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季明對第一劍客聶末的印象,還來自能細數天下英豪的修。
陸雙領着她往院中走了幾步:“秦師也是十幾年前開始看不見的。”
她一下子反應過來陸雙的大禮是什麼了。
崔季明顯得有些激動:“這……”
陸雙笑:“我知道你現在不得出入軍營,在家中這麼老窩着,一身好功夫別荒廢了。我師父,應該懂得怎麼度過這個難關。”
崔季明很感動:“謝謝你,我真的都不知道怎麼……我,我真是順了那句,除了有錢,一無所有了。”
陸雙十分大度:“我就缺你這樣有錢的朋友,以後的酒錢給我包了就好。”
崔季明笑:“包了一輩子的酒錢都沒問題!”
陸雙半天沒聲音,一會兒才道:“嘶……一、一輩子還是算了。”
老秦站在院落中央的空地上道:“介紹夠了,就讓她過來。我是來接了命令的,不是來大發善心的,也別指望我教的掏心掏肺。”
崔季明倒是不甚在意,陸雙也說是“別人的命令”,難不成正是那位“主上”?
這處院落只有一層,卻建的十分高,大門緊閉,空曠的高牆之間,說話聲音在六七米高的柱子邊迴響,也顯得十分冷清。似乎並不住人,中間的場地就是留出來給人練武的,旁邊擺有一些落滿雪的武器架子。
崔季明走過去,猛地就是一躬身:“見過秦師!”
“我最討厭的就是你這種半路出家的孩子,學的不純。”老秦一身黑色短打,沉聲道:“你以前學的是什麼?”
崔季明:“沒名沒姓的些招式。似乎是賀拔府流傳的一些刀法,棍法,但沒人取名字,我就是跟着練。”
老秦更是皺了皺眉頭:“不是一般的雜。我不是你師父,我不收你這種徒弟,但你仍然要向我發誓,所有我教的東西,不傳突厥人、不傳女人、不傳十四歲以下的人。”
崔季明:“……”
我他媽就是個女人啊!
“萬一我不知情的情況下違反了呢……”崔季明心虛道。
老秦:“女人孩子你不可能不知情,但你若不知情教給了突厥人,那你就必須殺了他。”
崔季明:……我不想學了我想回家。我怕師父知道了真相來殺我。
老秦擰眉,厲聲道:“發不發誓!”
崔季明條件反射的結巴道:“發、發發發!”
她硬着頭皮說着“不傳女人”幾個字,又只好心裡安慰,她還小,勉強能賣兩年萌,是女孩兒……不算女人……
空闊的四合院落內,十幾根水杉木的柱子間,迴盪着老秦說話的聲音:
“萬種兵器的根源不離拳法、掌法。你雙目難視,必須要動用渾身的感受,外家拳以練筋骨爲主,更注重力量與速度,你顯然已經不再適合,我想教給你的便是內家拳法,其中方法與你們將門出身的武藝截然不同,你學的時候會相當不適應,但你若日後上戰場,便會發現內家拳雖然不夠剛猛,卻用最小的力氣去博得最大的收益,你將會是在戰場上是最後力竭的那個人,這就能讓你活到最後。”
他說着,一拳朝崔季明右臉擊去,拳未至,風先迎,崔季明條件反射的往左一偏,她雖目不可視,可骨子裡條件反射的果敢仍在,她知道只是側頭閃開,對方隨時可以一拳化掌擊向她脖頸,崔季明伸手便去朝老秦的手腕捉去。
她不動手不要緊,只要往老秦的手腕上一抓,她瞬間感覺到老秦渾身的肌肉彷彿不動聲色的傳裡,渾身力道如蛇般虯結,如電火般傳到腕上,動作上只是細微一擺一抖,一股以她無法抗拒的力道傳來,她幾乎是整個人朝後仰倒過去,坐在了地上。
崔季明驚愕:“這是什麼……”
明明這是個沒有內力的時代,但對方依然能將渾身力道揮一點而發出,勁力從肩至肘至腕,整個手臂像是一道鞭子。這是對渾身每一條肌肉令人髮指的掌控力!
“你感覺到了什麼?”老秦收腳,他黑色的靴子劃開薄薄的積雪。
崔季明半天才找到了一個合適的詞:“……川流不息。這、力量是流淌的,是活的。”
老秦怔了:“你雖然練了很多年外家筋骨,是最不適合跟我學拳的骨脈,可倒是有旁人不能比擬的理解力。可惜了,本來你年紀是最好的,內家拳對骨肉內臟影響極大,所以要求十四歲以上纔可以練。”
陸雙搬了條長凳坐在柱子之間,手裡捏了一捧瓜子。
老秦對殷胥就沒什麼好態度,又強塞一個這麼半路出家路子完全不同的徒弟,他心裡窩了一肚子火。可畢竟龍衆其他人都可以殷胥做許多事情,老秦如今瞎了雙眼,已經是個半廢人了,是最沒有發火的權力的人。
陸雙和王祿都是他教出來的,當時他還沒有這麼差的脾氣,教的時候也盡心盡力。如今教崔季明的態度,明顯比當年敷衍多了。
崔季明站了起來,卻仍然滿面興奮。
老秦道:“這套拳,不練視力聽力的敏銳,練的是感覺。不少練拳者,都在深夜對戰,處黑夜間,隨感而發,有觸必應,正是這套拳的精髓。你看不到我的步法、學不到我的姿勢,這倒是好,不會光想着依葫蘆畫瓢。你來。”
崔季明平日用兵器更多,拳法顯得比往日更直接,她模模糊糊能看清老秦黑色的身影,橫拳隨着腳下步伐朝老秦打去!
“出拳輕,收拳重!”老秦道:“下虛上實!兩腿不要壓下力!”
崔季明還沒來得及將這一拳完全揮出去,就感覺側面一拳如炮而來,她根本沒感覺到揮拳的勁風,卻直接被力道打的倒退幾步。
她腳往後一支才站住,表情卻彷彿被魘住了。陸雙眼睛一直放在她身上,此刻看她神情不對,還以爲她被打傷了,連忙站起身來。
崔季明懵了一下,回過神冷靜道:“敢問這套拳法,並不是只傳你們內部的吧。我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但據我瞭解,你們是有個‘組織’的吧。”
“這套拳法,是我失明後才研究出來的。之前雖有教過外人,但那是劍法,與這原理相通處並不太多,你什麼意思?”老秦覺得她廢話有點多。
崔季明笑:“不巧。幾日前,我的臥房內闖入一位殺手,用的便是這套拳法。我敢確定。”
陸雙差點噴了。
老秦也一臉不可置信:“目前我的徒弟,還會用這套掌法的,僅剩兩人。一個就是陸雙,另一人身份我不可說,可我們沒有要殺你的理由。”
崔季明忽地想起,那天夜裡的景象,哪裡像是來殺人,簡直就是來探親,她醒過來之後,殺手便只說不再動手就走了。而且還拉着一個武功並不咋地的男子,這……
崔季明做了個大膽的假設:“你、你們那個主上,是不是鼻樑很高,呃,還摸起來涼涼的?年歲不大?”
空闊的院落內陷入了沉默。
老秦:“我瞎,反正我沒見過。”
陸雙:“我剛回長安,還沒被召見過呢。就算下次見了,我也不敢摸啊。”
崔季明越想越可能,忍不住道:“你們主上,是個變態麼?”
陸雙:“這倒有可能。你……真不認識這號人?或者是跟他有過什麼交情?”
崔季明:“我確信沒有。”
陸雙開玩笑:“指不定是什麼前世緣呢。”
崔季明認真回答:“前世也沒有。”
陸雙倒是興趣大增,與老秦的中立相比,他性格叛逆,顯然更偏向幾個月相處的崔季明:“主上可說過,跟你有很深的情分。”
崔季明道:“那你們還能向他傳話麼?我是真的想見他一面。”
陸雙:“怕是不行。他身份不便表露,算了,這個問題你不要深究,他應該沒有惡意,如果真的有惡意,我也會與你說,到時候叫你提前跑。”
老秦聽不下去這話:“陸雙!”
陸雙一臉無所謂:“喲,師父您別火大,我願意守着咱們的那些條條框框,不外乎是看着我義父和幾位師父的面子,我就算是條狗,也是野外遊蕩一嘴血肉的瘋狗。”
老秦冷笑:“你倒是沒混出息的時候就敢打傷師父,這回混出息了回來,是要將我們幾個老頭老太太都給打趴下了是吧!”
眼見着這師徒二人要口角,崔季明連忙起身,起身朝老秦揮拳擊去:“秦師,我時間也寶貴,您能不能多在我身上花點精力,等我走了,您在他褲襠裡放炮仗我都不管。”
陸雙:“……崔季明你就是跟我下半身過不去是吧。”
老秦也不知是覺得“此計甚好”還是被她逗笑,扯嘴一笑,兩手夾住她的拳勢,反手擰道:“步法你看不見,就聽,就用力道抵過來感受!”
崔季明提左膝向前,腿勁抵在他小腿上,正要往下壓,卻感覺對方的腿上傳來了力道。
其勁剛柔曲直,縱橫環研,閃展伸縮,變化無窮,極輕靈而又極沉實,兩足落地悄無聲息,她卻陡然聽見了方磚裂開的聲音。
他的力勁像是水,流淌在骨骼中,又像是蒲葦,恰到好處帶着韌勁的輕巧。
何等精妙的練法,怪不得秦師不管兵器,先讓她體會身體的籠統感官,這拳能練好,渾身每一個關節都是武器,再持長|槍棍棒,不過是多加了一截胳膊似的。
老秦又道:“不要被我帶走!你也有自己學過的步法,重要的是節奏!比武與戰場中,被強者影響、再一受驚,很容易就失控。這種失控就是條件反射的模仿對方、把握不住自己的節奏、忘記了應該做什麼,死,絕大多數都是因爲這個!”
崔季明有些手忙腳亂,但老秦並不是打算教她招式,而是在教她以後該如何把控方向。
“練武是用腦子,不是純粹靠反應!審時度勢,恰到好處!”他一拳擊向崔季明的右肩。
“身軀靈變,或離或合!”
崔季明滾倒在了雪裡。
“動久不變,如張弓然!”
崔季明疼的倒抽一口冷氣,單膝跪地,起身再戰。
“臨機立斷,自殘不恤,如劍鋒宜陷,劍身亦折然!”老秦又道。
崔季明這次費了好久的力氣才起身,她的拳半分沒能碰到對方,但是老秦卻通過交手的方式,教給了她許多。
院落裡響起了崔季明喘息悶哼的聲音與二人交手時窸窸窣窣的衣料聲。
半晌後。
“今日這裡便罷。”老秦已經許久沒有和人交手了。
崔季明渾身是汗,頭上的熱汗在冷日蒸騰成一縷細細的煙。
“我師父最早叫我武功的時候,我才十幾歲,曾經只給了我口訣,叫我去閉眼摸他背後,他揮一拳,身後肌肉如同一條條扭動的蛇一般,他讓我摸過一遍,便說這門武功的精華已經教給了我。”老秦道。
“下次是什麼時候?”崔季明渾身不知道被打青了多少地方,卻撐着站起來問道。
“不知道,等我心情好吧。你不要在別的地方練武,這個房子朝東,氣息最好。你以後就到這裡早上來練拳,這房子也是那位爲你備下的,你不必擔心。”老秦道:“我只是爲了完成命令,他只讓我教,也沒說過教成什麼樣,一切看我心情了。”
崔季明笑:“那我要多哄師父開心纔是,帶兩壺酒,來給您捶捶肩。可我該怎麼練?”
“怎麼練?”老秦冷哼:“先戒酒!你以爲我聞不出來你一身酒味來的麼!練拳就是要練渾身上下都在呼吸般的敏銳,你喝的醉醺醺,怎麼練!”
崔季明苦笑:“這要是再戒肉,我乾脆去剃了當和尚罷。”
老秦諷道:“酒都戒不了,你這心氣還學什麼武啊。練這種東西,本就是苦命人的事,世家少爺不如回去醉死在溫柔鄉內。”
崔季明:“唉,既然誠心拜師,那我以後不喝便是了。練成以後總能喝了吧,我看陸雙也不少飲酒,至於溫柔鄉,看他平時浪勁兒,練這拳應該也不妨我累的時候倒在紅袖中抱幾個美人。”
老秦:“真是個一開口讓人想抽的小子,今兒打你真是打輕了。”
他又道:“你不需要練招式,只練三樣。一、每日快走十里,不許跑,要每一步踏下去的走,把注意集中在腳尖,腿不可僵硬,讓自己的每一步都能在同一個大小,然後持續長時間的快走。最好是你早晨在坊門初開,路上無車馬時,從歸義坊走到這裡來,我算過,正好是十五里地。”
“二、練揮拳。不要站着打樁,一邊走,一邊揮拳。步法向前,把自己的腳底當作姑娘最嫩的臉皮,輕揉悄點,就像是在水上點一星水花;揮拳如推山,身上由後向前,一分一分地緩緩而推,推得越吃力越好,就在這堂內,繞圈推拳,每天不停,推到你撐不住方停。”
崔季明從未聽過如此習武的方式,與她曾經所學的大相徑庭,忍不住細聽。
“三、練字。”
崔季明驚:“練字?”
“用你的無名指去感受筆的走向,無名指力度遲鈍,僵硬難動,是一根廢指。握拳時只有這根手指彷彿力傳不到,當這根手指能傳導遊走之力,兩臂便能做到有鬆有緊,書法與拳法的相通,等你練字後就會理解,我不必多說。”老秦這般道。
崔季明又問:“那我如何知道我練的對不對?”
老秦:“你瞎了眼,其餘幾感通靈,一練便能明白其中細小的方向。至於你練的能不能讓我滿意,我是不管的。等我下次來的時候,你練得如何我也不檢查,但若你不能達到我想要的境界,以你一身直來直去的硬家功夫,我下次教你的東西,必定會傷到你自己的筋骨肺脾。我只管教,不管你廢不廢。”
崔季明聽懂,卻真的感覺老秦嘴上毒,教的卻是真東西。這年頭,肯教真東西的,除了賀拔慶元那樣的至親,其餘人的教導都是恩情。
她驟然提袍,跪在雪中,躬身:“徒兒謝過秦師的教導!”
老秦不願意受,閃身避開,崔季明卻看不見,仍然規規矩矩的朝他的方向叩了三個頭:“此乃恩德,若非師父,我……我都不知道我下一步該怎麼走。雙目不可見以後,我心裡實在是茫然,練武也都是瞎練……”
老秦聽她聲音真誠,甚至略有哽咽,心中聯想自己當年的絕望,也理解了幾分,道:“你還應該謝過別人。”
崔季明起身,笑出了一口白牙:“若是有幸能見過那位,我必定謝過,可惜我能給的,人家未必願意要,真要是能謝,要我以身相許都成!”
陸雙翻了個白眼:“你可得了吧,就你這樣到底是誰許誰還不一定呢。你要是熱情如火的主動獻身,指不定能噁心着我們上頭那位。”
崔季明挑眉:“哎~你怎麼就知道人家指不定號我這口呢。”
陸雙噎了一下:“我看你纔是那個變態!”
她笑了,陸雙領着崔季明往外走,拎着她上馬將她送回去,過了一會兒纔回來,老秦正坐在那條長凳上,吃陸雙帶來的瓜子。
陸雙回來的時候,腳步都很輕巧,老秦吐了瓜子皮,他做慣了四體不勤的大爺:“怎麼,你跟着崔三關係如此好?”
老秦也是他師父之一,陸雙自然不能坐下,倚在柱邊道:“她是個有趣的人。跟我也很像,人生難得知己,爲何不能關係好。”
“沒有不能。”老秦道:“她對你知道的不少,龍衆這些年是個什麼定位,你應該明白。陸行幫是遊離在龍衆之外的,可你卻是龍衆的人,牽扯太多總不好。”
陸雙冷笑,卻沒在這個話題上多說什麼:“這位主子,不是還在東宮,怎的來資金維持?且不說這院落,珠月姑姑、乞伏老頭和我義父現在四處辦事,招攬人馬,就少不得都是白花花的銀子。”
老秦道:“你可知道從去年年末開始,大鄴運河沿線開始有大量‘塌房’興起,此事就跟那位有關,曾經千里不販粟,如今水路發達,富商大賈自江淮賤市買粳稻,轉至關隴一代,坐邀厚利。他便率先找到機會,做起了倉儲生意,果不其然,他投出去便很快收回本來,不過半年大量沿運河的倉儲興盛,這些倉儲就是‘塌房’。貨船聚集出,停靠卸貨集散食宿,山積波委,歲入數萬計也不止。”
陸雙驚奇:“這般投機倒把似的生意,一個從三清宮出來沒多久的皇子竟然懂?”
老秦:“他的深淺我們暫且不論,但他只用部分資金搭建塌房,然後吸引沿路富商投資。從今年正月開始,那位打算壟斷這個行業,不斷將獲得的資金砸進去,打算興建邸店,你珠月姑姑帶人往南去,就是辦這個事兒。”
陸雙吸了一口氣:“這要是辦成了,且不說等這位過兩年手裡有權,更好壟斷,就是現在,這沿線運河設儲貨塌房,不僅陸行幫的人能見縫插針,融到這行業裡去,日後遞消息走水路,簡直就像是擺了一路的咱們獨家的官驛啊。”
老秦道:“那位自然也是這麼想的,此計也算是一石三鳥。如今龍衆肯這般聽從他,正是因爲此事便能看出他的手段,只是如今剛成架構,他不得離長安,還要看實施起來是否有困難,你珠月姑姑的手腕,做此事應該也是沒問題的。”
陸雙無奈道:“你們說這些,不就是希望我老老實實在龍衆,做前代人一直做的事情麼。我自己有判斷的能力。”
老秦見他難得將話聽了進去,嘆道:“好。你也長大了。”
這話說的陸雙渾身難受,彷彿是臨離家前瞥見了一向嚴厲的父親紅了眼眶,安慰也不是,裝作看不見也不對,無話可說,心裡噎的發慌。
他轉了話題問道:“我還不知道,咱們這拳法,什麼時候出了那麼三條不許教的規矩。”
“編的。”老秦將瓜子皮一吐:“我要不這麼說,那種半大混小子容易不把這武功當回事兒。”
陸雙笑:“呼,嚇我一跳。”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崔三:“你們那位主上是不是變態。”
陸雙:“能看上你,我覺得像。”
崔三:(笑)“你丫跟我這麼說話,就是找踹。”
陸雙:(躲開)“不過變態,也不止他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