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非池那番連騙帶哄的話動搖了烏那明珠的想法,說到底,這手法甚爲不磊落不光明,有左右互搏之術,有瞞天過海之巧。
魚非池那一枚向米婭討來的信物也絕非是僅僅出於對米婭的尊敬,而爲了讓烏那明珠相信,阿曼陀的人已經歸順了他們。
說來這有點空手套白狼的意思,但是,能不能套得着,還要看魚非池的本事。
她格外喜歡躺在柔軟的青草上看着草原上的星空,那樣的無邊無際,她像是可以遨遊在星空之中,自由地,暢快地飛翔。
世間有無數奔月化仙的傳說,大概是因爲,人們自古以來,都渴望拜託凡胎之重,嚮往天空。
“你說,明珠會相信我的話嗎?”魚非池看着星空問着同樣躺在旁邊的石鳳岐。
石鳳岐手臂枕着腦袋,笑意輕快:“沒那麼容易,蒼陵人耿直歸耿直,但也都是些執拗的性子,認定了的事九頭牛拉不回來,你想改變她的心意,還缺一些東西。”
“我會給她的。”魚非池笑道,“米婭那裡,你去信了嗎?”
“去了,我跟她說,明珠已經歸順了。”石鳳岐笑出聲,看着身側的魚非池:“你說,我們兩個像不像江湖騙子?”
“本來就是啊,所有玩弄陰謀把玩詭計的人,都與江湖騙子無異。販賣的是計量,欺瞞的是人心,一通神神叨叨的鬼話連篇,騙得上當者心甘情願地掏銀子買個平安。”魚非池笑聲道,“最大的相同之處在於,我們與江湖騙子,都是利用人心的弱點,趁虛而入。”
“你會難過嗎?”石鳳岐問她,“我知道你很喜歡明珠,也很憐愛她的不易,她的確遭遇了許多可怕的事情,值得讓人憐惜。”
“會,但這樣的難過不能阻止我要做的事情。我憐惜的人太多了,但我更憐惜這片土地,以及這片土地上的人,以前我只想保護我關心的人,如今我明白了,那樣自私的保護,是以無數人的悲慘命運爲代價的,誰能如此高貴,以他人性命來做襯托?石鳳岐,我不是以前的那個魚非池了,所以你不用擔心我會痛苦到不能自拔。”
她輕喃的話語像是夜晚裡草原上的風聲,溫柔寧靜,輕輕撫過心房,平復着一切的燥動不安,聽着讓人心間平和,不起波瀾。
石鳳岐側過身子支着額頭看着魚非池,手指撫過她臉頰,最後落在下巴處反覆摩挲,他有時候也會想,這樣的非池與以前的那個她相去甚遠,成熟了的她更具風采,大氣鋒利,如同璞玉經過了細琢,掉落的碎屑是她的過往枷鎖,一刀一斧的將其剝落,帶着陣痛成長的她,蛻變至如今的模樣。
他想着想着,會覺得憐惜,心疼她一路來的絕望與痛苦,更不要提那些絕望有許多都是自己親手賦予的,可是他想着想着,也會覺得欣慰,幸好自己也在成長,成長到依舊可以與她相配,不至於被她遠遠甩開,只
能做個在遠方仰望她的人。
“非池。”
“嗯?”魚非池轉頭看他。
迎面一吻。
星空下的這一吻只如蜻蜓點水,石鳳岐拋棄了所有他已爛熟於心的技巧,就如同當年在白衹國漁陽郡的那個小湖邊,他第一次吻上魚非池的雙脣時,莽撞懵懂,但情意真誠,飽含愛意,輕觸上她柔軟雙脣的時候,只有最虔誠最真摯的愛憐,再無他物,乾淨純潔得如同初戀中的男女,淺嘗輒止。
魚非池心頭跳一跳,看得見他安然輕合的眼睫,鼻端縈繞着他身上的味道,她竟覺得自己像個第一次戀愛的小女孩,抱有期待,也抱着忐忑,不安地等着些什麼,既抗拒又歡喜。
“你這樣看着我,是在想怎麼睡我嗎?”石鳳岐微微沙啞性感得要人老命的聲音低低響起,魚非池再一次確認他真的自帶春藥體質,衣衫整齊的時候禁慾隨時隨地讓人忍不住扒了他衣服。
所以魚非池沉痛地嘆息,哀愁地閉上眼轉過身,留了個後背給石鳳岐,明明曾經的流氓是自己來着,怎麼現在換了個位置,變成自己被他調戲到根本毫無反手之力,簡直是浪費了她多活這麼多年,如何對得起那些夕陽下的奔跑是她逝去的青春?
不能再睡他了啊,做人要有良心,要有責任心,要有羞恥心,總是占人家便宜這種事做多了會被天打雷劈的,阿彌陀佛慈悲我懷,做個好人太不容易。
石鳳岐低笑着把她摟進懷裡,胸口貼着她後背,青草的香味混着她身上的體香,聞着格外讓人舒心,他在她耳邊喃喃着說:“放心吧,蒼陵終會是我們的。”
於是魚非池在他胸口一夜睡得安穩,天下,終會是他們的。
石鳳岐送去給那位女祭祀米婭姑娘的信很是驚奇,信中寫着,烏那明珠已歸順於他,就像魚非池跟烏那明珠說,米婭已經歸順一般。
他們兩頭欺兩頭瞞,中間要賺的是時間差以及信息不能夠及時傳達,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好在蒼陵國的腦子不太會轉彎,倒也能讓他們左左右右的瞞下來。
他們兩方人手自然會前去向對方求證,問一問對方是不是真的已經歸順了大隋,歸順了石鳳岐,石鳳岐倒也沒想過要僞造信件之類的,不是做不出來這樣的信件,而是沒什麼必要。
石鳳岐只需要把他們兩方的信,收起來就可以了,截在手中,讓他們之間送出去了信,卻遲遲等不到迴音。
這樣一來,他們心中會疑惑漸生,不明白對方不回信的原因,有可能是因爲他們難以啓齒這樣的事情,也有可能是他們不願意看到對方同樣歸順於石鳳岐,什麼想法他們都會有,而石鳳岐,要的就是他們這份亂動的心思。
雖然他們兩個身處蒼陵,可是該收的信,該知道的事一件不少地全都送到了他們這裡,不管是何方的鳥兒,最後都是會跟隨石鳳岐的腳步
的,他往東,鳥兒們便往東,他往西,鳥兒們也會奔赴西方的雲霞。
後蜀偃都渡口的茶棚生意依然不錯,姜孃的薑茶喝得讓人全身發熱悶出一身熱汗可以祛溼寒,她的茶棚裡迎來兩位故人,故人喝了一碗茶湯,聊起了些故事,故事未必動聽,但很重要。
南燕的酒樓裡典都德與候賽雷夫婦都快要被人遺忘,陡然之間卻發了力,送住蒼陵的信件兒如雪花,細細說盡這幾年來南燕的點滴變化,還有音彌生世子的雷霆手段,更說了如今的南燕已是對十歲的挽家小將挽瀾推崇備至,實在令人唾棄,他們竟然將一個國家的命運,壓在一個十歲的孩子身上。
大隋鄴寧城裡的師姐常常來信,信中多是說又徵了多少兵,又集了多少糧,如今的大隋穩如泰山,瞿如與笑寒雖然攻進得艱難,但至少未退一步,也足以讓商帝頭疼,韜軻已準備南下,望魚非池他們早做準備,信中沒怎麼問他們感情如何,或許蘇於嫿覺得,這東西根本沒什麼好在意的。
還有很多很多,往些年間石鳳岐的人脈正在一點點復活,如同蟄伏了一個冬季的蟲子,鑽出了土壤,發出了他們的聲音,從四面八方而來,簇擁在他身旁,爲着他們唯一的君主,鞠躬盡瘁。
魚非池時常遠眺西邊,西邊是後蜀,後蜀有着繁華的港口,數不盡的銀錢,掌握着須彌大陸的經濟命脈,那裡的人們視金錢如性命,遊走天下賺得盆滿鉢翻。
她好像是望着後蜀的偃都,也像是望着書谷與向暖師姐,聽說他們已經有了孩子,真好,那一場以罪孽爲始端的聯姻,走向了幸福的彼端,不曾辜負似水年華如花美眷,又或者,她望着南九與遲歸。
望了許久之後,她的目光又望向了蒼陵的南方,南方是南燕,那裡的人們溫柔多情,婉約善良,小橋流水精緻得令人不忍破壞,姑娘家們手握紅線繡一段錦繡良緣,男兒郎手持經書念一首動人情詩,那裡繁花似錦,那裡也脆弱得像是一樽琉璃,稍微一碰,就會支離破碎。
她望到了挽瀾,望到了音彌生,望到了燕帝,甚至望到了已故的挽平生大將軍。
她帶着從容的笑意,藏好了銳利的鋒芒,包裹上虛僞的蜜糖。
石鳳岐見她出神已久,走過來問她:“在想什麼?”
“在想……什麼也沒有想,只是看看罷了。”魚非池笑道,她的確什麼也沒有想。
“你的目光有多遠?”
“遍及須彌,看盡故人。”
“道別吧,與故人們道別。”石鳳岐低下頭,看着腳下的青草地,笑聲說:“雖然沒機會親自與他們告別,但這份心,總是要有的。”
魚非池聽着輕笑,笑得閒散解脫的樣子,便道別吧,與過往的故人與自己,說一聲,珍重。
最後,她把目光收回,看着自己的雙手,開始吧,這場天下的遊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