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平身着圓領窄袖袍,兩手背在身後,看着崔季明面上的神情,笑道:“倒是忘了,何仙人曾在弘文館任教,算來應當還是三郎的先生。”
崔季明如同談起年幼時趣事般笑了起來:“可不是。何先生沒少揍我,也知曉我多麼不學無術,胡作非爲,別在如今嘲諷我便是。”
何元白眼神複雜,他勉力笑道:“那時縱然頑劣,卻纔思敏捷又自有見解,並非常人能比。”
這幾句褒獎也說得乾巴巴的。
崔季明在弘文館讀書時,未曾少聽幾個少年郎津津樂道某兩位中年男女自以爲隱秘的戀情。蕭煙清年輕時並不出名,何元白雖有情意,但自認爲人生應該屬於烈酒與馬刀、詩歌和遠方,於是乎便從軍去了。
從國子監相見,到如今——
蕭煙清在長安城內成風雲人物,何元白則出現了行歸於周。蘭陵蕭家是南方有些落魄卻骨架仍在的大士族,蕭家人好似也有部分參與行歸於周……但蕭煙清顯然已經顯露出了自己要走的不同路子。
李治平笑道:“天下少年,也未能有幾個有三郎這樣的本事了。距離弱冠還有三年,就見過不知道多少場戰役,改變過幾次天下局勢。”
崔季明知曉他說的改變天下局勢,正是崔季明曾幾次破壞過李黨或行歸於周的行動。
她笑了笑:“年幼時不太懂事,總是認真太過。我一個不懂事的毛頭小子,哪裡能改什麼局勢,是時運。”時運於你們李黨不濟罷了。
李治平莞爾一笑,並不太在意她的話,只是道:“在翕公面前,我也是小輩。知曉翕公大名也有幾十年,翕公看人總是不會錯的。”他說罷,叫人拿酒來,與崔季明站在畫舫中層的迴廊邊說話,這裡的毛皮蓋簾被支起,外頭天地湖面一片素白,風吹來令人清醒,手中熱酒的不斷蒸騰着氤氳。
崔季明是來爲崔翕傳話的,果不其然李治平提及了關於政績考察一事。此事沒有什麼崔季明做主意的,他只是將翕公和鄭王黃幾家商議好的意見說出。李治平反覆試探,崔家到底打算在朝廷上出多少力,是否打算藉此有意來打壓李黨。
崔三仗着自己年紀小,演起來極爲不要臉,反覆表現出一臉傻眼懵逼的不知道如何回答。李治平問的緊了,她居然漲紅了臉急的快哭了,外人看來活像是李治平一箇中年人在逼問少年郎。
李治平心裡暗罵崔翕老狐狸竟然帶了個小狐狸,只好不再罵。
他轉開了此話,提及道:“三郎可知曉如今流民暴動鬧得最厲害的是哪裡?”
崔季明道:“各地都狀況不佳,聽聞前一段時間於潛的暴民燒殺了將盡四五座村落,甚至還衝入了鎮中,盤踞鎮內。宣州刺史打算出面鎮壓此事,但怕只是刺史已經壓不住了。”
李治平道:“流民畢竟是流民,真要是軍鎮出手,還是能鎮壓住的。更何況他們怕是沒那膽氣敢向官府動刀。”
大鄴流民自然是沒有膽氣,因爲這世道,是犯不上拉上一大幫人豁命的。他們只是鬧,只是想先讓自己日子過好了,等到真要官府鎮壓的那天,跑的比誰都快。
李治平道:“有些軍鎮或府兵都尉,知曉朝廷賑災總是輪輪貪污,到流民手中也不會留下多少,他們出身……家境貧寒,自然能感懷流民的處境,難免會對那些萬惡的貪官污吏下手,想要安撫流民。”
崔季明瞪大了眼睛。
她要不是如今裝世家子裝了太多年,真能一句日他姥姥砸上去。
誰都知道地方官員必定會貪污,但如今大雪封路,糧草都運不來,想貪也貪不着啊!
而軍鎮和府兵都尉,基本都是以財力家境來選擇,能有幾個窮人?不論是軍鎮的募兵制,亦或是府兵的徵兵制,他們都需要自己養兵。因此他們在軍中的控制力極強,又自佔土地,軍中勢力關係更是盤根錯節,有些軍鎮插手本州事務,甚至勢力遠超刺史。
什麼他們感懷流民處境,對貪官污吏動手——
這不就是軍鎮看流民的暴動不成器,決定帶着流民開始造反了麼?!
李治平笑道:“但總有些軍鎮節度使不太……愛民如子。他們如此冷麪鎮壓流民,豈不是叫這些可憐百姓血流成河。三郎畢竟也是個懂打仗的,家世與背景放在這裡,又心繫百姓,或許能前去對宣州的軍鎮節度使——勸誘一二。畢竟朝廷總是喜歡拖着,流民聚集成股,朝廷才能重視。”
崔季明後脊樑都是一麻。
勸誘個屁,這是要她去清宣州節度使這塊擋路石!
崔季明手指差點捏碎酒盞,猛的擡起一飲而盡道:“爲何要我去?這種事兒,能去做的人很多。還望相公理解,我不太想直接插手這種底下的事兒。”
李治平盯着她,脣角展露一絲溫柔笑意,道:“一是,如今宣州如今有安王這位主子,三郎應該也熟悉,畢竟您曾經救過他一命。他雙腿不能行走,卻不是隨意讓人拿捏的軟柿子,三郎與他能說得上話,可以見上一面。二是,士子有爲天下百姓之志,怎可不去親自爲百姓操勞。從翕公到在場所有人,既然是來參會選的,哪有一個是隻作壁上觀的。”
面上的話是要深入羣衆,爲百姓做點實事。
實際已經將他的懷疑與條件說的很明白了。
天下沒有不髒手的活,不髒了手就不是一條道上的。
林沖上梁山還要下山殺個人纔可,她入行歸於周以來,還未曾做過一件和行歸於周同路的事情,李治平今日才提,已經是給足了翕公面子。
崔季明心裡頭一時茫然,嘴上卻已經條件反射的做出了應答:“此事我已知曉。怕是到時候還要有該會面的人,這都是小事,您讓下頭人與我再傳話便是。馬上便可能要回長安,正好路過宣州。”
李治平笑着點了點頭,他伸出手拍了拍崔季明的肩道:“三郎的出身,便代表了以後是要做大事的人。日後鵬程萬里也未嘗不可。”
這場面簡直就是領導接過兩包人民幣中華,笑着拍肩說年輕人你很有未來啊。
崔季明臉色絕不算好,她知曉自己如果做了此事,南地流民之勢便是難擋,暴動也將會無法控制。她不像這畫舫上的那些人,她見過流民大潮,她也曾衣衫襤褸的沿江尋活路。她更知道這一場暴動,如同一塊感染的爛肉傷疤,越潰爛越大,最後挖肉療傷怕是都未必能止得住。
第二場會選在一輪酒後在上層再度舉行,此次商議的便是政績考察。有人甚至提議先對支持此案的薛菱下手,問題也漸漸扯到了端王上,下頭衆說紛紜,鄭家在內的崔黨是死不撒口,絕不同意率先對端王出手。
端王被殺,太子修如今如同擺設,永王幾乎就可以順利上臺,李黨連朝堂上的控制力也有了。
崔季明沒有聽進去,她悶悶的坐在幾排胡椅中,最後按着預定好的投下了籌籤。
此次會選結束後,崔季明隨衆人走出廣間,走至無人的一層,還未來得及去甲板上吹吹風,忽然一雙手從她背後抓來。
她雖一年多沒上戰場,但習武一事從未荒廢過,條件反射的反手抓住對方的手腕,便是一擰一拍,朝後迅猛擊去。
她還想着這條船上都能混上刺客,是誰瘋了麼?
纔回頭就看見言玉被一擊打中胸口,他悶哼一聲,面色慘白,眉頭皺起脣角好似隱隱冒出一絲血線,他快速的抿了一下嘴脣,將那血線吞回口中,啞着嗓子道:“夠了。”
崔季明皺眉:“你在做什麼?”
言玉張了張嘴想說話,卻似乎痛到一時沒能出生,咳了兩下才一言不發將她拽至畫舫一層狹窄的隔間內,合上了門。
崔季明挑了挑眉:“有事?”
言玉手指在門框上撐了撐,半晌才直起身子,道:“你在會選上面色也太顯眼了。難道是想爲端王做傻事?”
顯然言玉將她剛纔陰沉的面色,當成了爲殷胥而憂心。
崔季明擰着眉毛冷笑了一下:“你可真會瞎想。”
她說罷便要去推門,狹窄陰暗的隔間內,言玉猛的伸出手臂擋住,他一隻手緊緊抓住了手臂,崔季明剛想還手,卻一擡眼,看見他就在眼前的薄脣中,那道血線又幾乎要滲出來了。
她僵了一下。
言玉面上急色絕不像作僞,他壓低聲音道:“你要想想你妹妹!我……知曉你或許此刻少年心境——歡喜的癡迷,但爲了他與行歸於周作對,是不值得的!你絕不該是會爲了情愛做傻事的那種人!”
她以爲上次她做出那種行爲,言玉或許會跟她保持距離,然而他如今還是蹦出來生怕她真的去做傻事。
崔季明半晌道:“你想多了,我不是因爲他。剛剛跟李治平見過面,他有提及要我去宣州,我只是在思索此事。”
言玉微微鬆開了手,他面上神色一輕,似乎有些不太信她的話,半晌道:“此事我知曉的,你不必擔心。我本不打算跟你說的。”
崔季明擡起眼來,言玉道:“你去宣州便是,見過宣州節度使和刺史,吃個嘮家常的飯。我有人在宣州附近,他們會替你解決。你不必髒了手。”
她皺眉:“不需要。”
言玉道:“你你還沒有做好涉足這種事的準備,這樣倔強着強逼自己只會讓你痛苦。”
崔季明道:“你做此事,便不是在我眼前發生的麼?我就能心中毫無愧疚,坦坦蕩蕩安眠了?我的心還沒這麼寬。”
言玉嘆道:“政治是需要人選擇時候閉上眼睛不看的。”
崔季明沉默,她半晌才擡起頭來,道:“言玉,我且問你,你是當真相信行歸於周的這套玩意兒?還是覺得沒了皇家,就是你心裡的頭的天下大同了?”
言玉沒想到她會說起這個,他半晌:“我說篤信,你必然覺得是我在撒謊。行歸於周的模式或許有相當多弊端,但皇庭就足夠好了麼?能夠一言遮蔽天下的人,都是世襲的,只要有那個姓氏就有了一切的權力。殷邛算是個什麼東西,卻成爲最後登上皇位的人。按照祖宗規矩,姓殷的不論是個怎樣的性情才智之人,就該手握大權。”
他道:“你能與我說,這樣的制度,是比如今行歸於周從世家內選擇人才,相互制衡更好麼?唯一可以用有才之精英任選的相位,又能撼動什麼皇家的決定?”
崔季明還要開口,如今以她瞭解的行歸於周,實在有許多漏洞可以挑,這說法她可以反駁,言玉卻忽然伸手抵在她脣前,以近乎懇求的神色道:“三兒,你有種種理由,或許也能戳穿我。但人活着是要個念想的,你別說了。”
他沒法承認自己在做無意義的事,他更沒法承認自己被行歸於周控制的這十年是在被利用,是在吃根本沒必要活着的苦。或許他從內心,每天起牀後都要告訴自己,他是在爲了事業而奮鬥,爲了能讓天下不再有他這樣的人而努力。
崔季明心頭悶了一下。
她半晌才撥開言玉的手,道:“你要靠這種東西活着的話,那怕是一切崩盤的那一天很快就來了。你連自己都騙不過,還指望自己能走多遠。”
言玉收回了手,他沒有回答,或是沒有力氣回答。
崔季明本想說什麼,言玉忽然開口淡淡道:“他對你可好?”
崔季明反應過來他說的是殷胥,偏頭道:“你這說法奇怪。各自真心,你情我願,我自個活得好,何必非要他對我好才叫好。我更願意對他好。”
言玉愣了,他沒想到她是這樣的回答。
她願意對他好,這纔是說明了一切。
他自己明知是白問,還是問了,點點頭,便微微拉開門,轉身離開,最後輕聲道:“那事,我會替你做,不必動手。此事殘酷,你曾經撞見一次,是意外也是我年幼無能。這回不必了。”
崔季明語塞,言玉離開,她拉開門想要追過去,卻看他的身影掛的那舊衣裳也晃盪,快步走遠了。
畫舫上的會選一直持續到夜裡,來來回回的人上人下,到了夜間也在畫舫各處點上燈。在一次停靠岸邊時,閒雜人等紛紛下船,各家的貼身奴僕和侍從涌上船,來的還有建康十幾位名妓,各自帶着婢女,滿身香雲,談吐有度的登上船艙。若非衣着有些端倪,其容貌和言辭更像是貴家女子。
崔季明知道從這個點兒往後,也不再是談正事的時間了,她本想下船,卻以“嘗聞崔家三郎長安風流之名”“少年得需快意,三郎是今年會選的重頭客”之言給拉住。
她倒是不怕飲酒,便笑着留了下來。
鄭翼與她年紀相仿,與她坐的比較靠近,這一層廣間內幾乎匯聚了會選中地位最重的人物,一兩個名妓笑着在場間組織遊戲,應對有度。但真的貼着貴人們坐的,都是各自帶來的家妓,他們不願讓這些身份未必明白的名妓近身。
許多門戶養家妓成風,無數美女供着,都是爲了這時候用來撐場面的。
鄭翼沒有帶家妓來,但這場面也都是衆人聊些輕快話題,並不是什麼酒池肉林。鄭翼身邊坐着個年紀尚小的樂伎,只是偶爾給他倒酒,倒也沒人說笑他。
言玉也在場,他坐的位置並不是角落,身邊卻也沒人。沒人拿他缺陷來說道,也沒人去靠近,顯然這些年大家也知道他的脾性規矩。
幾位長者見崔季明獨自一人,笑着讓個年紀稍長的貌美名妓靠她坐着,崔季明笑着推卻了這位大姐姐,笑道:“我這是不想改脾氣,也要改脾氣。家中養了個性子火爆的美人,他若知道我又攬着旁人,實在是給自己找罪受啊。”
他們正要笑問,卻看着奴僕出入的門內,走進來一個紅衣少年。
身材是一副沒有長開的瘦弱少年模樣,卻挽着女子編髮,五官精緻雌雄莫辯,神色中有一種倨傲的柔弱,肌膚在華燈之下跟透亮一般,他進了場反倒擡了擡低垂的睫毛,好似誰也不放在眼裡似的掠過。
這等美人,連李治平心裡頭都暗歎一聲,卻見着那少年衣袖蹁躚的往崔季明的方向去了,奪過她杯盞,將自己的身姿擠進她臂彎裡去,活似霸佔着般,瞪向了那笑着的貌美名妓。
崔季明笑道:“說來便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