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季明呼出一口氣,問道:“還有?”
陸雙拆了另一個信封:“還有一封給你的私信。本是說要親自交到你手上……”
崔季明眨了眨眼睛:“你們主上給我的?你念就是了。”
陸雙其實也好奇,可也尷尬。交情那兩個字實在微妙,陸雙頗爲不敬的打開信封,拿出一張信紙來,半天沒蹦出一個字兒。
“說了什麼?”崔季明很好奇。
“一·路·肖心。”陸雙從牙縫裡憋出幾個字。
崔季明愣了,看不清楚的眼睛往前貼,卻發現那信紙上好似有一團黑漆漆的墨汁,道:“怎麼?他寫的時候不小心弄髒了信?結果懶得再重寫了。”
陸雙嘆道:“不是弄髒了,是他寫了一堆,結果又給塗掉了。還怕別人多看見一個字兒,給塗的死死一團黑。最後綴了四個小字,一路小心。”
崔季明笑:“那爲何不換一張紙,你們主上這麼窮?”
陸雙心道:怕是換過幾次紙了,每次提筆又寫了一堆廢話。這麼一直換下去,沒個頭呢。
“你們主上是我認識的人麼?”崔季明則很有興趣的將拿過那張信紙,手指撫過大片墨汁幹後的光滑。
“不可說。”
崔季明咂嘴:“無趣。”
她顯然對這位主上頗有興趣,又問道:“他有讓你給打聽過什麼嗎?”
陸雙不大高興的神情她看不見,道:“沒有。我們這邊不管你介不介意,都會把你的狀況報給他。你若是心裡不舒服,以後躲着我就是。不過也未必躲得開陸行幫其他眼線。”
崔季明搖了搖頭:“躲不開,還不如大大方方見你。俱泰也在你那邊吧,你們都是怎麼打算的?”
“我不知道俱泰是不是你的奴僕……但是殺他的意思實際不是主上,而是我幾位師父決定的。我考慮再三,讓他留在了樓蘭做生意。咱們也是趕巧,僞裝成商品的那一袋袋種子,結果正碰上神農院的人,好似在收各種西域的種子。估計咱們這都是最後一批能從西域來的種子了,我賣了好大一筆價錢,權當是一路沒賠本。”陸雙道:“過幾日我就回長安了。”
“你的主上也在長安麼?”崔季明又問。
陸雙扮個哭臉道:“我真可憐,認識你幾個月了,生死共過幾回,竟不如四個字兒。”
崔季明笑:“好好,我不問了。你也要一路小心,我等阿公回來,看他的安排,等到了長安,我去哪裡找你。”
陸雙將一塊牌子塞進她的手裡:“這回給你個好的陸行王八牌。”
崔季明對着光湊到眼前,顏色似乎是白的,手感卻是玉,是她沒見過的:“這個吃飯住店能有多少優惠?”
“你要是不要臉撒個潑,能折三成。”陸雙笑:“還有這個,物歸原主。仍要謝謝你。”
崔季明伸手摸過去,那是重新組裝好的小弩。她手指摩挲過扳機,笑道:“它很好,是我不爭氣。”
兩人說完了話,他手背輕輕抵在崔季明肘下,也不做扶她的樣子,引導她往下走,問道:“我猜,你不會這樣一直看不見下去。”
“他說多則兩三年。”崔季明道。
陸雙嘆氣:“……你打算如何?”
“如何?適應唄。難道日子不過了?”崔季明脣角含笑。
陸雙卻拍了拍她:“我知道的。別勉強,心裡難受就要找個方式讓自己快樂起來,吃點好的,出去玩一玩,不要逼着,別把自己活成一頭驢。”
崔季明聽了這話,心下一軟,點頭:“我知道,我縱然生氣難過,可情緒總有個頭,過去了,我對現狀無能爲力了就好了。”
她走下了樓,俱泰站在一層。
崔季明笑:“走吧,你不跟我一起回長安麼?”
俱泰搖了搖頭,道:“不,三郎。我不回長安了。”
崔季明愣了。
俱泰:“我本來就是以奴隸的身份被送入長安的,既然有機會離開,我也不想回去了。那裡達官貴人太多,沒有我這種小角色的地方。我還是喜歡西域,雖然兵荒馬亂,但我若是肯豁出命拼一把,指不定給自己搗鼓出點水花來。”
崔季明笑:“好。你一身的見識正適合用在這裡,算是撿回了自己的老本行,你從頭開始吧。”她說着從懷裡摸出一個荷包來,道:“別推拒,你幫我不少,這便當做你一路擔驚受怕的工錢了。雖崔家有錢,可我這人極摳,你做了些生意,記得要還我。”
俱泰伸手接過荷包,笑道:“一言九鼎。三郎也答應我一件事可好。”
崔季明沒想到他蹬鼻子上臉,挑了挑眉。
俱泰:“別放棄自己,眼睛會好的,人生路還長,咱們不差這兩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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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季明心頭一顫,抿了抿嘴,轉身道:“廢話。這要你教麼。”
她出了客棧的門,忽然一騎快馬而來,通報道:“三郎,國公爺回來了。”
她連忙上馬,對着陸雙和俱泰的方向點了點頭,轉身離開了。
崔季明入營帳的時候,一羣人正魚貫而出,帳內溫熱又有點汗臭的味道撲面而來,等了一會兒,崔季明這才躬身進去,裡頭點了很多燈,光源太多她更難分辨方向。
不過也不用她分辨,鼻尖便是一陣掛着血的鐵器味道,賀拔慶元一把將她抱了起來。
“阿公。”崔季明也高興。她很想老爺子。
賀拔慶元穿着薄甲,抱着她坐到上頭,崔季明伸出兩隻手去摸,是賀拔慶元扎人的鬍子和粗糙的面頰,然後她居然摸到了一點溫熱的水。
“阿公……”她惶恐的輕聲道。
賀拔慶元用力吸了一口氣,彷彿能把淚也吸回去,還是埋頭在她的披風上,稍微蹭了蹭她才啞着嗓子道:“我也有自己消息的路子,聽着你的事情,真是一驚一乍。”
崔季明笑:“我把賀拔羅帶回來了,事情很多,我路上還遇見了龔寨、見了慕容伏允的那兩個雙胞胎,見過了阿史那燕羅,結識了很多人。局勢雖危險,卻也並非一無所得。”
“那封信是你寄回來給三州一線的?”賀拔慶元又問。
崔季明笑:“阿公有遠見。”
她話雖這麼說,賀拔慶元看過她的信,知道崔季明幾乎將周邊局勢分析個透徹,是他也想不到的,可以說她身上有一種讓人無法忽視的天賦。越是無法忽視,越讓他感覺到一種擔憂。
賀拔慶元嘆道:“好孩子。”
兩人又聊了許多邊關的狀況,賀拔慶元自然不會跟孩子說起一路上怎麼過來的,只稱贊她想的基本都對,不過就算這樣,圍三州一線的是心狠手辣的小可汗賀邏鶻,年紀輕輕,就有一股瘋狗的勁兒,再加上南道阿史那燕羅來的很迅猛,縱然破局,也有些棘手。
不過賀拔慶元這樣的軍神回來了,所謂的棘手,只不過是爲了給小心翼翼一兩個月的士兵們一點面子。
她說了很多,眉目飛揚。賀拔慶元一直在看她的眼睛。
“過幾日你便走,回崔府吧。勳國公府也沒什麼人在,崔家有人照顧你。”賀拔慶元粗糲的手指撫過她鬢角:“你是大姑娘了,換回裙裝吧。”
崔季明沒有反應過來:“什麼?”
“你的眼睛都已經這樣了,怎麼還能上戰場。那不是送死麼?”賀拔慶元冷酷道。
崔季明猛然掙扎起身:“他說了兩三年。最多兩三年!阿公,我會親自取他項上人頭!”
“取他人頭的事,我不會等兩三年。他是我養出來的孽障,我自己掐死。”賀拔慶元聲音低沉陰冷,手上卻安慰似的撫過她脊背。
“他就是這個意思!他就是希望我回了崔宅再也回不來,阿公,我這麼多年都努力了,不是玩玩鬧鬧,玩夠了再回家嫁人的!”崔季明高聲道。
“你阿公,努力四十年,也沒有想到今日這個結果。之前是我說了大話,丫頭,老夫年紀大了,這泥潭我都沒有力氣給自己劈出道透氣的縫隙了。”賀拔慶元沉沉道:“跟着我,你以後會有吃不完的苦頭,身上會有數不盡的暗箭。”
賀拔慶元彷彿是隻敢在崔季明面前表現他一夜老去後的病痛,他幾乎是撐不住一般道:“這兩年,你先回家吧。”
崔季明顫抖:“阿公,是皇帝對你多有忌憚?還是突厥人想要將你拖下來?”
賀拔慶元沒有再說:“不要再來賀拔家營了,對外且稱作你闖下大禍,我動用軍刑,將你趕回家中,以後不要再來國公府了。”
“那國公府豈不是就沒有一個人在了?”
“在那裡人都不會活太久,何必。賀拔羅的事情我聽聞了,他個沒骨頭的狗東西也沒必要住在國公府內,我回頭叫人給他銀子讓他另開府去。”賀拔慶元心意已決。
崔季明惶恐:“阿公這是要跟我劃清界限?”
賀拔慶元沉默半晌,讓她站在了地上,道:“對。”
“發生了什麼?”崔季明有些接受不了的問道:“是有什麼危險麼?阿公你不會這麼說的。如果是你,應該把我腦袋按在雪地裡,叫我看看自己的鬼樣子!應該教我練劍,我若是看不清練不好,就把我打個半死纔對!”
崔季明看不見他神色,自顧自的帶着她沒意識到的哭腔喊:“你應該叫我去雪地裡揮拳萬次!應該罵我這個死樣子怎麼撐得起別人性命!你應該逼我三個月內不扔掉柺杖生活,就把我到十里外讓我自己走回來!你可以千萬倍的要求我,但你——爲什麼要放棄我!”
她對面,賀拔慶元痛苦的捂住了雙眼。
崔季明後退一步,被桌角絆倒,抓了半天也沒找到能扶的東西,狼狽摔倒在地上,一坐不起,捶着腿整個人都在顫抖:“我做錯了什麼阿公你要不管我了!你這麼做就是順了他的意!雙眼看不清,我比別人努力千萬倍就好!我能做到的!怕什麼!沒有什麼能把我捶倒!”
賀拔慶元深深吸了一口氣,手攏在嘴上,眼眶通紅。
“他要誤我兩三年。兩三年之後我不過才十六七!那時候再入軍營也來得及!你不要不再要求我了……你不要放棄我……”崔季明聲音低下去,幾近央求。
曾經他十幾歲的時候,也是一身的狼心虎膽,認爲什麼都錘不倒他,沒有什麼能止住他前進的腳步。後來他發現人活着就是一件銅器,捶打的一個個痕跡向內凹去,壓彎了腰,麻木了心。他多少次冒出甩手不幹,快馬歸家的衝動,可這北邊無數的兵離不開他。
三軍虎符在手裡也不知道能握多久,再往後的腥風血雨,沒必要連帶上崔季明。
賀拔慶元艱難的說出了兩個字:“回家。”
崔季明還沒來得及再開口,她相信自己若是真能拿出十分演技搞個痛徹心扉,阿公必定會服軟,可身邊一陣疲憊的腳步,身後帳簾被掀開竄進一陣徹骨的風,賀拔慶元沒再多說,就此離開。
她以爲自己還會多留幾天,翌日就被一行人架上了一輛馬車,直接就離開了肅州大營。
一場滿心憧憬的冒險,卻以慘淡而狼狽的樣子收場。
同行的夥伴們知道路有了盡頭,在這沒有兵荒馬亂的盡頭,都開始找各自的營生。
唯有她變得無所事事。
崔季明心中的憋屈的漸漸在一路顛簸的行程化開,她不知道自己怎麼化成一副沒臉沒皮的樣子,至少在面上享受起來。她心裡忽然升起了一種想法,學武,她十年也難及賀拔慶元的項背,恨得言玉牙癢癢,但她兩三年內也未必能做什麼。
從一開始,她想穿男裝是因爲,不愛讀書,不想嫁人。學武跟上輩子有些共同點,家中又需要,她自然就走上了這條路。可突然當賀拔慶元說讓她回家,她竟找不到自己的理想了。
就跟她前世高中的時候就想做個特警,退伍了快三十歲了也想做點什麼。人活着,總要有個想法,有個最想做的事情。
崔季明其實心裡有個種子,只是這想法太肆意妄爲,就算是她也沒厚臉皮到昭告天下的地步。
她想改變點什麼。別光佔着崔家姓氏的好處,用自己的能力去創造些什麼。
但要做這些,想要成就一番事業,成爲對天下有用的人,最主要就是要讀書。
崔季明有點感謝一路上十來天被憋在這小車裡,讓她想清楚了很多。畢竟不是頭一回活了,她一張破嘴閒不住,人又愛挨挨蹭蹭的,可不能將生活過的稀裡糊塗。
在她這趟狼狽歸途的終點,等着的人卻是激動而期待的。
崔式的確收到了信,卻沒估對時候,崔季明到長安的時候,他正懷着這份期待,在家裡曬太陽澆花。
另外一個人,收到的消息,就只寫了一句崔季明大抵的歸期,他便也有法子對付這種不確定的時間。那就是等。
正月不上課,皇子年紀大了,出宮也都比較隨意。
如今以不像半年多以前,他想去哪兒,有的是辦法讓人找不着痕跡。
可殷胥也不知道自己是心虛還是怎樣,非帶上了鄭翼。頭一天,兩人還在西城門內大街上一座棋樓上等,後來便挪到了最靠近城門的茶攤……到今日,他們已經坐在了西城門幾里路外的長亭裡了。
鄭翼覺得要是九殿下等的人再不來,他就能一步步往西挪到樓蘭去。
不過今日好似來了。
遠遠一隊薄甲的護衛從西邊而來,護送着其中一輛低調卻寬敞的馬車。縱然這些賀拔家兵卸去黑甲,低調的扮作護衛,可就他們的駿馬與飽經戰爭洗禮的神情,也可以辨認的出身份。
殷胥騰地站起來,跨身上馬,去尋找或許是紅色的身影。
然而沒有,一隊中顯然都是成年男子。
……難道崔季明在坐車?
鄭翼手搭涼棚,一眼認出來這些衛兵,道:“居然等的是崔三,她那脾氣會去跟個娘們似的坐車?”
隊伍漸漸靠近,可由於長亭附近可以算得上車水馬龍。不少從西域跑回來的富商官宦都在這裡碰上了迎接的家人,以至於造成了小範圍的堵車,賀拔家兵護送的馬車就堵在了亭邊。
殷胥有些緊張的盯着車簾,沒一會兒,就看到一隻手撥開車簾,半張臉從後頭探出來。
“周宇,怎麼回事兒啊?你這是要帶我來買菜麼?城外還建了新的菜市場?”崔季明嘴裡叼着不知道路上從哪兒扯得細枝,笑盈盈的將下巴放在胳膊上。
瘦了,臉上有曬傷凍傷的痕跡,下巴上有一道沒好全的細疤。
看她好好的,他反倒覺得那小傷疤不心疼,只解氣。
不安生的傢伙,看你還往外跑都成了什麼樣子。
他心裡小聲罵道,一眼望過去,沒有對視。他卻一下子體會到什麼叫心裡的冬雪瞬間化開。那道封存五個月的冰河,化作了早春的水,浸入土中,催發出綠芽來。
一點他獨自置氣的心思。一些縈繞令他煩躁的噩夢。
此刻都煙消雲散。
殷胥自顧自心裡道:我原諒你了。
與他內心能寫成三千文章的念想相比,崔季明活像是從村裡進城的大爺,無賴般扒着窗框在吼:“能不能先讓讓道,誰不急着回家啊!咱懂點交通秩序行麼,敘舊的能不能別把車停在路中間就哭啊!”
殷胥:“……”
她說完,交通狀況也只好了一點,馬車擠在一道總是麻煩。崔季明就趴在馬車窗框上百無聊賴的等,如對付仇人般在牙齒間磨那根細枝,她的目光隨意的朝亭子這邊轉來了,劃過殷胥和鄭翼。
然後就轉開了。
殷胥:“……?!”
竟然敢裝不認識他?!
殷胥心中竟然想,不會是離開半年,她甚至都忘記他的存在了吧。
他也頗爲荒唐幼稚的策馬經過崔季明的車邊,拽着鄭翼,裝作與他說話似的聊了幾句。
崔季明愣了愣,順着他走過的方向偏頭。
殷胥回頭看見她側頭思索的樣子,隱隱想磨牙,又裝作無事般跟鄭翼轉回來了一點,輕聲道:“……不知道你堂叔什麼時候回來。你縱然思念,總這麼等也不行吧。”
鄭翼:……媽噠現在到底是誰心裡揣着思念倆字,誰就天打五雷轟!
崔季明半天才想起來,咧嘴笑了:“哎呀,這不是九妹麼?”
鄭翼看着身邊的九殿下,陡然脊背都繃緊了,淡然回頭道:“巧,原來是崔三郎。”
鄭翼:……殿下你這逼裝的我給負分。
鄭翼也悲觀的明白了,他被拉着出來溜了幾天馬路,真的就是純粹來當個配戲的角兒。
“九妹真是閒情逸致,在這兒陪着等人。”崔季明勾起幾分笑:“不知等的是誰家……”
她說了一半,又住了嘴,垂眼笑道:“這什麼話,自然是鄭家的堂叔。”
縱然沒看見,可崔季明已經猜到了他身邊的該是鄭翼。她還是不大喜歡將自己看不見一事搞的人盡皆知,這點事還不夠各家飯後茶餘嚼味兒,在旁人眼裡還彷彿她渾身寫滿了悲悲慼慼。何必。
崔季明笑意未斷,卻將頭縮了回去,用簾子割斷視線。
殷胥皺眉道:“的確是在等鄭翼的堂叔。不過還請崔三郎注重言辭,莫要在人前叫這種荒唐稱呼!”
她隔着簾子,笑聲傳來:“那便是私下可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