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天畔曙色已透,峰間陰翳厚重未消。
雲伯侯府精騎鐵衛,已在山石幽林間尋徙一夜,雖教疲意染上頰來,但仍不敢懈怠輕慢。
“兩位王爺,廣安寺外賊衆已滅,密道三處出口皆設重兵,其內賊衆插翅難逃。”有探衛匆匆趕至,向兩位主子回稟殲敵進展。
一身光豔服飾、貴氣逼人的廣仁王傅津頷首,瞥一眼面上濃霾可將山間嵐霧比下的兄長,“三哥,天亮了。”
素色雲紋長袍的孝親王傅洌,眉間抑蘊焦狂,目底充燃鷙焰。袍袖內,十指攥握,修長指節泛出蒼白。“……那又如何?”
“三哥,你陷進去了麼?”
“你話很多。”
“她會成爲三哥的弱點麼?”
“……”喉嚨裡,嘆息若有若無。“找人罷。”
目注兄長薄長背影,傅津一對不因一夜無眠而失了流光的美眸內,添上一抹機深。“三哥……”
“王爺,前方崖上,發現項將軍坐騎,且有打鬥行跡,似有人曾自崖頂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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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有根藤動了,許是有人攀着上來了!”
“沿此藤將繩投下。”傅津揮袖,對正繫繩下崖的屬下道,“你們幾人莫停!”這世上,凡是三哥想要的東西,他都會幫他拿到。若諶墨是三哥誓在必得的,那麼,她這一生,都只能註定是傅洌的妻。
諶墨以藤爲藉,時而飛躍,時至攀爬,此時已身在中途,在從上不時有石子滾過身側時,斷定有人正下崖來。“項大哥,不如你先行一步,到上面助我?”
這個墨兒啊,她怎不想想,他怎可能放她一人留此?“莫多言,留着氣力。”
諶墨小嘴噘噘,一個騰身,又近了崖頂一截,陡然間——“墨兒小心!”
她詫異擡眸,正見一塊碗口大小的沙石兜頭落來,隨即腰際一緊,被人拉避了開去。
項漠一臂攫她細腰,另一掌握住自上垂來的粗繩,腳尖點在石上,藉此如白鶴沖天,終脫出了這方困了兩人一夜的斷崖。
“墨兒,你可受了傷?”雙足方一沾地,項漠急詢懷內佳人。
諶墨撩脣淺笑,頰側頜下雖有數處擦痕,但所綻清豔光華仍使山間萬物失色,“項大哥,你許是與那些位嬌柔女兒家相處慣了,也把我當成她們了是不是?記得以前,你也不曾如此寶貝過我呢?”
項漠一窒:以前,他不曾如此寶貝過她麼?“墨兒,緣鳳山的崖上……”
“阿墨。”素色袍衫,飄然步出,悠慢着音嗓,旋入了二人之間。
“……王爺?”黛眉顰惑,“你怎會在此?”
“本王的王妃一夜未歸,本王到此,自然是爲了迎接她回府。”探來修勁素白的手掌,握住妻子藕臂,以一股柔韌卻不容回圜的力量,牽這尊玉人兒進了懷內,“王妃娘子,隨本王回去罷。”
“王……”
“噓。”一根長指點住欲啓朱脣,“有任何事,回去再說。”偏轉溫潤雅顏,向項漠淡哂道:“駙馬爺,救妻之恩,本王改日再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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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崖下洞內困坐了一夜的諶墨,才靠上王府華車的錦壁軟臥,當即抵不住濃濃倦意襲捲,舒展了修長四肢,拆卸了綰髮玉簪,美眸闔斂,意識沉朦,幽入了夢境。
傅洌細密熱烈的視線,瞬也不瞬地捉住這一張烘托在黑緞長髮內的天香國色,心,亂了。
到底在拿她如何呢?
這樣的一個人兒,妖精似的美貌,妖精似的性情,沒有章法,沒有秩序地闖進他冷寂枯靜的世界,攜了風,掀了浪,惹他動了心,萌了情,竟還想不沾衣衫不惹塵埃地退去,他,怎能由她?
她是他人生的意外,動心不曾預料,萌情未在設想,但既動了萌了,她便要爲他留下。
阿墨,你這一輩子,我要了。
一念至斯,恍覺指尖已在那精緻眉目鼻脣上巡迴捻摩多時。美妙細膩的觸感,長指一再留戀不去,原來,這便是“愛不釋手”? 長臂舒伸,溫玉軟香盈抱懷來。愛不釋手啊,阿墨,你可知,你已讓本王釋不開了?
嗯……沉眠的諶墨似覺不適,微微掙着突來的圈囿。
夢中,也要推開我麼?傅洌微惱着,尤其記起她陷在別人男人臂彎的一幕,驟收緊了束縛的力道,兩片溫潤薄脣,輾轉而下,捉住了芙蓉面上的嫣嫩嬌蕊,舌尖如蛇,極盡輕憐蜜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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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兒,你識得他?”
“……古塗燕異父兄長赫連銘。”
“他找你,是爲替妹尋仇?”
“面上是如此沒錯。”
“面上?”
“我已好心替他與廣仁王三兄弟牽上線,屆時龍爭虎鬥,應該很好看。”
“……墨兒還真是好心。”
“項大哥,看你一副心疼模樣,可是對這廝一見鍾情?”
“……墨兒,你想太多了。”
“不然,爲何你只管盯着他戀戀不捨,還不上崖去?”
“……他爲救你跳崖,反受了你的迷魂粉,若有野獸……”
“嘿嘿,如此牽腸掛肚,還說沒有一見鍾情?”
“……”
“我看他生得也算有幾分姿色,不如就由你帶回駙馬府當個小嬌藏着?”
“……”
“項大哥?”
“……上去!”
……
那劣野女子!赫連銘臉色如修羅,恨不得此刻咬牙切齒在脣內的,是那個頑劣人兒的血與肉。東漠少主,或不若中原皇族的嬌生玉養,但狂鷙尊貴如他,何嘗受過這般奚落與耍弄?該拿什麼樣的中原文字來形容那人兒?狼心狗肺?恩將仇報?劣性難除?不可救藥?可是,他爲何偏偏對她……
若說只是爲了美貌,昨夜見與她毫無二致的如霜少年時,那份氣度,不比她來得高潔動人?爲何激不起他心頭半絲漣漪?
“少主,主上的信來了。”貼身侍衛軒光踏進洞來,奉上羊皮箋。
赫連銘展箋三五眼覽過,蹙起一雙末梢帶了迴旋的濃立劍眉,面掛沉思。
“少主,主上催您回去?”
“右海、阿特幹兩部落似有異動。”
軒光大急:“屬下這就去傳令打點行裝!”
“軒光。”
“少主?”錯解了主子的踟躕,道,“咱們此行也算大有所得……”
“你不會忘了本少主來此的另一目的罷?”
“爲塗燕姑娘報仇?”軒光撓起後腦勺,“可是您不是說……”
“本少主不可以改變主意麼?”
“那……”
“本少主不想空手而歸。”
“屬下今晚就去取了‘他’的腦袋?”
“本少主取了你的腦袋如何?”
“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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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女主人返家,舉府僕役歡欣不勝。管家顧全跑前跑後張落鋪排,生怕女主子覺得王府不及侯府周到,再給萌了去意。
顧管家一番盡心,只把女主子留在小違多日的寢樓安生休息了三日。三日後,受太子側妃衛慧之邀,到牡丹園聽歌賞舞怡心排興去了。
此次小宴,皇族中各家女眷,除了那位近來才受了委屈的廣怡王妃,大多到了。最受天熙帝嬌寵的雲陽公主亦娉婷到場,恰與諶墨毗桌而坐。
舞罷歌散時,申時過半。一干皇族女眷邁着款款細步,各向停在內苑門外的自家車馬。衛慧與諶墨素手相挽,惜惜相送直到車前,才互道珍重作別。
“孝親王嫂。”
一足已踏上墊足的諶墨緩轉身,竟是席間無暇細談的雲陽公主。“公主有事?”
“雲陽早前即聽過三嫂在京都的大名,今日見了方纔明白,這‘第一’兩個字,端的是實至名歸。”
“公主過獎,公主的柔美萬端亦少有人及。”
雲陽公主一笑莞爾,“三嫂不奇怪麼?雲陽爲何特地要與三嫂敘話?要知道,雲陽並不是一個喜歡與人親近的人。”
“公主不妨明示。”
“雲陽曾在常州城駙馬故居的書房內,見過你。”公主柔美面頰忽生冷意,細細眉端亦染銳利,“你說,雲陽該不該與自家夫君的故人敘敘話呢?”
“諶墨說什麼並不重要,公主想說什麼纔是重要。”
“我和駙馬,很好。”
“恭喜公主。”
“其實,我與你,該是同病相憐的人,嫁入夫家前,夫君都心有所愛,我想,箇中滋味你體味得並不比我少。在我回京的那次宴上,我順着駙馬的眼神看到了你,茲始也知道,以前,我只需和一個影子鬥,今後,要與一個活色生香的人鬥了。”
諶墨嫣然,“我並不是公主的敵人。”
“不是麼?”公主殿下善徠明眸內閃過機防。
“駙馬已忘了的,公主不該爲駙馬記着,一幅代表過去的畫影不應成爲公主的心頭刺。”
“過去麼?”
“可是若公主執意將這根刺扎進駙馬心頭,只會讓過去永遠過不去。”
“怎麼說?”
“公主有着七巧玲瓏心思,何須旁人點醒?”
聲落,兩對美眸,兩張麗顏,相交相對。倏爾,雲陽公主笑如花生豔,“三嫂,你很好。”
“公主也很好。”不愧皇族中人,這眉目變化的功夫,實乃皇家“本色”。
“三嫂,以後,雲陽必常到孝親王府叨擾……”
話到此,玉錦織雲的車簾緩起,優雅如仙的孝親王簾後淡然淺哂:“雲陽要叨擾,三哥我會歡迎之至,只不過,是否該把三哥的嬌妻還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