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回到莊園時,眼前的景象令人駭了一跳。
芮王府城樓般的大門外,齊整的立着百來位猛安謀克騎兵,兩列排開延伸至附近的村戶民居之中。個別喜湊熱鬧的孩童,也只敢遠遠探頭觀望,並未一哄而上欲瞧個真切。
如此陣勢,合剌駕臨?不會,未見皇帝儀仗。
難道是秉德來爲他那欺男霸女的家奴上門要人?
掀簾下車,我問迪古乃:“會是何人?”他把繮繩遞給阿律,淡淡回道:“估摸是四叔吧。”
我“呀”了一聲,瞪他道:“真的?他好端端的爲何來這兒?”迪古乃未答,攜我向人堆行去。我停住腳步,咬脣道:“既然是他,我們便回京去。”
迪古乃拉住我,“莫胡鬧,你不是一直心存疑惑,有話要當面問他麼?”我杵在原地未動,迪古乃笑了笑,牽着我繼續往前走。
孛迭的管家在門口候着,見我們回來,迎上前道:“二爺和娘子可回了!咱們老王爺來了,就等着您二位呢。”
迪古乃問:“可知四叔此次回來所爲何?”管家答道:“王爺稱厭倦上京,想來莊子裡清靜清靜,倒也不爲什麼特別的事兒。”
進入廳中,我微垂着眼,只聞得羊蹄歡笑聲陣陣,大抵是在和自己的翁翁親近玩鬧。
笑聲過後,一渾厚男聲響起:“唷,迪古乃回來了!”
正是兀朮。
迪古乃笑道:“侄兒給四叔請安。”
我正猶豫是否要請安,一胖胖的影子奔至身前,竟是羊蹄笑呵呵的跑了過來。他忽然拉起我。向兀朮笑嚷道:“翁翁,羊蹄有了第二個母親!仙女姐姐是羊蹄的第二個母親!”
一屋子人哈哈大笑,雨蓮哭笑不得地說:“沒規矩,又是姐姐又是母親。羊蹄真該好好打嘴!”
我窘迫羞赧,不得已擡起雙眸,對上兀朮略顯疲憊的眼神。他微微一笑。我趕快移開視線,卻聞得他開玩笑道:“迪古乃,我這侄媳身段清瘦,可是你小子委屈了她?”
羊蹄嘴快道:“就是就是,伯父瞧瞧我母親,就是那書上的……書上的……”
孛迭好笑道:“書上的什麼?”
羊蹄轉一轉眼珠,大叫道:“書上的楊貴妃!”
“哈哈哈……”兀朮和孛迭一同大笑。雨蓮敲一下羊蹄腦門,嗔斥道:“你這小兔崽子,整日盡看些什麼書!”
羊蹄顯然不覺有何不妥,反正見大家笑着,他也跟着傻傻發笑。只見他很認真的對迪古乃說:“伯父。以後你若欺負了羊蹄第二個母親,羊蹄絕對會騎着馬去上京找你!”
我無奈搖頭,這孩子真是鬧騰,不過也正因他,氣氛沒有出現預想中的尷尬與冷場。只是我,心中到底存着一個死結,面對此景,笑不出來。
兀朮到來,晚上自是備下了酒宴。邀請附近衆多昔日舊部前來一聚。我藉口頭痛,早早回了屋。
簡單用過飯,我便讓秋蘭去備水。久不運動,今日爬了山,着實有點累。
卻不料,兀朮隻身一人。從酒宴上離開,來了這兒。
秋蘭極是震驚,渾身止不住哆嗦。兀朮笑問我:“你這丫鬟真是,我有這麼讓人害怕麼?”我默了一瞬,輕聲道:“秋蘭,你先下去吧。”她“哎”一聲,神色惶惶地出了門。
我坐在椅子上,淡淡道:“你來幹什麼?”
兀朮嘆氣,行至我跟前蹲下,“歌兒,你還是這麼怨恨我?”
多年不曾聽過如此稱呼,這會兒竟覺得迷幻而不真實。眼前彷彿出現了昔日完顏宗翰的音容笑貌,他亦是那樣帶着寵溺的口吻一聲一聲喚我……
然而,身前的人並非完顏宗翰,我收回漸漸開始難過的心緒,回答說:“我怨你恨你又如何,這麼多年過去,該發生已經發生……”
我不願再說下去,兀朮接話道:“看來你還是恨我。”我不語,他繼續道:“當年你派人給我送來的信——”
我驚呼道:“你收到了那封信?那你爲何置之不理、沒有給我回話?”
嫁給迪古乃的第二年,正是岳飛被害的那一年。此前我曾寫信給兀朮,提醒他岳飛不久後恐有災禍,畢竟他曾說過十分敬服岳飛的話。我身在上京,原想着要不要試一試,或許能讓岳飛死裡逃生也未可知。雖然可能性不大,但試一試總比無作爲好。於是,我便修書一封,差人送去前線給兀朮,那時他正與南宋商議和談之事。可直到年底岳飛被殺的消息傳來,兀朮也未曾有過任何回話。
又念及一事,我咬牙切齒道:“我想起來了,你當年向趙構提出的和議條件,有一項便是岳飛必須帶兵撤退,並解除其兵權。只怪我太天真,以爲你惜英雄——”
兀朮打斷我道:“歌兒,你就這麼不信任我?”
我撇開臉,表情淡薄如秋霜,“你連希尹都能殺害,又何況敵國一個對你存在威脅的大將軍。”
兀朮臉色煞白,猛地從地上站起,背朝我而立,似乎不願看我的冷臉,“關於希尹,我無法給你解釋。我便是那殺害族人的惡徒,你因此恨我我無話可說。”
“但是——”他轉過身,凝視着我緩緩道:“我的確要求趙構解除岳飛兵權,但並未料趙構會殺了他。岳飛下獄後,我曾派使臣前去交涉,請趙構釋放岳飛,賜其金銀財寶,卸甲歸田。趙構不予理會,後來我又親自修書送往臨安,然第二日便傳來……”
我默然沉思,晴朗的華白月光,透過門窗淡淡灑落在地上,將兀朮的身影拖得很長長。待他跨過門檻之際,我望着他蕭索的背影,終是說了句:“謝謝你。”
兀朮身形微頓,回頭衝我短促一笑,下頜的鬍鬚輕輕顫動。
他身上屬於軍人的威嚴與煞氣,比起當年馳騁疆場時,不知不覺中減去了許多。此時此刻,更多的是平和與沉靜,再添一分久歷風霜的滄桑之色。我忽然發覺,其實他已經年近五十……
歲月,流逝如此快,而我們尚顯年輕的人,彷彿還在蹉跎着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