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兵手中拖着十字長鉤戟,四五人爲一組,如同闖進麥田驚起一羣烏鴉般,看着叛軍四散而逃,崔季明眼見着已經衝散,擡手朝空中又射了一枚鳴鏑。一時間四散開來的騎兵聽見這一聲尖銳聲響,才發現差點忘了計劃。
叛軍營地前步兵已經持盾突入營內,崔季明率先帶着騎兵朝營外而去,重新在營外準備形成包圍圈,再度朝內推進。
她是從鄆州東營靠近河岸的那個出口離開,周宇帶一部分兵力從另一側離開,列陣的步兵正在從營地正門緩緩推入,崔季明擡手,身後的騎兵立刻變陣,將隊伍改成橫排,準備調轉馬頭。
然而就在這片平原靠近濟水河灘的位置,崔季明似乎看見河岸上飄着些……什麼燈火……
身側的騎兵已經調轉馬頭,列成排,不少從叛軍營內奔出來的逃兵發現遠處竟然列着這一隊騎兵,驚得跌坐在地上,好似天地之間根本找不到活路般倉皇后腿。
騎兵隊正在等待崔季明號令,一齊衝回營內,與進入營內的步兵裡應外合。
然而他們等到的卻是靜默,偏了偏頭,卻看着崔季明還面朝河岸,背對叛軍大營,從袖中拿出單筒鏡朝濟水的方向看去。
濟水河岸的薄霧被一陣夜間的春風盪開,崔季明狹窄的視線內,出現了許許多多像螢火蟲一般的光點,她當然不會認爲那些是螢火蟲,緊接着,她就隱隱聽見了似乎有列陣的聲音……
還有援軍?
不可能?每次行軍都是要對周邊地區進行偵查的,如果有如此多的援軍,不可能發現不了,更何況那是河岸——
崔季明忽然讓自己腦袋裡的想法震了一下。
不可能!
不管這是不是李治平,她很難相信對方會有這樣的手段!
崔季明聽見了窸窸窣窣的聲音,她甚至還沒來得及看清是否是她想的那樣,勝利的喜悅立刻被一盆冷水澆透,她立刻高聲道:“準備撤!走!去叛軍東營門口!”
旁邊騎兵驟驚:“什麼?”
崔季明急急忙忙就去掏腰間掛包內的鳴鏑,還剩六枚,她要全發出去才行。
不可能!不可能——除非李治平爲了圍堵他們這一路,將兗州這個根據地也拋下,將所有的兵力調至此處!
鄆州正處在濟水打彎的河道處,遠處那些燈火如果真的如崔季明所想,那這就是兩面被圍,西側又是城門緊閉的鄆州城,他們唯有原路而返!
崔季明身邊的一個年輕騎兵問道:“崔中郎,發生何事?”
崔季明不想慌,她覺得境況也沒到了要慌的程度,然而她卻只感覺兩手發抖,連一枚鳴鏑都沒捏住掉在地上,她已經顧不得,調轉馬頭道:“走!”
她策馬出去,兩側騎兵緊跟而上,她在馬上深深吸了一口氣,兩手穩住,連接朝夜空中將幾枚鳴鏑全部發射出去!這樣連響五聲,足夠警告所有的將士了。
而當她在馬上擡手,身後的騎兵改成兩行縱隊回到叛軍營門前時,另一側的騎兵也快速趕來,崔季明看着手下的部隊如此機動,也鬆了一口氣。
周宇也將僅剩的幾枚鳴鏑全都射出去,營內的部分步兵也跟着持盾後退出來,突生變故難免也有些亂了陣仗,不少被逼到極點的叛軍朝外反攻。
周宇看着步兵還在持盾對抗,急道:“發生了什麼?”
崔季明朝濟水的方向指了指:“你現在能看得清了麼?”
今日月色還算好,或許是因爲藤盾上漆了桐油,能反射出點點月光,周宇因爲眼前混亂的叛軍大營而聽不見,卻見到了一排反射着月光的盾牌,好似朝這邊靠來了。
崔季明深深吸了一口,逼自己清醒起來,指着兩側:“那裡也有,他們登灘點最少有三四個。若不是我剛剛正好朝北衝去,又有風吹散了霧,隱隱約約看到了些燈光,否則咱們可能還在叛軍大營內殺得起興,他們已經將咱們死死圍在裡頭了。這些叛軍,是誘餌。”
周宇漸漸看清了,月色下,結成方陣正無聲靠攏來的無數人影。
他一瞬間只感覺後頸上的碎髮都炸了起來。
若崔季明沒有看見,這羣不知道從何處冒出來的如螞蟻般靠攏來的步兵,絕對能在他們得意屠殺的時候,前來包圍住他們,然後慢慢圍合啃噬!
他們沒有點火把,似乎也沒有任何點火把的必要,因爲被掀翻了火盆正在燃起大火的鄆州大營,就像是平原上兀自燃燒的火把,爲他們指明瞭方向。
周宇望向崔季明:“該如何辦?!”
崔季明看向了西側,然而鄆州的城牆遮擋着,她看不見賀拔公那一方的狀況,她覺得或許賀拔公那一側也有步兵以船登灘,但賀拔公顯然比她經驗豐富得多,應當能有辦法,她更應該考慮自己。
崔季明立刻命擊鼓兵敲鼓,她與周宇的兩側騎兵朝外分開,而從叛軍大營內撤出的步兵,則分成了平日兩軍進攻時的哨隊,列雁行橫隊在兩側騎兵之間。
這種人字形隊伍,算是陣法中保護步兵、機動較快的一種。
隊伍反應的比崔季明想象中慢了一點,畢竟是聯軍,並不是同一套訓練練出來的兵,崔季明有意將大同軍和涼州大營的兵分散組成哨隊,就是爲了如果計劃有變,不知道擊鼓意思的大同軍,也可跟着隊中的涼州兵一起變陣,雙方互相提醒。
擊鼓兵再度敲鼓二次,此乃隊伍撤退移動的號令,而此刻崔季明已經看着後側河岸的叛軍步兵奔襲靠來,而右手邊河岸上那部分,甚至還想要圍攏到他們前側去。
原路撤退,或許是能退出去的!
對方沒有騎兵,就算雙方步兵奔襲速度一致,崔季明所在的右側騎兵,還能替隊中步兵抵擋一波!雖然估摸損失了不小,但還是能撤的!
如果單是騎兵撤退,對方根本圍不住他們的。然而在這次突襲中,步兵佔三分之二,崔季明不可能主動拋下這些步兵只帶騎兵撤退的!那還打什麼仗,她這輩子都可能擡不起頭來!
崔季明滿腦子想的都是該怎麼撤。
令步兵乘車?然而現在距離車隊還有一段距離,怕的就是分開各個小隊乘車的時間,就足夠對方的步兵追了上來,而且那也並不是戰車,只是代步的馬車,馬匹根本沒有穿甲,車身又是木製,根本不能阻擋什麼攻擊,反而會破壞他們現在撤退的陣型。
然而就在崔季明思考時,他們身後,鄆州的城門卻吱吱呀呀打開了。爲了保護奔走的步兵,而不得不放馬馬速的崔季明回頭看去,就聽見一陣好似春雷般的馬蹄聲,三列騎兵正從鄆州城內,快馬加鞭,朝他們而來!
崔季明懵了一下。
她以爲沒有的騎兵,也以如此多的數量出現了。
她也算是上過幾年戰場,從未想過叛軍……或者說是李治平會用這種天方夜譚般的打法。
主軍去往兗州,怕是兗州連同附近幾座大城,都已經成了空城。而大批叛軍則早幾日分成步兵騎兵兩路,朝鄆州而來,步兵可從大野澤登船,順濟水而下。騎兵則從叛軍境內繞至鄆州。
這個法子最重要的前提,就是對方知曉賀拔慶元拔營突襲的時間——至於突襲的地點是鄆州,步騎兵混合的隊伍急行軍幾日能到達鄆州,這都是可以清楚預測到的。
北方水軍雖戰力弱,也幾乎派不上用場,但步兵登船,與水軍的實力無關。就像是他們的步兵乘車上戰場一樣,只是借用移動工具而已。順流而下,不損耗步兵的戰力,水軍船隻上一切水上作戰的玩意兒都可以拆掉,甚至可以像濟水附近的民戶徵收漁船,要的不過是能運人即可。
由於行軍的路線短,賀拔慶元到鄆州的時間,誤差最多不會超過兩天。
而賀拔慶元與崔季明都不覺得鄆州城內有兵,是因爲城池內部很難屯兵過多——可若不是“屯”兵呢。這些騎兵不需要設立營帳,只需要一個能坐着吃乾糧的地方,只待一兩日,相信鄆州城還是能藏下不少。
他們提前收糧,根本不是爲了緊閉城門後用糧草負隅抵抗,而是給這些只在鄆州城內藏一兩天的騎兵準備!
不過一瞬間,崔季明幾乎已經想明白了對方的打法,騎在馬上夜風拂面,她卻幾乎渾身發抖。
叛軍的步兵可早一步順水漂流下來,就藏於濟水對岸,賀拔慶元的耳目再怎麼也不會想到河對岸藏步兵。當賀拔慶元前來突襲,位於城牆上警惕的偵察兵必然會先發現他們的行蹤,而後在鄆州靠近河岸的那一側城牆上,以火把或聯排的燈籠,向對岸步兵發出指令。
對岸的步兵立即乘船,渡過水勢平穩的濟水下游,朝他們而來。他們爲了隱匿行蹤不點火把,崔季明看到的燈火,應該是各個船隻爲了登灘而臨時點起的船頭燈籠。
如此一來,若崔季明他們不能發現步兵,可步兵先圍,騎兵出城擊潰他們。
若崔季明他們發現了步兵,準備回撤,那麼對方會先在城牆上觀察他們的陣型,再決定騎兵出城的時機和隊形。
這幾乎是個完美且嘔心瀝血的圈套。
天時地利人和哪一個都少不了!
到鄆州與兗州幾乎距離相等且能組織船隻來往的大野澤;鄆州城外打彎且水汽溼重能遮擋對岸的濟水。
外頭幾千當作誘餌拋出的鄆州叛軍;行歸於周可頗爲得意的刺探軍情能力;棄主城兵馬以三倍以上的人數只爲圍殺賀拔慶元的魄力。
時間是這場戰爭更重要的原因。因爲賀拔慶元突襲的行動,如果晚幾天,拖幾日,蹲在對岸的步兵,城內估計馬擠着馬的騎兵,都會在這幾天內先崩潰。
這是一場幾乎無法再複製的戰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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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季明也很能確定這是應該是出自掌叛軍在手,且相當老謀深算的李治平之手。
李治平顯然知道賀拔慶元的謹慎,只要漏出一點端倪,賀拔慶元便可能隨時改變戰略,攻他鎮或直接撤退,他藏得太好了。
崔季明只感覺頭皮發麻。
李治平用了多少的精力心思,只爲了賀拔慶元的性命,這值得麼?
崔季明心裡知道,這絕對值得。
兗州發現是空城後怕是會立刻來鄆州,那時候怕是李治平早就帶兵遁入山東內境。賀拔慶元突襲鄆州一事的具體時間被透露,顯然是聯軍中哪位主將有意泄密。賀拔慶元一死,以李治平的手段再去鼓動羣龍無首的朝廷聯軍,或者是以割據封地爲誘惑,怕是以那位泄密的主將在內,不少人選擇叛變。
就算是萬分之一的可能,朝廷聯軍中沒有內奸,賀拔慶元突襲的消息是行歸於周的遊士刺探而來,無人帶兵背叛——叛軍本來就該亡的,李治平也沒有損失什麼。
而且少了賀拔慶元,可能幽州的胡族、南方的勢力,都可以鬆一口氣罷。
他這當真是豁出命的絕地反擊,崔季明甚至覺得,李治平本人,或許根本就在鄆州城內。如果不是他,叛軍的實力不該有這樣高水準的配合!
崔季明知道此時她不該想這些,但她好像控制不住自己的腦子一樣在想!
騎兵來襲,速度遠在他們步騎混合的撤退部隊之上,再數十幾個數,對方便能衝上來打散他們的陣型。若按照人字陣法的慣常撤退模式,騎兵應該後撤,將人字翻過來,步兵先走,騎兵扛上對方並斷後。但如果這樣,怕是連帶崔季明、周宇在內,以涼州兵爲主的這些騎兵,是沒太可能有活路了。
而如果現在號令,甩下步兵,所有的騎兵合縱隊以最快速度向南逃走,又該如何?步兵是必死無疑了,如果背後騎兵在馬背上放箭,他們急於奔逃,也會有近半傷亡吧。
崔季明這時候才猛然明白,檢驗一個將領水準的並不是如何能打勝仗,而是如何面對根本不可能贏的局面!該怎麼抉擇,該捨棄什麼?
她忍不住想苦笑,但這種局面……怕是如今還活着的將領裡,也沒有幾個人遇到過吧。
崔季明眼見着側面步兵已經圍了上來,她心下決意,下令擊鼓兵擊鼓單聲,所有的騎兵後撤調轉馬頭,對衝向從鄆州城內趕來的騎兵!
她在右翼,朝側面望去,一千多騎兵,只有少量猶疑片刻,回撤晚了,絕大多數的將士是明明知道或許回頭是死路,卻仍然聽從指令,調轉馬頭!
她一瞬間只感覺臉上發麻,崔季明喝令一聲,擊鼓兵連續擊鼓,全部進入備戰狀態,抓緊手中長戟,朝對方攻去!
崔季明是衝在最前頭的那個,兩軍交匯,如同兩股水柱撞在了一起,濺起一片水花!
她慶幸自己來之前吃飽了乾糧,眼前無數把刀好似都朝她而來,她兩條胳膊抓住了長戟,在身側橫掃而過!長戟不知道擊中了馬上多少人,每一下都從長戟那端傳來力量,幾乎要讓她脫手!金龍魚嘶鳴的調轉方向,在一羣逆行的戰馬中儘量避免相撞!
天如此之黑,月光黯淡,崔季明看不清反方向對衝而來如此之快的兵器,只能感覺一道道兵器在她面上投下了影子,她只在憑本能躲閃!風因馬匹快速的移動而鼓起,一些面容,鮮血,刀光從她面前飛掠而過,她來不及看清,也沒時間去看清!
她身處其中,根本看不到兩方馬隊撞在一起的側面,多少人仰馬翻,砂石飛起。崔季明顧不上一切,她感覺到好幾把刀或槍劃過了她肩膀手臂,好似割開了皮肉,刀尖劃過她硬質的骨頭才停頓一般。
她舞動着長戟的手臂好似已經不是她的了,金龍魚似乎因爲受傷而悲鳴幾聲,擡起前蹄就踹翻了幾匹戰馬,崔季明連忙將長戟反手刺下去,了結了那些掉下馬的叛軍!
崔季明看見了身邊有人和叛軍馬匹相撞,各自手中□□把對方刺了個對穿,馬匹失控倒在一起,雙雙跌斷了脖頸,而後頭的馬匹來不及停下,再度被絆倒撞上,一團泥土被蹬起,幾個人被壓死在馬下發出慘叫。
剛剛落下馬的那個人會不會是周宇?!
她沒來得及看清,卻也沒有再回頭看一眼的空隙了!多少人辨認出她的耳環和容貌,朝她揮刀而來!
崔季明兩耳鳴鼓,她發出了一聲自己都聽不真切的嘶吼,好似背上中了一箭,卡在鎧甲之間的縫隙裡,好似有箭頭劃過她的頭盔彈開,好似又有刀從她耳側劃過,打掉了她的耳環。
她什麼也不知道了,眼前什麼也看不清,不少叛軍或自己人驚恐的臉從她面前劃過,她只知道喊叫着揮動長戟!
崔季明一瞬間最慶幸的事情,就是沒有帶非要想打仗的考蘭來。
他是多少年命苦,好不容易長大到今天,不該死在大鄴內亂的戰場的。
這個想法在她腦內凝聚了一秒就隨之消散,她只感覺自己一片空白,什麼也沒有在想,也什麼都想不起來。
都是穿着甲,只能憑頭巾和衣領辨認是叛軍還是我軍。
崔季明不知道她有沒有傷到自己人,但她與這戰場上所有的士兵一樣,已經顧不上關注這些了,所有她視線範圍內的人,都要殺,不殺她就活不了!
不殺她就活不了!
或許是她攻勢太猛,周圍竟短暫的被她螺旋的橫掃,清出一圈空隙,她喘了一口氣,金龍魚踉踉蹌蹌的踏着別的戰馬的屍體,崔季明回過頭去。
然而步兵也沒有逃,雖然他們逃也活命機率不大,但應該逃的啊。
他們與掉下馬的騎兵正在短兵相接,不少弓兵還在靠後的位置不斷放箭。
而外頭渡船而來的叛軍步兵,已經持盾列成了陣擋在周圍,好似給這混亂的戰場畫上了一圈邊界。或許還有沒完全結陣的空隙,但微弱的月光之下,崔季明滿臉是血,她昂首看不清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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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馬上,喘着粗氣還在想剩下的兵力還足不足以列陣,如果列**陣能不能機動的破開對方的盾陣而逃?
有沒有這個可能——
就在這思考的間歇,崔季明只感覺遠處盾陣薄弱的一角,騷動了片刻,她緊接着就看到一小隊騎兵給盾陣衝開了一個兩馬並行的小口,撞了進來。
爲首的人……是賀拔公。
崔季明只感覺自己心頭停了片刻。
她此刻沒有任何得救的感覺,條件反射的持長戟擊向背後的突襲者,目光卻向賀拔公的方向望去。
崔季明覺得自己眼淚都差點掉了下來。
因爲闖入包圍圈的,真的是一小隊騎兵。他們幾乎都受了傷,顯然是剛剛從西側的戰況中逃脫,剩餘人數怕是不及來時的十分之一,卻再次衝進戰場之中。
或許賀拔公是因爲她還在這裡?
是他不想遠遠逃走看着自己帶出的涼州兵送死?
還是那些跟他而來的涼州兵中,也捨不得自己還在奮戰的戰友兄弟?
賀拔公當真不該來的。
崔季明覺得自己是可以死的,但阿公不該死。
對方的盾兵幾乎是迅速合攏,以幾倍的兵力去聚攏向賀拔慶元攻開的那一個小豁口。賀拔公騎在馬上,一邊奮力揮長刀,一邊似乎還在尋找崔季明的身影。
戰況已經很混亂了,崔季明看見了他,她頭一次見阿公面上露出如此不安的神情。
她忽然想起,蔣深曾跟她頗爲感慨的說起過,她被龍旋沙所埋,阿公前去找她。四處找不到人存活的痕跡,不知道是誰先發現的她,喊了一句,阿公從馬上下來,跑的一個趔趄,扶在地上一把,才穩住身子。
是很小的一件事,她卻記着了好久。
原來那時候,阿公嚇成了那個樣子啊……
崔季明想盡力的朝他靠攏過去,然而鄆州城內涌出的騎兵數量,就遠勝過他們,有不知道多少人死在腳下,卻好似有更多的人朝他們靠攏而來。崔季明聽見了腳步和盾牌挪動的聲音,她殺得失去理智,卻知道是盾陣在一點點縮緊包圍。
這是常用的法子,□□橫在盾牌的縫隙之間,讓他們人擠人肉貼肉,被一點點扎穿在越縮越小的盾陣之中。
崔季明惶恐了起來。
她不該慌的,這種狀況下她絕對不能慌的!
但心是管不住的,死亡的恐懼籠罩,夜幕之下,她不知道身邊自己的人還存活多少,拼命砍殺着靠攏來的騎兵,幾處負傷,胳膊上紮了幾枚箭矢,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狀況,只想在混亂的戰況中,找到賀拔慶元!
忽然有一匹馬朝她撞來,崔季明回頭就要將劈砍而去,卻被一隻手一把抓住了胳膊。
她看見了阿公的臉,傻了一下喃喃道:“阿公!”
賀拔慶元騎在馬上,他看着崔季明滿臉是血,身後幾枚箭矢立着,不知道是傷了她還是卡在鎧甲縫隙中。左邊臂甲已經掉了,一條胳膊上看上去傷的幾乎要廢掉了,而她自己絲毫沒有感覺,還在死死握着長戟。一個人身邊好似能摞起層層屍體,不知道她發起瘋來殺了多少。
賀拔公嘶啞着聲音,高聲吼道:“往河岸方向撤,爲了圍擋你們向南衝的趨勢,他們太多步兵來了南側,一旦盾立成了排,他們回撤不易,咱們更快。靠河岸的方向應該步兵更薄弱!”
崔季明胸口起伏着,說不出話來一陣猛點頭。
她偏了偏頭,看見賀拔公背後,腿上紮了幾枚箭矢,他腰側也有一處看起來很深的傷口,正在潺潺涌血,血在夜色下,都變成了黑色。
崔季明驚了一下就想開口,賀拔慶元卻擺了擺手。
賀拔公此刻似乎吹響了哨隊所用的令哨,然而很多人已經聽不見了,他無法,只得先一刀劈向眼前衝來的騎兵,片刻間隙內拿出鳴鏑,朝空中射出。
這會兒能聽見的活人多了些,然而……也只是多了些而已。
賀拔慶元拽了一把她的繮繩,讓她跟緊他,對着身邊的自己人嘶吼着。一些聽到鳴鏑和他說話的騎兵和步兵,也在努力辨認着方向,緊緊朝賀拔公而去!
眼前的狀況已經太不樂觀了,對方騎兵損失相當慘重,他們殺了多一倍的叛軍,然而己方所剩也並不多了。
賀拔慶元不停的喊些什麼,崔季明耳鳴相當嚴重,似乎是剛剛有人的槍柄撞在了她頭盔上導致的。她與所剩無幾的騎兵隊伍,朝盾陣中還算寬裕的靠河岸那一段而去,這一段的衝刺使得馬蹄高高揚起,幾十匹戰馬踏向了盾陣中最薄弱的位置,藤盾倒下,十幾枚長□□出去,刺穿了幾匹馬的腹部。
那那些戰馬沒有倒下,瘋狂的朝外奔馳,就這樣生生踏死十幾個步兵,攆出一道血路缺口來。
崔季明就看着賀拔慶元膝下的戰馬被刺穿,那匹黑馬,阿公養了兩三年,它嘶鳴一聲腹中血如泉涌般噴出,強行踏開幾人,朝外突圍出去。
而後頭,叛軍的騎兵發現了他們的動向,緊隨其來!
跟隨的己方步兵沒有他們的速度,很快就被叛軍的騎兵從背後追上刺死,而叛軍卻毫不停留,他們的目標卻是賀拔慶元!這樣的陣仗,比預估多出不知道多少倍的死傷,怎麼可能再讓賀拔慶元逃脫!
他們慢了一步,前頭突出去的十幾個騎兵超出一段距離,金龍魚似乎也受了傷,跑的慢了幾分。崔季明就聽着後頭,好似誰的馬嘶鳴一聲,翻滾倒地。她回過頭去,就看着賀拔公從倒下的黑馬上甩落在地,她條件反射的就拽住繮繩,撤馬回去。
同樣反應的,還有跟崔季明突破包圍的十幾人。
賀拔慶元感覺自己左腿似乎摔斷了,他吃力的爬起身來,回頭便是追來的叛軍騎兵,而眼前崔季明等人居然還在回撤,想要救他?!
賀拔慶元看着跑出去一段的崔季明調轉馬頭就要朝他而來,他驚得心都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
崔季明似乎是哭了,臉頰上兩道淚沖刷着乾涸的血跡:“阿公!河岸兩側是死路,我也走不了的!都是死路我也要跟你一起!”
賀拔慶元吼道:“上船,如果劃不動船就鳧水!死也別死在老夫眼前!別在這兒跟我說一起等死的話!”
崔季明還想說什麼,卻看着跟她一起衝出來的十幾個騎兵中,年紀最長的那幾位忽然靠攏過來,一把拽住了崔季明的繮繩,逼着她停下馬來,命令幾個年輕的騎兵道:“你們撤!一起撤走——我們給賀拔公當了十幾年的兵了,慢你們一步也不要緊。”
崔季明拽着他胳膊,要他鬆手:“你懂什麼!你放手!”
七八個老兵朝賀拔慶元而去,拽住崔季明繮繩的那個笑了笑:“三郎,你才十七,他們幾個有的纔剛十六。老的給年輕的讓道,千百年來都是這樣的。”
他這話說的如此簡單,如此理所當然,跟她的姓氏、家世毫無關係,只是因爲她還年輕,不該死在這裡。
崔季明是記得的,眼前這個人是賀拔公心腹之一,她一時卻想不起名字,只記得那張臉。
對方猛地伸出馬鞭,狠狠抽了金龍魚一下,鬆開繮繩:“金龍魚!你好吃懶做在營內混了這麼多年,別在這時候出岔子!你們幾個,一個個連女人什麼滋味都不知道的,也趕緊給我滾!”
崔季明還沒來得及開口,就感覺金龍魚馱着她,飛快的朝河岸而去。
而身後回頭,她好像只依稀看見了賀拔公吃力的從地上爬起來,撿起長戟,只看了她一眼,微微點了點頭,連一句話也沒有,拖着左腿朝衝來的敵方騎兵而去!
金龍魚此刻全然不聽她的話,崔季明拽着繮繩,聲音嘶啞哽咽,發了瘋的大罵道:“你就是怕死!你就是個怕死的畜生!!”
幾個跟隨崔季明一起的騎兵,各個看起來最多不過十七八歲,眼裡噙着淚。
崔季明不知道身後發生了什麼,她聽着好似又有別的騎兵追來,背後箭矢的破空聲擦着頭皮而過,她還沒來得及喊一聲小心,就看着幾枚箭矢紮在了她旁邊那個被人砍掉了鎧甲的年輕騎兵背後,在他穿着布衣的身體上,紮了一連排,他半個音也沒有發出就從馬背上摔了下去。
不止是他,崔季明肩上腿上又中兩箭,似乎金龍魚也中箭痛苦的嘶鳴了幾聲。
風吹的她眼睛也睜不開,淚風乾了就像是鹽塊結在眼眶邊,崔季明只感覺不止她一人衝入了河水之中,冰涼的春水隨着金龍魚衝開了水花,澆了她一身。
河灘上有好多無人的船隻,崔季明還沒來得及想出什麼對策,就感覺金龍魚似乎被水下船隻連接的繩索絆住,猛地朝前倒去,這一絆力道之狠,她也被拋起甩向了河中央!
濟水清澈平穩,崔季明眼見着自己撲向了水面,似乎遠處射箭的騎兵並沒有認出她身份,並沒有追到河岸邊。而她拍向水面,更像是砸在了泥地上一般,一聲如狠狠扇了她巴掌似的清脆響聲,她眼前一黑,昏死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我自己淚點也低,昨天半夜邊寫邊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