一隻鞋,是孩子的鞋!看這刺繡,非富即貴,她就在附近!”
殷胥聽着那聲音已經明朗,他幾乎能被無邊黑暗中逐漸靠過來的火光刺傷眼睛。那羣人越走越近,殷胥覺得可能誰也看不見自己,卻仍被這氛圍感染,有些緊張的拽着嘉尚,躲在半人高的灌木後。
他雖知道崔季明最後平安回家,可仍然爲她揪緊了心,目光死死盯着遠處樹上的崔季明。
那行人已然走近,窸窸窣窣踏過水窪與草葉,距離崔季明所在的大樹只有幾丈之隔,殷胥從灌木叢後昂起頭,想要看清那行人的模樣。他們爲了擋雨,身着皮製披風,帶有深色斗笠,那斗笠兩側下壓,雨水如注般流到肩側的披風上,爲皮革註上一層映射火光的水膜。
爲首之人腰上有三把長短不一的橫刀,聲音低啞,似乎是軍武出身,聽覺敏銳,斗笠下隱在黑暗中的細長雙眼四處掃視。
殷胥心如鼓擂,卻死死盯着那羣人,妄圖窺得幾分可以對照的細節。
他的緊張,幾乎在他聽到耳邊還有除了嘉尚以外其他人的呼吸聲時,後頸的汗毛驟然炸起!殷胥猛然轉過頭去,這才發現這灌木叢的不遠處,也躲藏着一個人。
殷胥死死盯住,勉力才認出,那個光着腳死死捂着嘴蹲在灌木叢後的人,竟是……十四五歲的言玉。
他瘦的幾乎顴骨要從皮膚下頂出來,兩腳滿是污泥,雨水順着額頭全兜在睫毛裡,渾身顫抖滿眼驚恐,他的狼狽與不安,幾乎讓殷胥難以想象,這個人是後來那個微笑擁着崔季明的那個青年。言玉……或者說是昭王,正同殷胥一樣,緊張的不時透過灌木叢的縫隙去看崔季明。
一行人的橫刀與腰間帶鐵釦的腰帶相擊,雨水敲打着燈火的琉璃罩,崔季明彷彿蹲的太久,撐不住般的腳滑一下,她朝後倒去,手指拼命摳了幾次樹幹也沒摳住可以着手的突出,殷胥眼睜睜看她從樹上掉下來,重重摔落在地。
她卻彷彿死咬緊牙關,連一聲悶哼都沒有發出。
這幾十人顯然也聽見了聲音,驟然轉過頭去。爲首細長眼的男子擡手,他們側過身去,小心翼翼的靠近,隊伍中其中一個俊美中年男子,清了清嗓子開口,聲音頗爲溫柔:“可是崔式的孩子,我們是崔姓南地旁支之人,已經找到你的阿耶了,人手不夠,他派我們也來找你。你是不是受傷了?在麼?”
殷胥從原地站起來,他想要看清楚崔季明的情況,卻完全看不清那一處黑暗中究竟發生了什麼,崔季明是被摔昏了?還是躲藏在草叢中沒有發聲?
她不是說自己孟婆湯沒喝完有點前世記憶,那這時候也知道如何對應吧!
眼見着那一行人朝崔季明掉下的草叢靠攏而去,殷胥身邊一直躲藏着的言玉鬆開了捂着嘴的手,他正死死的咬着嘴脣,甚至咬出血來,紅色從嘴角順着面上流過的雨水一併聚攏在下頜尖,他彷彿是下定了去死的決心,猛地從灌木叢中站出來,發出一聲如雨中驚雷般受驚的呼喝!
帶着斗笠的幾十個人聽到背後這陡然一聲呼喊,轉瞬回過頭去,言玉轉頭往崔季明的反方向發瘋了一般狂奔而去,細長眼睛的男子似乎一眼辨認出來,他擡手道:“追上他!”
幾十人再不是小心地接近,直接從雨中狂奔起來,瞬間抖落披風上無數水珠,朝言玉的方向追去!
殷胥站在原地,望着那一行人砍開灌木朝言玉的方向追去,沒明白髮生了何事。
顯然遠處的崔季明也一樣,她顫悠悠的費力從地上爬起來,磕的幾乎想嘔吐,她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坐起來模模糊糊的看着那一行人朝另外的方向跑走了。
崔季明從草叢中費力的站起來,找到了不遠處的小鋤頭,踉踉蹌蹌的朝言玉的反方向跑去。
她跑的摔了好幾跤,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殷胥想要跟她而去,卻又實在太過在意那些來找昭王的人究竟是誰,他站在原地稍作猶豫,拽着腳下磕磕絆絆的嘉尚朝言玉的方向追去。
嘉尚也算可憐,如同個拽在後頭的破麻袋,喊了好幾聲要殷胥等等,可殷胥心中焦急萬分,他太怕錯過僅可能的真相。
而那一行人顯然沒有追去太遠就抓到了言玉,當殷胥穿過雨水走過去時,他只看到一羣人站成一圈,火光如同籠子套住了被綁住雙手倒在地上的言玉。
細長眼睛的男人提着燈籠,慢吞吞走過去,啞着嗓子笑開口:“殿下,見你一面真不容易。崔翕把您看的夠好啊,若不是崔式那個半大小子沒心沒肺,還真知道憐憫你,我倒不知道多少年才能知道崔翕把你藏在了哪裡。”
他手把在腰間最長的那根橫刀上,下巴擡了擡。言玉伏在地上正努力昂起頭死死盯着他,細眼男子道:“崔翕真好意思拿這麼個玩意兒,來跟我們談條件。他倒是個習慣甩的一身乾淨的清流忠臣,不想牽扯太深,他知道他自己捏了龍衆,就不是跟我們談條件了,就成敵人了。龍衆的密言還在你嘴裡吧。”
剛剛開口誘騙崔季明的中年男子,似乎和細眼男人演慣了紅白臉,蹲下身子對言玉笑道:“昭王殿下不必驚恐,我們是來請您的。您這種身份,在崔家做奴僕顯然不合適,您該去要回一些您本來就有的東西。”
細眼男子道:“姓柳的,先別說這些有的沒的,我聽聞姓袁的老女人以絕後患的閹了他,也不知道能信幾分,扒了他褲子看看。”
中年男子搖頭笑道:“這年頭,還真是一根玩意兒判前程了,想想真可笑,所謂皇家血脈,也要能生出皇家血脈纔有價值哈。”
旁邊的人不顧言玉的掙扎,伸手去扯他本就兩件的衣衫,言玉在地上撲騰的活像是一直泥潭裡的泥鰍,卻仍讓人抓住頭髮按住了腦袋。
他屈辱到可笑的被扒掉褲子,露出殘疾的部位,細眼男子與圓臉男子俱是沉默,細眼男啞着嗓子冷笑道:“崔翕可真有本事,拿個殘次品做真金,忽悠了多少人。”
作者有話要說: 但願大家不要怪這個設定略玄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