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如明鏡

凌波殿依舊沉寂一片,胡昭儀等人眼底不動聲色地掠過一絲冷冷的笑。

靳蘭軒,你也有今天?

還以爲你回宮能風光多久,原來也不過如此。

可是,謀害皇嗣這樣大的事竟只是讓她禁足,太過便宜她了。

誰都不服氣蘭妃只是受了這樣輕的懲罰,卻又無人敢去質疑這個一向說一不二的大夏皇帝所做出的決定轢。

說到底,還是念在青梅竹馬多年的情份上,可是這樣的情份還經得起幾次消磨,就誰也不知道了……

相較於胡昭儀和鄭貴妃那一瞬的得意,傅錦凰和皇后倒顯得十分平靜,似乎這樣的結果早已是預料之中的事。

在這宮裡久經搏殺,她們都知道這樣的事根本不可能徹底除掉靳蘭軒,只不過挫挫她的銳氣,讓她與皇帝之間心生嫌隙而已酲。

相信,那樣的禁足也根本不可能太久。

蘇妙風悄然掃了一眼,自然也明瞭那些人心裡在想什麼,可是爲了打壓蘭妃的氣焰,竟要犧牲一個孩子,也未免太過不擇手段了。

沁芳在牀尾處給鳳婧衣換暖爐,摸到她腳上還是冰涼冰涼的,不由着急起來,“娘娘身上怎麼還是這樣涼,太醫到底怎麼回事?”

夏候徹擰眉望向牀上面色蒼白如紙的女人,伸手探了探她臉上的溫度,觸手還是一片冰涼,心不由揪緊了起來。

之前在百鬼密林,她也病得這般人事不知。

她說,他是個掃帚星,自己哪天就要被他害死。

如今想來,似乎自遇上他開始,她還真的變得多災多難了……

可是他並不想讓她變這個樣子的,爲什麼最後卻讓她成了這般境地?

半晌,他收回手起身坐到一旁的椅子上,眸光沉沉地望着跪了一地的太醫,“鈺嬪好不了,你們也別想活着從凌波殿出去。”

“是,是,臣等一定竭盡全力醫治鈺嬪娘娘……”幾人連連磕了頭,圍到牀邊開始診脈施針。

再之後,屋中便又是壓抑的沉寂。

直到半個時辰之後,孫平上前提醒道,“皇上,還有一刻鐘要在皇極殿聽吏部各位大人小彙報各地一年政績,還要過去嗎?”

夏候徹抿了抿脣,望了望還在被太醫們診治的女人,道,“鈺嬪到底如何了?”

王太醫擡袖拭了拭額頭的冷汗,回道,“這個……鈺嬪娘娘現在尚在危險時期,若是能醒過來,便就沒什麼大礙了。”

夏候徹沉默地望着牀上的人許久,道,“孫平,擺駕皇極殿。”

“是。”孫平應了應聲,御前行走這些年,他一直都知道,無論後宮裡發生什麼事,都不可能成爲這個人不顧前朝的理由。

女人和朝政,他一向把握有度。

“靜芳儀,你同在靜華宮,鈺嬪這裡你就多照應些。”夏候徹一邊起身,由着孫平上前披上黑羽大氅,一邊吩咐道。

“嬪妾遵旨。”蘇妙風應道。

這樣的事,便是他不說,她也會在這裡幫忙。

夏候徹滿意地點了點頭,穿戴整齊後轉身望了望坐在一旁的皇后等人,“你們在這裡留着也幫不上什麼,都各自回宮去吧!”

“是。”胡昭儀等人連忙應道,坐在這裡早就等得不耐煩了,只是礙於聖駕在此,只好暗自忍着。

夏候徹說罷,又望向皇后,目光寒涼,“皇后,賞梅宴是你主張辦的,如今鬧成這般,你還有話說?”

“臣妾未能主理好後宮,臣妾知罪。”皇后連忙跪了下去,自行請罪道。

“最近你也操勞不少,聽說身體也不甚好,宮裡的事都暫時交給皇貴妃主理吧,你好生休養一段。”夏候徹道。

“臣妾遵旨。”皇后並沒有多做辯解,也不可能在這個人面前去爭辯什麼。

她知道,這件事到了如此地步,雖然沒有一點證據指向她,但也不可能完全瞞過這個人的眼睛,只是他沒有證據將她治罪而已。

所以,才藉着這樣的理由,暫時剝奪她主理六宮的權力。

不過,這樣的代價,換到那樣的結果,她也滿意了。

夏候徹望了望她,大步出了凌波殿暖閣,孫平隨之道,“皇上起駕——”

皇后等人跟着到了外室,跪了一地道,“恭送皇上。”

聖駕遠去,皇后扶着墨嫣的手起身,轉身望向傅錦凰,“最近宮中上下,就有勞皇貴妃費心了。”

“爲皇上和皇后分憂,是臣妾應當的。”傅錦凰淡笑回道。

皇后擡手招呼墨嫣過來披上鬥蓬,望了望胡昭儀等人,笑語道,“罷了,你們也都各自回去吧,別堵在這裡礙着太醫宮人們伺候鈺嬪。”

說罷,帶着清寧宮的宮人先行離開了。

出了凌波殿,外面正下着小雪,御道之上積有薄雪,路有些滑。

墨嫣扶着皇后,說道,“娘娘小心,雪地路滑。”

皇后側頭望了望凌波殿,嘆息着舉步離開,“是該小心些了。”

她與後宮嬪妃之間的勾心鬥角,皇帝一直心如明鏡,卻也從來不會插手其中,而這一次……他竟當着這麼多妃嬪的面讓她暫時放下主理六宮的權力,已經充分讓她認識到另一個可怕的敵人。

蘭妃固然是非除不可的大敵,而凌波殿的這一位,難保不會成爲第二個蘭妃,抑或者……會成爲比蘭妃更要難纏的人物。

這些年,宮裡的妃嬪再得寵的,他也沒有要留下子嗣,如今竟然讓鈺嬪有了這個孩子。

她是利用了鈺嬪來打擊蘭妃,可是皇帝爲了這個孩子,爲了鈺嬪也當真不顧多年的情份,將蘭妃禁足,這便上她不得不開始小心這個南唐的降臣之女了……

皇帝要她生下大夏的第一個皇嗣,且爲這個孩子這般痛心緊張,加這一番冤枉了鈺嬪,讓她受了這般大的委屈,可想而知以後他會更加寵愛這個女人。

她能夠這樣除掉第一個孩子,可也難保皇帝不會再讓她有第二個,第三個孩子……

這不是因爲她嫉妒鈺嬪,而是……她不容許任何威脅到她皇后之位的危險存在。

在這寂寂深宮,她知道她無法握住那個男人的心,那麼……她便只有緊握住她手中的權力。

自凌波殿回清寧宮還有好一段的路,墨嫣眼見着雪越下越大便讓人撐起了油紙傘,問道,“娘娘,雪愈發大了,要不讓宮人用宮轎送您回去。”

“不必了,難得有這樣清閒的時候,看看雪景也是好的,去皇極殿附近走走。”皇后笑語道。

“是。”墨嫣不明白,她這個時候要去皇極殿做什麼。

白雪籠罩的大夏宮廷,當真是一片瓊樓玉宇的盛景,莊嚴而肅穆。

一行人沒有回清寧宮,轉而到了皇極殿外的廣場,皇后只是站在雪中望着雪中磅礴大氣的皇極大殿,面上浮起淺淡的笑意。

猶記得,夏候徹登基那一年,她被立爲大夏皇后。

那一日,是在快過的冬天,也是這樣飄着雪的日子,她自家中十里紅妝入宮,就是這裡朝拜天子,接過大夏皇后的鳳印和寶冊……母儀天下。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在入宮之前她也如同世間每一個將要出家的少女,四處打聽着關於他的一切傳聞。

父親說,他是大夏數百年來難得的帝王之材,沙場之上立下赫赫戰功,心思謀略皆是無人能及,能成爲他的皇后會是她一生的榮耀。

她不可否認,那時候她是動了心的,對着那樣一個俊美英武雙睿智無雙的男人,她是敬仰的,她是愛慕的……

可是漸漸的,宮裡女人越來越多。

他流連於一個又一個貌美如花的妃嬪宮中,他到清寧宮的次數越來越少,來的時間也越來越短……

那時候,她也開始嫉妒那些女人,那些女人也開始仗着恩寵,對她這個正宮皇后漸漸不放在眼中,於是她便開始學會了與她們周/旋,與她們鬥心機。

於是,漸漸地她也磨去了對他的那份愛慕之情,漸漸地開始學會去揣摩他的心思,漸漸地知道那個男人根本不愛她。

或者,他也不愛任何女人。

宮中的妃嬪再得寵,真到做出他難以姑息的事,他可以眼都不會眨一下地打入冷宮。

再之後,宮中的不斷有人得寵又失寵,有新的人進來,也有舊的人死去。只有她,還是這六宮的女主人,大夏的皇后。

“娘娘,還要去見皇上嗎?”墨嫣問道。

她在這裡站了半天了,一直望着皇極殿,卻又沒有往過走,不知道是在想着什麼。

“本宮不是來見他的,只是想來這裡看看而已。”皇后攏了攏身上的鬥蓬,望着廣場盡頭的宮門,道,“只記得從那裡進來,都忘了在這宮裡住了多少年了,似乎人都開始老了。”

“娘娘還是風華正茂的年紀,哪裡老了?”墨嫣笑語道。

皇后笑了笑,望了一眼門庭冷落的漪蘭殿,轉身道,“走吧,回清寧宮。”

她是還年輕着,可是……心卻已經老了。

墨嫣沉默地撐着傘侍候在側,陪同她回清寧宮去,對於鳳婧衣被害小產之事卻沒有開口向她詢問,這樣的事在宮中是再平常不過的了,她追問下去只會讓人起疑。

不過,這個孩子沒有了,也許對公主並不是壞事。

“這幾日凌波殿應該事兒比較多,本宮身邊也有人伺候着,你多過去走動走動,替本宮幫忙照應着些。”皇后一邊走,一邊叮嚀道。

“是,奴婢記下了。”墨嫣回道。

這件事她也認識到,皇后並沒有完完全全地信任她,不然這一回不會連她也不知道鈺嬪有孕之事。

“還有,關雎宮那也邊也要注意着動靜。”皇后道。

如今主理六宮的事都交給了傅錦凰,她可不想被她動了手腳,將來責任卻要落在她的手上。

“是。”墨嫣應聲,而後又道,“這一回,最大的贏家便是皇貴妃了,坐收漁利,便是如此吧。”

“她也得意不了多久。”皇后冷冷一笑,哼道,“皇太后下個月就要回宮了,總不能眼看着蘭妃在這宮裡風頭大盛,總要有人出手滅一滅她的威風。”

“可是如此一來,皇上豈不是對娘娘也會心生厭惡?”墨嫣問道。

若非如此,皇上也不會讓皇后將主理六宮的大權全權交給皇貴妃了。

“那倒不至於,這些不過是女人之間勾心鬥角的把戲,只要不是大逆不道動搖朝綱,他也不會說什麼。”這麼多年了,她很清楚這個男人。

後宮裡的女人再得寵,也不會影響到前朝的江山大業。

墨嫣聽了,微微皺了皺眉,並未能理解她所說的話。

皇后側頭望了望她,淡淡一笑,說道,“小丫頭沒嫁人,還不懂男人的心思,男人與我們女人不同,女人一輩子只有一個男人,心裡都是情情愛愛,而男人一輩子會有很多女人,他們的心裡還有比女人,比情愛更多的東西,尤其……像皇上這樣有野心的男人。”

夏候徹再寵愛一個女人,也不可能重過了江山社稷去。

“皇后娘娘說的是。”墨嫣笑語道。

這宮裡,論及對夏候徹的瞭解,還真沒有人能比過這個結髮多年的皇后。

凌波殿內,蘇妙風等人與一衆太醫守在暖閣之中,該用的方法也都一一用過了,只是鈺嬪一直也未見醒來,讓他們也有些束手無策了。

沁芳跪在牀邊不是地試着鳳婧衣的體溫,眼眶一直紅紅的,卻又一直咬牙忍着沒哭出來。

這好好的一個人,怎麼就轉眼變成了這般模樣,這麼冷冰冰地躺在這裡……

她不是說要爲大將軍報仇的嗎?

她不是說要帶着他們一起回到南唐的嗎?

怎麼能就這樣一直睡下去,什麼都不管不顧了……

蘇妙風一眼望見牀上的人臉上漸漸有了血色,伸手摸了摸溫度道,“有起色了,身上暖起來了。”

太醫們紛紛鬆了一口氣,擡袖拭了拭一臉的冷汗。

然而,很快卻又讓他們更加憂心了,鈺嬪身上是暖起來了,卻越來越燙得嚇人。

“快,把被子裡的暖爐拿出來!”太醫們手忙腳亂地催促道。

蘇妙風拿着帕子擦着她額頭的汗,連忙道,“沁芳,快拿盆涼水來。”

兩個人不斷拿帕子給她擦着汗,可是不一會兒功夫身上都汗溼了,整個人像是剛從水裡撈出來一般。

太醫趕緊開了退熱的藥去煎,屋裡個個人也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一轉眼,天都黑了,皇極殿面聖的臣子陸續跪安離去,孫平帶着宮人進來掌了燈,夏候徹擡頭望了望天色,眉目微沉,“凌波殿還沒有消息過來嗎?”

“沒人過來。”孫平搖了搖頭,又道,“奴才差人去瞧了瞧,說是這會兒鈺嬪娘娘倒是不再體寒,只是又一直高燒不退,太醫們都用盡了法子了。”

夏候徹抿了抿脣,煩燥地合上摺子,起身道,“去凌波殿。”

孫平趕緊差人取了黑羽氅過來給他,吩咐宮人提了燈籠前方照路,一邊走一邊提醒道,“皇上小心雪滑。”

下午雪越下越大,這會兒都腳了厚厚地一層了,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地響。

漪蘭殿,以往一向熱鬧的地方,今天顯得格外寂靜,靜得彷彿都能聽到雪落的聲音。

靳蘭斬站在殿門口,一直望着皇極殿的方向,鬥蓬上已經落了厚厚的一層雪,不知是站了多久了。

“娘娘,進去吧,這裡又是吹風又是下雪的,再站下去會着風寒的。”碧月提着燈籠站在邊上提醒道。

“這裡正好,能讓人吹清醒了。”靳蘭軒冷笑道。

碧月嘆了嘆氣,遠遠看到皇極殿外有燈影晃動,立即道,“娘娘,是皇上過來了。”

靳蘭軒聞聲望了過去,夏候徹在宮人的簇擁下在雪地裡快步走着,可是她知道……他並不是要來這裡。

自皇極殿去往後宮,必然要經過漪蘭殿,孫平看到站在宮門處的人,出聲道,“皇上,蘭妃娘娘……”

夏候徹停下腳步,望向數步之外燈影下站着的人,目光平靜而淡漠。

靳蘭軒也望着他,卻並沒有開口叫他。

今天的教訓也足以讓她知道,自己要在這宮中立足,根本不可能只是依靠他,而是要靠她自己的手段。

這個夏候徹,已經不再是當年的那個夏候徹了。

他變了,變得再也不是她記性中那個沉默寡言,卻對她的話百依百順的少年了。

他的心中已經沒有她了,或許……他的心中從來就沒有真正有過她。

半晌,夏候徹收回目光,頭也不回地走過了漪蘭殿,消失在沉沉地夜色之中。

“皇上怎麼這樣?”碧月有些不平道。

靳蘭軒卻並沒有太大的失落之色,只是平靜地問道,“姑母還有多久回宮?”

“太后還有不到一個月就回來了,到時候看那皇后和鈺嬪還能得意到哪裡去?”碧月道。

靳蘭軒冷冷地笑了笑,擡手拂了拂身上的碎雪,道,“上官素,你不死在本宮手上,還能逃過姑母的手心嗎?”

靳太后不會容許南唐人留在宮裡,尤其……是和南唐皇室有瓜葛的人。

寒風呼嘯,冰涼的雪撲而來,夏候徹一語不發地走着,雪打在臉上冰冰涼涼的,讓他不由想起了那個怕冷怕得要死的女人。

可是,她卻在這樣的大雪天落到冰湖裡,該有多難過。

一行人剛到凌波殿,看到裡面的人進進出出地忙碌着,夏候徹看到端着水出來的沁芳便問,“人怎麼樣了?”

沁芳一想到裡面的人那般模樣,一時也忘了尊卑之分,說話的口氣不甚好,“身上一會兒冷得像冰,一會又熱得像火,能好到哪裡去?”

孫平正要出口訓斥,夏候徹人已經進了屋內去。

蘇妙風連忙起身見禮,“嬪妾給皇上請安。”

夏候徹微一擡手,示意她免禮,冷眼一眼王太醫等人,“在這裡一下午了,人沒好倒越發嚴重了,你們都幹什麼去了?”

“臣等有罪,臣等有罪……”太醫們連忙跪下道。

鈺嬪本就體質畏寒,受了這麼重的寒氣,又加上剛剛小產,他們雖已盡力救治,可是人一直不見醒來,他們也沒有辦法。

蘇妙風坐在牀邊,擦了擦鳳婧衣額頭的汗,心疼地說道,“當時若再晚一點,只怕撈上來的就不是這樣,而是一屍兩命的結果了。”

當時若不是他聽信蘭妃的話,他們都忽略了一樣落了水的鈺嬪,之後太醫又晚來耽誤了救治,興許人也不會成現在這個樣子。

夏候徹自然聽得出蘇妙風這是在指責他,但這會兒也沒有心情去追究什麼,只是道,“你也下去休息吧,今晚朕在這裡看着。”

蘇妙風抿了抿脣,欠身行了禮,“臣妾告退。”

她也想留在這裡,但夏候徹在這裡看一晚上,明早必然還是要去早朝,她到時候再過來接手也好。

夏候徹坐到牀邊接手了蘇妙風的工作,探手貼上額頭,滾燙得溫度讓她皺了皺眉,這燒得比上次還厲害,再這樣下去可怎麼辦?

“罷了,你們去外面候着,朕有事再叫你們進來。”

太醫們一聽如獲大赦,連緊退出暖閣去候着。

夏候徹將人從牀上扶起來靠自己懷中,掌心貼在她的背脊將源源不斷的內力輸給她,只希望讓她的情況好轉一二。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察覺到她身上熱度降下來些,方纔收了掌。

他低頭吻了吻她的頭頂,無奈地嘆道,“素素,你真是朕命裡的剋星啊!”

這麼些年,除了當年在長春宮的惡夢,他都忘了什麼叫害怕了。

可是,她卻兩番讓他領略到了害怕的滋味,他怕她會死,會永遠消失在自己眼前。

這宮裡的女人不少,死過的也不少,但卻從來沒有人會讓他緊張成這般。

鳳婧衣昏昏沉沉彷彿自己又回了另一個世界,她在那裡簡單而快樂地生活,哪裡知道這邊已經鬧得雞飛狗跳了。

或許是現實的勾心鬥角太多,她只有那這樣的夢中,才能擁有片刻的寧靜,所以她不願醒來。

夏候徹一直待在裡面,沁芳想再進去,卻被孫平攔在了外面,“裡面就交給皇上吧,你們也都休息一下。”

“交給他,還嫌害得人不夠嗎?”沁芳憤然道。

“沁芳姑娘!”孫平面色一沉,斥責道,“你家主子病重,你着急,皇上也着急,可你也不能就忘了你做奴才的本份,再那般沒輕沒重地說話,嫌自己命太長了嗎?”

沁芳咬了咬脣,只得道,“奴婢口無遮攔,知罪了。”

“好了,別都哭喪着臉了,鈺嬪娘娘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會平安無事的。”孫平安慰道。

說罷,望了望寢室緊閉的門又嘆了嘆氣。

他不知道皇帝這樣緊張一個女人,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

皇帝的恩寵是一把雙刃劍,她能帶給女人榮寵,也能帶給女人災難。

如今這後宮裡是一下清靜了,只怕明個兒早朝,前朝恐怕還有得鬧了,要知道那幫老臣催着皇帝綿延子嗣,已經催了好些年了。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個孩子,卻又被蘭妃給害得小產了,定國候府怕是要被好一番彈劾說道了。

這麼一來,靳太后再想扶持蘭妃爲後,只怕前朝臣子也不會答應,讓這個一樣心腸狠毒的女人成爲母儀天下的皇后。

他不得不說,有人的這一步棋,走得實在是高。

夏候徹在凌波殿待了一夜,直到次日早朝的時辰方纔離去,鈺嬪倒也真的燒退了不少。

果然如孫平所料,早朝期間一個個言辭灼灼直責蘭妃謀害皇嗣,更有甚者要皇帝將其逐出宮去靈霄寺修行……

畢竟,蘭妃以前是許給了已故的大皇子的,按皇族規制,大皇子薨了,皇子妃本就該爲其頌經祈福,一生修行。

可是她卻被皇帝封爲了妃嬪,這也就罷了,如今竟敢謀害皇嗣,這樣的人留在宮中,只會後患無窮。

然而,自始至終,皇帝也只是聽着,並未做任何反應。

南唐長公主尚在人間,她又如何會放過蘭妃,將她送出宮去就等於將她送到了鳳婧衣的刀口上,他不能那麼做。

他沒有答應,下朝之後上奏送蘭妃出宮修行的摺子便堆滿了皇極殿的書案。

夏候徹翻也沒翻一個,只是道,“孫平,都拿下去燒了。”

孫平沒有多問,立即帶了人將所有上奏關於蘭妃之事的摺子,全都拿了下去焚燒殆盡。

下完朝,皇帝要不斷召見各部的大臣詢問這一年的政績以及來年的計劃,忙得連午膳的時間都顧及得上。

孫平重新沏了茶端過去,剛一放下,夏候徹便低聲問道,“凌波殿有人過來沒有?”

孫平搖了搖頭,那邊一直沒人過來回報消息,想來是鈺嬪還沒有醒來。

夏候徹皺了皺眉沒有再追問,繼續聽着朝臣的彙報,只是眉頭卻一直緊鎖着。

凌波殿,東暖閣。

蘇妙風一早便趕了過來,知道鈺嬪燒已經退了不少,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鳳婧衣又夢到了自己與墜樓的那一幕,她不想掉下去,卻控制不住自己不斷下墜的身體,直到整個人落地,她嚇得喘息不已地睜開眼睛……

一時間,眼前的一切讓她有些怔愣。

“醒了!醒了!”蘇妙風驚喜地叫道。

沁芳和青湮趕緊趕了進來,看到牀上已經睜開眼睛的人,一直懸着的心總算是放下了幾分。

“太醫,太醫,快過來給娘娘瞧瞧!”沁芳急聲催促道。

王太醫連忙提着藥箱進來,到牀前把了脈,道,“人醒了便好了一大半了,只是鈺嬪娘娘剛剛小產,身子還得好生調理……”

“小產?”鳳婧衣呼吸不由一緊,什麼小產?

“太醫,你先隨我出去把方子記下來,快些抓好藥送過來。”沁芳連忙將王太醫給支了出去,掩上房門。

蘇妙風嘆了嘆氣,這才道,“你就不知道自己已經有了身孕了嗎?昨日掉進了湖裡,孩子……”

說到此處,她不忍再繼續說出那個殘忍的消息。

鳳婧衣望着她有些怔愣,似是不相信她所說,又望向沁芳和青湮,她們應當是不會騙她的。

沁芳抿了抿脣,默然地點了點頭。

鳳婧衣一時間腦子有些亂,怔怔地望着帳頂,沉默了許久悽然一笑道,“……沒了也好。

可是這樣說着,眼角卻不由自主落下淚來。

她告訴自己,即便這個孩子沒有小產,自己也是留不得他的。

只是不知爲何,心中卻還是陣陣揪痛不止,這畢竟是她的骨肉,即便……那也是他仇人的骨血。

以前她可以信誓旦旦地說自己不會懷上夏候徹的孩子,可是當這個小生命與她血脈相連,她才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做到無動於衷地捨棄他。

蘇妙風看到她哭,眼眶也不由一酸,執着帕子擦了擦她眼角的淚,道,“說什麼傻話呢,你還年輕,這一個沒有了,將來總還會有的。”

“不會再有了。”鳳婧衣喃喃道,聲音透着難言的決絕。

她不會再有他的孩子,也不能再讓自己懷上他的孩子。

因爲她知道,自己到時候一定沒有那個勇氣捨棄他,而她又是萬萬不能留他的。

“你何苦如此?”蘇妙風心疼地嘆息道。

她只當她是氣皇上的薄情,卻並不懂她那句話背後真正的意義。

沁芳趕緊上前,岔開話道,“娘娘自己昏睡一天了,想吃什麼?”

鳳婧衣搖了搖頭,嗓子有些沙啞,“只是有些累,想再睡一會兒。”

“那你睡吧,我們一會兒再進來。”蘇妙風拍了拍她手背,起身帶上沁芳等人出了暖閣。

她一個人躺在牀上,一側頭卻又看到夏候徹放在枕邊的嬰兒衣服,顫抖地伸出手拿了過來,衣服的料子很柔軟,如同初生嬰兒的肌膚。

她咬着脣不想讓自己哭出聲,眼淚卻止不住地滑落眼角。

蘇妙風幾人出去了,綠袖便問道,“要差人去通知皇上嗎?”

“等天黑了再說吧,讓他等着去。”蘇妙風說着,望了望沁芳和青湮道,“孫公公再派人來問,便說還沒醒。”

鬧到這般地步,也該讓他多着急一會兒。

“這裡你們就看着點,奴婢去準備些吃的。”沁芳道。

“嗯。”蘇妙風點了點頭,望了望寢閣的門,在外室坐了下來,這才安安心心地喝了一口水。

綠袖在一旁給她添茶,說道,“聽說前朝今早好多上早朝的都要皇上把蘭妃送出宮修行去呢。”

蘇妙風冷然一笑,哼道,“要這麼容易能把她送出去,皇帝也不會把她留到現在,不過徒費口舌罷了。”

“反正現在她也被禁足了,也不能再出來興風作浪了。”綠袖歡喜地道,實在不喜歡那個耀武揚威的女人。

以前覺得皇貴妃已經夠討厭了,蘭妃比她還要惹人討厭。

蘇妙風端着茶抿了一口,心中卻知道,這樣的禁足根本不可能困住蘭妃,靳太后下個月就回來了,那個時候纔是真正的麻煩來了。

這也難怪皇后要在這個時候離間皇帝和蘭妃,否則只怕她的位置便要岌岌可危了。

直到天快黑了,蘇妙風方纔差了人去皇極殿傳話,孫平一等到幾個朝臣跪安出了,連忙進去稟報道,“皇上,凌波殿派人傳話過來,鈺嬪娘娘已經醒了。”

夏候徹緊皺了一天的眉頭舒展開來,起身便道,“朕過去瞧瞧。”

孫平早料到他會如此,早先便吩咐人準備好了,聽他這麼一說便立即拿來了鬥蓬,差人提了燈籠在外面候着。

一行人冒着雪緊趕慢趕,可是好不容易到了凌波殿外,夏候徹卻又停了下來,一語不發地雪地裡站了半晌也不肯進去。

“皇上?”孫平出聲喚道。

夏候徹沒有說話,沉默地望着裡面的燈火,卻始終沒有舉步進去。

過了許久,他轉身往回走,說道,“回皇極殿。”

孫平一時間沒反應過來,望了望凌波殿裡面,又望了望已經走出幾步的夏候,趕緊快步跟了上去。

這是怎麼了,今個兒不都擔心一天了嗎?

這會兒都走到門口了,又不進去了,他到底在想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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