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季明是認認真真考慮過耐冬的建議。
有這麼個裡應外合的傢伙,應該不成問題吧。
畢竟崔季明想了想,上次綁他,他氣成那樣,這次肯定不能用強啊……
之前在宮中也是,明明都知曉她是女子,她都喊着要他來,殷胥卻磨磨唧唧的在屋內猶豫不決,還是她拿刀衝過去。
再往後,上回提起這事兒,主動脫衣服的還是她,否則殷胥估摸也就純潔的親親抱抱,送她回去了。
這小子以前在湖邊強吻她的時候,不是挺有魄力的麼?!
幸好如今鄆州是冬天,他脖子上讓她啃得一串蜿蜒上去的紅痕,連高領的衣服都擋不住,只得拿了個黑色的狐皮圍脖擋着。他脖頸修長,如今卻有意將下巴縮在那長毛圍脖裡,就算與羣臣議事的屋內點起了火盆,也都不摘。
連衆臣都能看見了他額頭沁出的細小汗珠,他卻死死套着那圍脖不肯放下來,也不知道聖人多了什麼癖好。
殷胥坐直在椅子上,問道:“以季子介的軍功,暫任鎮軍大將軍、魏青節度使、八州觀察使,你們沒有異議吧。”
幾位隨軍的主將和內臣對了個眼神。軍中也不是沒有資歷老的,但行軍打仗幾十年的功勞也估計比不了季子介在亂世的冒頭。殷胥往日做事是不太過問下頭人的意見,此時特意拿出來說,顯然就是要衆人都同意支持此事,而不是他一人獨斷捧季子介的。
只是殷胥已經將各地節度使手中的實權隨着戰亂逐步收回,死死捏在手裡,各地府兵人數早多少年前就削減,等戰亂結束之後,魏青都不會存在,節度使和觀察使這種實權位置,估計還會轉爲大營主將之類。
鎮軍大將軍是從二品武將散職,只是這樣的官職大多都是年邁老臣兼任,季子介不過二十,得從二品散職,未免有些嚇人了。
也有些沒眼力的出來說剛及弱冠這等散職,也是大鄴前所未有的事兒。
殷胥一句:“朕這般年輕就登基的,在大鄴也是沒有過的事兒。”
話都說到這地步了,旁人哪裡還敢插嘴。
只是這個暫任,意思是過了這段時間再升職降權,還是說先只給她這個位置,有朝一日回了長安,再砸幾個實權位置到季子介頭上——誰也不好說。
朝廷軍隊爲了把鄆州作爲皇帝暫駐的新城,連夜將四周的縣鄉攻下,而後軍探也往外走了一步,查探鄭家和裴家的動態。
崔季明提過裴森棘手,不可小覷,她既然這樣評價,殷胥也忍不住要上心些。如今軍探的消息遞回來,在劉原陽的水軍裝配新式船隻兵器的情況下,裴家還派出大量兵力抵抗,並且內部看到朝廷風向不對,立刻先一步蠶食攻打鄭軍!
鄭軍畢竟是富得流油,裴家要是一時做縮頭烏龜,任憑朝廷侵吞了鄭軍,對他們而言,也不過是隻能多活一陣而已。唯有他們自己俘虜了剩餘的鄭軍兵力,吞下他們的糧倉與金庫做軍餉,纔有可能撐得住朝廷兩頭夾擊的作戰。
更何況,殷胥接到消息,說裴家有意去攻打鄭家失守的宋州,利用它靠近運河的特點,再給自己搏一把生路,裴森本人離開了兗州,怕的就是朝廷的突然偷襲。崔季明的齊淄青三州沒有被攻打,也因爲裴家把山東北部的兵力全都調走了。
已經到了這地步,估計殷胥想從裴家口中搶鄭家殘留的幾塊肥肉也搶不上了。想當年鄭翼做他伴讀,在中秋宮宴的廊下挽着他胳膊,說是他的內臣。如今殷胥卻想着怎麼打壓的滎陽這些姓鄭的一輩子擡不起頭來。
世家這一回從神壇上跌落,幾乎將所有曾經高位上的姓氏都攪入混亂。縱然之後,或許天下再沒有如此五姓不同平民對視、五姓女絕不外嫁的規矩,但怕是世家保持的詩書氣度與前朝歷數幾百年的功績,也有不少士子會在心中默默傾慕。
或許本來世家可以以優雅的姿態下臺,但他們先把規則改成逐鹿中原,就別怪弱肉強食之下自己姿態難看的被羣狼撲倒撕咬吧。
畢竟不是魏晉時期,世家不再是可率一國霸主地位,如今既沒柔弱到羊羣依偎,也各自着急做不到羣狼的配合耐性,豺狼虎豹夾雜在一起的隊伍,難免成了今日的模樣。
南北戰亂,滋生一批隱士遊俠;如今亂世卷挾世家,不知道南方會不會也有世家子鶴汀鳧渚,漁舟晚唱,一撇五石散、一壺黃濁酒,以此來消極抵抗控制不住的局勢。
殷胥將手邊的大小事務處理後,看了一眼跪在矮几後頭的宋晏和俱泰,忽的開口道:“俱泰,跟朕走一趟,去見個人。”
宋晏頭也未擡,俱泰不知道是因爲什麼,連忙跟着殷胥的背影走了出去。
殷胥正讓宮人去備馬,俱泰騎不了高頭大馬,他入朝爲官後給自己買了個毛茸茸的矮腳馬,雖然入朝路上沒少被羣臣嘲笑,但他纔不在乎。
殷胥瞥了他一眼,二人被兩側金甲侍衛擁着,朝城外魏軍的軍營而去。
其實,要俱泰來入朝爲官,殷胥並沒有真的打算重用他。畢竟是前世的陰影在,他也怕自己養出個伯噽,想拿同期的新臣來壓他,卻發現真的是壓不住。
且不論殷胥本來就見過他幾次,幾年前聯手後也偶爾通過書信,與宋晏、馬藺道這樣的一步登天的陌生人相比,他怎麼也都多了幾分信任。
更何況宋晏還是年輕,顯示出一份裝和氣卻裝不太像的氣質,他沒有過什麼苦日子,如今成了天子門生,也稍微有點翹了尾巴。雖然對於同齡人來說,他這樣的表現已經異常優異,但殷胥用人,卻不可能把他跟同齡人相比。
馬藺道自從中進士後,行端表正,看起來做事滴水不漏,他又有悲苦的童年,很適合拿出來激勵天下讀書人;又有狂放的往事,符合大鄴士子之間喜好的狂俠性子。
只可惜崔季明那事兒,就也能看出來他沉不住氣,俠氣不是他外在演出來吸引人的,而是他骨子裡真的有。這未必不好,但官場上也容易要命,不磨不行。
再加上崔南邦不結黨、不逢迎,他性子實則謹慎,有意鬧出幾次喝花酒的醜事讓臺諫來打壓他。他接受如今的高位,怕是爲了將崔家從低谷中撈出來,再讓他往前進一步,他是絕對不可能敢了。
崔元望則沉默老實,作舍人是他最忠誠的右手,卻必不能在官場的泥地裡打得了滾。
挑來挑去,最適合讓他□□放在官場上主持局勢的,竟還是俱泰。
他也不是沒有缺點,曾經有激進、理想化的變法願望,被他一盆水澆滅了之後倒也意識到了如履薄冰的現實;他缺乏一些縱觀歷史大局的觀念,他的外貌也很難代表大鄴的形象——不過這不要緊,他要是完美了,殷胥還不敢用了。
在西域幾年,他有治理一方的能力,如今看,他也有餵飽下頭,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油滑。官場的框架立了千年不便,歷史的車輪在這裡原地旋轉,只有能適應官場爬上高位的人,才能爲他所用。
殷胥想來想去,居然真的要重用前世逼宮篡國的那個人,居然有些自己害怕自己。
他只能儘量讓自己不要對俱泰太多多疑,否則還不如不用他。
金吾衛打頭,皇帝的馬隊出城,靠近了鄆州城外幾裡地駐紮的魏軍營帳。
殷胥出了城門,還回頭觀望了一眼城牆角下,對俱泰說道:“有人跟我說這城牆根下和眼前的這片地上,埋了上萬不止的白骨,種地犁深了都犁不動。”
俱泰也見過戰爭,他心知這些人的命運。
俱泰低聲道:“聖人若是能平定河朔山東,能避免多少戰爭。”
殷胥道:“不是我平定河朔山東,是將士們。我來過個場,效用和行軍大旗差不了多少,不過是更強烈的表達了幾分朝廷的決心。山河表裡,只盼着……能早日結束戰事,不爲了什麼收復的榮光,只是想讓白骨少些罷了。”
二人說着,已經進入了魏軍大營,一部分金吾衛留在營外,殷胥穿着的服飾看起來不過是達官貴人,他還不及俱泰引人注目。軍中看見金吾衛,想着或許是皇帝派親衛來保護近臣,便幾聲通報,對殷胥應答道:“季將軍正在練兵。”
殷胥驚:“昨日纔打完仗,今日就要練兵?”
那小兵也是膽大,口音頗重,笑道:“哪有不練兵的時候,季將軍纔不管我們累死累活呢。”
營內都是崔季明的精兵,殷胥遠遠聽見了呼喝的聲音,他坐在馬上朝遠處看過去。
崔季明穿着早上出門他給挑的那身紅裳,外頭套着衣甲,策馬不停的奔跑,要求步兵在她的指令下迅速變陣,來圍住她和金龍魚。其實她應該很累的,殷胥看得出來,但當她穿上那身衣甲,雖然眉頭間有些斥責的惱怒,整張面孔卻顯得熠熠生輝。
隔着這麼遠的距離,殷胥都能看見她隨着擺頭從額頭鼻尖甩下的汗水。
他細細看了看那些持盾的士兵,鎧甲與負重都比大鄴朝廷部隊的步兵要高,他們堅持着跑了很長一段時間,纔開始漸漸跟不上了。崔季明停下馬來,拿手背擦了擦汗,似乎舉手叫停了。
她褲腿上靴子上已經沾滿了跑起來後飛揚的黃土,從馬上下來,跺了跺腳,手持馬鞭對着將士們誇讚了幾句,朝點兵臺附近幾人走去。
昨日見得那三人,都站在那裡,似乎是在觀摩崔季明發明的新陣法。張富十拋了個梨給她,崔季明拿袖子擦了擦就一口咬下去,獨孤臧一手搭在她肩上,指着似乎在討論什麼。四個人說着說着,似乎有了些爭執,崔季明蹲下身子去,從地上撿了一截樹枝,就在沙土地上畫着,向他們解釋。
獨孤臧直接伸出手去,拿兩個石子兒擺過去,似乎在質疑陣法會不會被破。
幾人爭執了一會兒,那齊州主將似乎又說了句什麼,引得一陣狂笑,崔季明笑的跌坐在地,隨手把啃了的梨核朝他胸口扔過去,笑罵幾句髒話,四個年輕人笑的勾肩搭背直不起腰來。
崔季明正好他們幾個朝校場外走來,明明幾個都知曉他崔季明喜歡男子,卻沒什麼太深的隔閡,依舊勾肩搭背,大聲說笑。
崔季明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走出來時擡頭看見了殷胥,條件反射的一哆嗦,擡手就推開了張富十,趕緊對他們擺手。
獨孤臧是看見殷胥避之不及,張富十卻覺得有些奇怪,憑什麼聖人來了他們連說話也不行了。他伸出手拽住崔季明胳膊,在她耳邊說了什麼,崔季明一陣擺手,急急忙忙朝殷胥走開。
張富十似乎覺得崔季明被他威脅了,皺着眉頭朝他的方向看來。
殷胥忽然有一種奇特的感覺。
前一刻的崔季明就是個爽朗的男子,她與所有人大大方方的打鬧玩笑,她和這些人真心誠意的做兄弟摯友。
他總想的太多,將她嚇成這樣,也實在沒必要……
畢竟前世若沒有那一吻,他也會把崔季明當成一輩子的弟兄,會願意爲她付出,願意幫助她。就像當初獨孤臧從山崖下衝下來的着急,也正是因爲把崔季明當成交付未來的主將,當成交心的弟兄。
只是——
……明明都是同一個崔季明,爲什麼他在知曉她是女子後,多了那麼多要求?
她站在那裡大笑,她渾身那種令人側目魅力,讓將士們信任的可靠,與她性別全然無關。他的胡思亂想,他以男女之嫌套在她身上的想法,何其可笑。
但她能站在這裡,卻實在是與性別有關。
殷胥想着,自己知曉了她是女子後,都忍不住有這樣的改觀,都忍不住把世間對女子的要求,和她做些對比。那其他人呢?那些士兵,那些和她說笑的主將呢?
他此刻是真心徹骨的明白崔季明對於暴露身份的恐懼,一直向他推脫的理由——她一旦暴露身份,會不會這些兄弟就不再是兄弟?會不會此刻與她大笑的人到時候會毫不猶豫的踩上一腳?
殷胥此刻竟心想:若真的她是男子……該有多好。她的未來會可能少多少傷害。
說是女子不可打仗,但前有婦好、呂母、遲昭平,只盼再有個她,讓歷史上有個善始善終的女將,好歹讓後人做這等叛逆之事時多幾分勇氣。
說是女子握權必誤國,前有宣太后、呂雉、鄧綏,如今也有薛菱、袁太后、蕭煙清,只希望薛菱也可壽終正寢,別去背上袁太后那樣的妖婦之名,
還有癡傻的庶皇子怎能稱帝?貌醜的侏儒怎能爲相?孌童出身的男子怎可爲將?
只是因爲薛菱、因爲崔季明、因爲俱泰、也因爲他自己,他遇見了很多這樣能力與身份不符之人,殷胥纔開始漸漸生出幾分偏要爲之的犟來。
殷胥朝她微微笑了,崔季明反而打了個哆嗦,加快了步伐走近。
俱泰這纔看清了崔季明的臉,驚得倒抽了一口冷氣,不可置信的喃喃道:“她……是崔季明?她還活着?!”
俱泰如此激動,幾乎是從馬上跌下來,就朝崔季明奔去。
殷胥倒是笑了。也是怪她身邊圍着的太多,那麼多人在她危難之時伸出援手,因爲她的喪命而捂臉痛哭,雖然她愛着他,但是好似招招手離開,也呼朋喚友快意飛馬毫不受傷,這大概就是他心裡經常難受的根源吧。
只不過,若她不是這樣閃耀的人,前世書館中那個封閉、呆傻的他,大概也不會追逐這樣的光吧。
俱泰跑過去,明明一把年紀了,似乎真的激動到涕淚滿面,拿袖子亂抹着臉,崔季明連忙蹲下來,捏着俱泰的肩膀跟他說話,俱泰正把自己手上的扳指兒,衣服上的掛飾全拽下來一股腦往她手裡塞,崔季明哭笑不得,擡頭朝殷胥的方向望了一眼。
殷胥撇嘴似笑非笑,輕踢馬腹過來,好似剛剛心裡亂七八糟卻又深刻的感慨並不存在,道:“俱泰,行了。她現在不缺這點兒東西了,朕會封賞給她。你要是這麼想出點什麼,不如把你今年的俸祿也捐給她得了。”
俱泰短粗的手指捂着臉,使勁兒吸了一下鼻子:“給!三年的都給!”
崔季明大笑:“那你別這三年去做縣官就成。”
作者有話要說: 說實在的我昨天又看了幾遍,沒覺得自己崩得厲害……可能是這樣撒糖也不是我的強項,我自己也寫的也多了,有點不合適了吧。
再說九妹以前被崔季明氣的半死,緊張的追逐着她的時候,只是大家沒有代入他的視角很難感知到吧,對於這種算賬,也不過是九妹沒有安全感而已。
不開車不是拖,而是這兩天我沒有假我寫不出來,開車要一天寫出一萬二,上次還是因爲週末才趕出來的。最近,我會抽空寫出來的。
以及我發現自己的營養液登上這個月言情第一,全站第二了!嚇死我了! 太感謝,我還是第一次登上這個榜,太感謝大家了!麼麼!太謝謝大家的支持啦!最近會努力碼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