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妖魔天子

紟唐王朝,東森十一年秋,天緯皇帝南宮策突下詔禪位於兄南宮盛,天緯皇帝自稱太上皇,從此避居長沙。

少年太上皇南宮策今離京城赴長沙“養老”,鑾駕行經之處,百姓夾道痛哭,哭聲響徹,當真泣鬼神而驚天地。

莫非他如此受到愛戴,讓百姓不捨到痛哭流涕?

答案,非也!

還是,這位太上皇太不得民心,終於要滾蛋,百姓喜極而泣了?

答案,仍是非也。

百姓此刻的心情,非常矛盾,這南宮策暴虐無道、喜怒無常,但他在位期間,偏偏百姓的生活卻是異常的富裕。

王朝五穀豐收,街無乞兒,夜無暗盜,進入建朝以來,百姓最爲豐衣足食的年代,史稱“天緯盛世”。

然而,這也是讓百姓最惶惶不安的時期,這位十一歲就登基的皇帝,性格反覆無常,並非是一個愛民如子的天子,往往一個轉念,能教人由天庭墜落地府,讓天下人皆陷入苦不堪言的境地。

一言以蔽之,紟唐王朝的百姓,富裕,但是,不安康吶!

因此,百姓對這位太上皇可說是又愛又恨,對於他的離去,實在不知該歡喜還是該憂愁的好?

再加上繼任的皇帝是他的兄長,雖然大他三歲,但才能平庸,成天只知花天酒地,這樣的人,能維持住天緯時期的榮景嗎?

衆人對前景忐忑不安,在送走喜怒無常的太上皇時,纔會哭聲四起,悲喜難以論斷。

“李三重!”鑾駕裡傳來年輕卻威儀的聲音。

“奴才在!”太上皇的貼身太監立即繃緊皮肉的上前應聲。

“外頭哭什麼,這是送葬嗎?”鑾駕中的人沉怒道。

他僵了臉。“百……百姓是捨不得您啊……”

“哼,捨不得什麼?他們是擔憂王朝的命運,怕自己再被打回十多年前的飢餓窮困狀態,一羣就只知哭嚎的廢人,哭得朕都煩了,去,要他們笑,給朕大笑!”

“笑?還要大笑?”這時候,誰笑得出來啊聽到這個指令,李三重也不禁面有苦色。

“廢話,朕都要離京了,他們卻像在哭喪,這不是在觸朕黴頭嗎?傳朕旨意,笑,一律笑,凡不笑者,斬!”

一刻鐘後,一道道御令傳下。“太上皇有旨,不笑者斬—太上皇有旨,不笑者斬—太上皇有旨,不笑者斬—”

當下,百姓全笑了,但是,笑得比哭還難看!

鑾駕總算在一片“笑聲”中來到城門外,新帝南宮盛率着文武百官早候在那,他臉上也是笑得惶恐驚懼,就怕這個反覆無常的弟弟反悔不走了。

鑾駕行經他面前,南宮策完全沒有下轎的意思,手一揮要他滾,鑾駕直接越過他消失在城門處,他的笑這才真正帶出歡喜之態。

“停轎!”一道驕矜的聲音由鑾駕裡傳出。

隨侍的李三重嚇一跳,立即要人停下鑾駕。

“太上皇,鑾駕已停,請問……您、您有什麼指示?”他躬身上前,誠惶誠恐的問。

“這裡離長沙還有多遠?”南宮策不耐煩的問。

“回稟太上皇,照咱們的速度大概還需要十天……”

“十天?你要朕再忍受十天”

“這個……”李三重被他嚴厲的口吻嚇到咬了舌頭,疼得皺眉不敢吭氣。

這鑾駕裡鋪着上好的羽絨,極盡奢華舒適,車輪外圈也裹了一層動物軟皮,保證行駛間絕對不搖晃顛簸,都這樣了,嬌生慣養的主子仍嫌受罪,那總不能要長沙自己移位到主子跟前報到吧?

“混帳東西,真打算讓朕繼續擠在這小轎子裡嗎”太上皇發怒了。

李三重驚得撲通跪地。“請太上皇息怒啊!”就怕主子一生氣,便砍了他的腦袋。

要知道,這位陛下之所以令人這麼害怕,自有其陰狠殘忍之處,事實上,“有幸”在他身邊伺候的人,小命通常不會長,不出三年必定出錯喪命,而算算時間,自己已臨近三年的魔咒,正處於膽顫心驚之期,隨時會因故莫名喪命!

“李三重,你若敢再讓朕多走一里路,朕要你的命!”鑾駕裡的主子不講理的道。

李三重跪在地上,冷汗都滴到土裡去了。

完了,三年魔咒自己果真是過不去了。悄悄摸着攥在懷裡的遺書,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他正抹着淚,忽然瞧見立在路邊的地界石碑。再過去就是馬陽縣,如果記得沒錯—有救了!“啓稟太上皇,前方不到一里處有座行館,不如請太上皇移駕到那裡休息,等休息夠了,咱們再上路。”他馬上提議。

“這附近有行館?”

“是的,是一座皇家行館,而且是由您的表叔啓聖侯爺所管理。”

“表叔的地方?”

聽主子的語氣似乎有在考慮。“您……您要不要去那裡休息一下?”李三重趕忙追問。他若不肯,自己不就死定了?

“朕與表叔有十一年未見了吧?”

主子好像陷入沉思了。“聽說自您登基後,侯爺就未再踏進京城半步,這會剛好經過,太上皇不如趁機巡視一下此處……”李三重鼓吹。他能不能留下小命就取決於主子去不去馬陽縣了。

等了好久,鑾駕裡都沒有聲音傳出。

他的汗滴得更猛了,直到地上溼了一圈,鑾駕裡的人才慢悠悠的道:“好吧,就過去吧!”

簡直是大赦!李三重幾乎要歡呼大喊老天保佑了。“奴才這就去安排!”抱着撿回來的腦袋,他風風火火地要人將鑾駕移往馬陽縣。

馬陽縣的皇家行館規模奇小,約只有尋常富戶家宅的大小,之所以會被納爲皇家行館,那是因爲這座宅子曾經出過一位皇后,由於她深受當時帝王喜愛,在她過世後,那帝王經常到此緬懷她,此處因此被列爲帝王行館之一,不過,在那位專情的帝王之後,便再無任何皇帝造訪過這裡。

這座行館長期由馬陽縣的謝家代爲管理,謝家目前的當家就是啓聖侯爺,身分是先帝的表哥,當今太上皇的表叔,算一算,是有點遠又不會太遠的親戚。

謝家人在得到通知後,慌亂中派出一個代表迎接聖駕。

“啓稟太上皇,謝家人來接駕了。”李三重低頭稟報。

“是表叔親自來了嗎?”鑾駕裡傳出懶懶的詢問聲。

李三重立刻不滿的向面前跪地迎接的人瞪去。謝家居然只派了一名小丫頭出來接駕,萬一鑾駕裡的老大一個不爽,他這顆好不容易纔保下的腦袋,豈不又危險了?

他冷汗直流。“回稟太上皇,來的不是侯爺,是……是……”他心急的看向那紅衣女子。來得匆忙,尚來不及問她的身分,不知她到底是誰?

女子剛好擡眉,見到他憂急的模樣,嫣然一笑,這一笑讓他愣了一會。

“臣女謝紅花,是太上皇的表姑姑,歡迎您來到馬陽縣!”

這女子看上去沒幾歲,竟敢以太上皇的長輩自居況且,就算是,也沒人敢在太上皇面前自己提及。

李三重訝然。這女人到底懂不懂得規矩

鑾駕裡沉靜無聲,李三重汗涔涔之際,卻見跪地迎接的女子猶不知死活,挪了挪身子,道:“太上皇,姑姑前幾天踢毽子傷到腳了,不能久跪,這會可以起來了嗎?”

她話一說完,李三重還來不及抽氣,轎簾被裡頭的人自己拉開了,露出了一張俊美絕倫卻帶着邪氣的臉龐。

這人五官無一不上乘,渾身更散發着一股難言的迫人威儀。

此刻,他陰惻惻的眼正直視前方只顧着挪腳換姿的女子。

謝紅花完全不知自己麻煩上身了,好一會才發現鑾駕裡的人已經現身,見着人後,立刻微啓了口,一臉的驚豔。“您……真是美!”這句話吐出,又教四周呈現恐怖的無聲狀態。

李三重真想拿針直接縫了她的嘴。沒有帝王喜歡聽人稱自己的長相美的,尤其是眼前的這位,之前有個妃子“口無遮攔”贊他是美男子,讓太上皇當場以褻瀆帝王雄姿的罪名,命人將她的花容月貌給劃花了,從此那妃子成了無鹽女,不久便在冷宮裡自我了斷。

結果跟前這個女子從剛纔到現在,開口所說的每一句話都讓自己直奔閻羅殿,她是怎麼了,就這麼想尋死?

南宮策犀銳的目光停在她身上。這女人圓圓的臉,圓圓的眼,圓圓的鼻頭,甚至連嘴看起來都顯圓,但偏身子不圓,還偏瘦!

她一襲的紅裳、紅鞋,頭上還綁有紅緞,哼,幸虧臉上素淨,否則真讓人以爲她是剛唱完戲或逃婚出來的!

“你是表叔的什麼人?”打量完她,南宮策質問,語氣生生冷冷,令人不寒而慄。

偏偏面前的女子似乎沒有聽出危險,仍是擺着笑臉道:“我是侯爺的妹妹,您的表姑姑!”她再次提了那五個字。

至此,李三重已經沒有勇氣看主子的臉色了。

南宮策冷然的笑了。“你才幾歲,敢自稱朕的姑姑?”他瞧她一眼的問。

她依舊笑咪咪的。“臣女今年已經二十五有了—”

“二十五”李三重聽了忍不住瞪凸了眼。不會吧,她看起來像個小丫頭,居然已經是個二十五歲的老女人

南宮策只是略眯了下眼,神情倒無多大的變化。“表叔爲何沒親自接駕?”他再問。

“大哥病兩年了,下不了牀。”她收拾起笑臉,圓圓的臉龐露出哀傷之色。

“所以,謝家就派你來迎接朕?”他並不關心表叔的死活,在意的是,爲何派這蠢女人來迎駕!

謝紅花不好意思的搔搔頭,那模樣一點也不像位皇族名媛,倒像是一般丫頭。“大哥重病,幾個嫂子又都年紀大了,行動不便,因此由臣女出面最恰當。”她眼睛笑成月牙形的解釋。

“謝家沒有其它男丁了嗎?”謝家脫離朝堂太久,他幾乎遺忘這個家族的存在了。

“大哥膝下無子,謝家就只剩我與大哥兩人,不過,我與大哥的年紀相差了三十多歲,也還算年輕,等將來成親後,是有機會再爲謝家增添後嗣的。”她自顧自的說。

成親?她的話讓他想起十一歲登基那年,謝家有女十四,請旨出嫁,但禮部頒法全國禁婚三年,以利他後宮選秀,可是之後他並未見到謝家女兒入宮候選,現在想來,眼前這自稱是他姑姑的女人應該就是那原本待嫁的女兒了。

“這麼說來,謝家已凋零到剩下女流之輩撐場面了,那麼朕在行宮裡的一切,是否都由你負責?”他厲芒一閃後,笑問。

她忍不住仰頭瞧他,見他雖然滿眼笑意,可卻令人一點都不覺得有任何親切之意。“呃……是的,有任何需要請太上皇儘管指示,畢竟咱們是親戚嘛!”

李三重再度翻白眼。這女人可真敢,攀親帶故完全不遺餘力!

太上皇輕哼,旁人瞧不出他的喜怒,但伺候他三年的自己可是再清楚不過,主子眼角輕揚,看似面無表情,實則殺氣已現,唉,這女人,離死不遠矣。

“你領朕進去吧。”南宮策“笑臉”以對。

他忍不住頭皮發麻。主子越笑,後果越驚人啊!

“好的。”終於不用再跪,她吃力的要站起身。

李三重瞧着。看來她說腳受傷不是假的,只是,沒人敢觸碰的鑾駕,她竟抱着轎杆當柱子的撐着站起來,她到底明不明白眼前的人是誰?能容她這樣放肆嗎

這女人若不是活在洞穴裡,不知世事,就是腦袋不太靈光。

南宮策雙眸眯起,瞧着她明明皺眉卻還是帶笑的嘴角,讓他越看越心癢。好久沒這種感覺了,自從……他彷佛憶起了什麼。

“你們要做什麼”謝紅花雙腳離地,被人架着走,不住驚慌的問。

“太上皇有令,砍去你的雙腿!”架着她的人“好心”的告知。

“砍、砍我的腿?爲什麼?”這下她真驚了。好端端的,她的腿犯了誰?

“太上皇昨夜裡教蚊子給咬了。”

“這……這跟砍我的腿有什麼關係?”

“龍腿被咬,表明你照顧不周,太上皇發怒,拿你的腿來抵罪!”說起來,也怪令人同情的,太上皇被不長眼的蚊子咬了一口,這女人就得用雙腿來賠,這還不冤嗎?

“這太不講理,我得找太上皇說理去!”她心急的道。

“你想找太上皇理論?”架着她的人訝然。這女人是史上第一人敢找太上皇抗議的,膽子未免也太大了

“這事不公平,我不服氣,得找他說清楚!”

“這事哪裡不公平了?”一道悠然夾着傲氣的聲音飄進她的耳朵裡。

太好了,正愁他們不會讓她去見他,想不到正主兒自己出現了!

但,他怎麼會這麼巧的現身?

放眼瞧,這是行館的後院,中央放了一副刑具。這莫不是臨時刑場吧?而某人早就懶懶愜意的坐靠在樹邊的長椅上喝茶吹風,難不成,他是專程來觀刑的?

被放下後,她立即快步走向南宮策,衆人都以爲,她會撲過去抱住椅腳向他求饒,但她卻只是停在他的面前,圓臉紅通通的,連下跪也沒有,圓瞳還敢直視他,神情有些氣呼呼。

“太上皇,您不過被蚊子咬上一口,卻要砍我的腿,這說不過去!”她抗議。

“讓你的腿與朕相提並論,你不認爲已是擡舉你了?”他諷聲懶問。

謝紅花鼓起腮幫子。“臣女的腿怎好與太上皇相比,只是覺得這罰得未免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朕的腿難道活該被咬?”他臉色微變。

“但蚊子不歸臣女管啊!”

“行館由謝家負責,行館裡的蚊子當然也聽命於你。”

“照您這麼說,天下歸太上皇管,這行館的蚊子也該聽命於您,您不去制止蚊子別冒犯龍腿,卻來責罰我放任蚊子咬人,所以我才說,這事不公道。”

沒料到有人敢同他辯,他不禁一愣。“你要朕也治自己的罪?”

她竟敢點頭,而且臉上那笑意好像他終於聽懂她的話了。“倘若臣女有罪,太上皇同罪。”

身旁人聽了無不舌頭打結,眼珠瞪大了。

這種大逆不道的話她也敢講

這女子瘋了不成!

南宮策呼吸明顯加沉,怎料對方還不知死活地繼續說:“太上皇,算了吧,罰我等於您也要自罰,何苦來哉,蚊子的事臣女之後會要人全面撲滅,絕不再讓您的龍體受到欺侮的。”

他俊臉逐漸冰冷。

李三重見了搖頭。記起之前唯一敢與太上皇強辯的人舌頭已被割了,而那還是太上皇基於對方辯的是國事,“體諒”對方爲國直言,這才手下留情,只是割舌而不是割腦袋,但今日這女人辯的是一隻小蟲蚊蠅,想來下場,嘖嘖,只能靠她自求多福了。

“好,朕願意自罰。”他竟說。

她吃驚了。“您真願意自罰?”

“你說的沒錯,朕連只蚊子都管不了,讓它造反侮君,你若砍腿,朕同罪。”

她倒抽一口氣。“可是,您的龍腿誰敢砍啊!”這不是說笑話嗎?

“這應該不是朕的問題吧?”南宮策冷笑。

“那……那……”果然是漂亮話!

“來人,先砍了她的腿,朕的腿隨後誰敢砍,朕重賞!”他一聲令下,立即有人重新架起她,送上準備好的刑具,拉長她的雙腿,一刀就要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