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有狐

上陽。

舒抱着竹簡,和狐逑一同穿過泥濘的道路, 進入了一處帶高臺的院落。在臺階下換鞋的時候, 狐逑緊張的看了她一眼, 壓低聲音道:“你沒聽過消息麼?怎麼會要咱們兩個出入這裡……是不是你身份被發現了?”

舒瞥了他一眼:“只能以不變應萬變了。就算被發現了, 我們難道還有機會逃麼?不過我估計是上陽城內缺少能懂各國語言的文官,想要拉我們過來做事的。”

狐逑連忙換好鞋,跟上舒:“我會的楚語又不多……不過確實,上陽城內粗人武夫多,以前上陽的舊氏族都被屠殺的不剩多少,來投奔的晉人又都是村夫。你聽說過駐紮上陽這位大將麼?都說他是楚國商氏長子,商君算是當年的高才, 他卻是個莽夫文盲!”

舒來了上陽這些日子, 因爲需要文官的活計太多, 他們倆都忙的團團轉,被支使來去。雖然忙的兩眼發白,但至少能吃上了飯,而且這年頭不論各個階層, 都尊重會讀書做文章的人, 甚至給他們倆支了個單獨的小院。雖然那院子小的除了一口井,連桌子都支不開,屋頂也在漏雨,但還是能住人的地方。

她也換上了一身寬袖灰綠色長衣,從那磨損的袖口也能看得出來,這衣服恐怕以前是正兒八經的嫩綠, 生生被前代主人穿的掉了色。但高臺走廊下清風拂過,舒細長的手指捏着卷軸,寬袖兜風,長衣襬被緩步踢動,她自己都沒意識到她如今舉止的風範有多麼吸引人眼球。

狐逑呆了一下,舒正回過頭來,跟他說話:“我不太信,說是莽夫有可能,說是文盲?你難道不知道楚國軍探衆多,很多消息都是避開外人直接遞到將軍手中的麼?他不識字怎麼接政令,怎麼讀軍報?”

狐逑:“不過……我們今日還是要小心行事,萬一是我們哪裡做的暴露了身份呢?”

舒:“也只會是我暴露身份,你何需擔心。”

狐逑:“不行!我說過會護送你回晉國的!”

舒轉過頭來,面上不知是不是薄情的輕笑了一聲:“你還當了真。再把這種意氣用事的蠢話當真,你就真的活不長了。”

狐逑:“——我不是意氣用事,我是當真!”

舒咬牙:“小點聲。我再最後跟你說一遍,如果我的身份真的有可能被戳穿,你就說是中途偶遇,我纏上你的,明白麼!我的身份如果被楚國發現,以後還不知道是怎樣的結局。但你不是局裡人,你連名字都說的是真名,你不會受絲毫影響的!”

狐逑聽了這話,明白是舒想把他從這件事兒裡摘開,就算以後在楚國除了變故也不牽涉上他。他臉色發白:“你不是說要殺了我報仇麼?”

舒沒見過他這樣上趕着讓人報仇的,她張了張嘴,還是冷下語氣道:“……就你這樣,估計也不會活太久。我懶得了。有人比你罪孽深重。對了,你也一點沒聽到晉國的消息?白矢登位之後如何了?”

狐逑搖了搖頭:“上陽簡直就是一座孤城,我們剛過來我也不敢亂打聽。而且每天都給咱倆塞那麼多活,我也沒時間去問……”

舒眉頭緊皺,這些天,她眉心都快要生出幾道豎紋了。

她也不是沒想過南河說不定會假扮她,可白矢拿走了虎符,他既有兵馬又是個殺伐果決的狠人,南河又怎麼可能抵擋的住?而且說不定在她被刺殺的時候,南河、師瀧他們也被其他倒戈的小宗圍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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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日子裡,她做夢都是那些血淋淋的可能性,然而上陽的城牆也隔絕了一切北方的風聲,她得到的消息少得可憐,更無從猜測。

若真的是白矢登位……

她心底又恨,卻又多出幾分……難以言明的仰視來。白矢本身毫無優勢,又被君父驅逐,竟然能在那樣的境況下絕地反殺,打的她與君父甚至整個曲沃的大小貴族都手足無措。

以他的狠厲與果決來看,確實是個爲王的梟雄人物。

這樣的白矢,說不定真能帶領苦弱的晉國殺出一條血路來。

而她如果有朝一日能返回晉國,若白矢有君父風範,用兵如神,她還能真的不顧大晉,只爲報仇殺了他麼?

她半晌才神色難看的嘆了口氣:“只盼白矢若有半點心,就不要殺我母親……畢竟阿母當初可是真的疼愛他……”

倆人在這兒低聲聊了幾句,就看到長廊另一端黃衣帶高帽的文官小吏用楚語催促了:“你們兩個這會兒纔來,居然還敢在那裡站着聊天!快點過來!”

倆人連忙低頭快走過去,到了一間側屋,裡頭已經坐了兩個文官,黃衣小吏拿了一沓牘板,道:“你倆誰會魏字?會寫的那種!”

舒先看了狐逑一眼。他搖了搖頭。

舒這才道:“我會。”

黃衣小吏認識舒,笑了一下:“你到底會多少語言。楚語你也說的不錯,前一段時間要你跟幾個秦國來投奔的說話,你也能跟他們說。”

舒接過牘板:“都會。”

黃衣小吏瞪大眼睛。

舒覺得自己實在表現的太顯眼了,連忙接一句:“一點吧。別的不行,學話學的快。”

黃衣小吏噎了一下:“還別的不行呢,你上次替人家把各處事務整理成文,寫的就很好。我們當時還說,跟我們這些窮家子確實不一樣。狐氏再落魄了,也好歹是那個大名鼎鼎的狐氏啊。”

舒看了狐逑一眼,忽然有點贊同這句話。

確實是那個狐氏,否則怎麼會又出一位護主到一根筋的傻子。

舒道:“好,那給我騰個桌案,我寫塊新牘板,一會兒就能轉寫成楚語。不過我楚字不是太好,可能勞煩您再抄一遍。”

黃衣小吏笑了:“確實,你那手楚字跟我們不是一個味兒。我們講究的是似雲似風,婉通飄逸,你那一手抑揚頓挫的字,生生給我們楚字寫出一身硬骨頭。不過前些日子商君瞥了一眼你寫的成文,也誇呢,說還有這樣寫字恨不得把軟筆當刀的人。”

舒愣了一下:“商君,哪個商君?”

她以前倒是聽說過楚國前朝大夫的商君商函,後來在楚國宮變的時候受了傷,纏綿病榻半年多,最後傷勢反覆加重死了。都說是邑叔憑詛咒他的老同僚商函,倆人鬥了一輩子,還在同一年死了。

商函倒是有過不少論著,列國之中也算有些小名氣,她只知道這個商君。

黃衣小吏笑道:“我說錯了,應該說是將軍。我們都習慣叫商君了。”

小吏看舒還是不懂,這才嘆了一口氣道:“商牟將軍,您來了上陽也有些日子了,沒聽說過?“

舒和狐逑想起來了。小吏道:“商君是大王的友人,如今又是統帥,若不是因爲上陽地理位置重要,大君也不捨得派商君來。”

舒倒覺得自己有些孤陋寡聞了,她還真沒聽說過太多這個商牟的事情,撓了撓臉。

黃衣小吏扶着她坐下,道:“你先趕緊把這些牘板譯成楚語,商君急着要看呢。”

舒連忙稱是,跪下身子,道:“讓我哥哥替我抄撰吧,這樣也快些。”

黃衣小吏看了這天天形影不離的兄弟倆,嘆了口氣:“行吧!你們倆會的東西多,到哪兒都需要你們。要不是因爲是商君的事兒,真不捨得讓你們倆都在這兒。”

舒笑了一下,很有禮貌的道謝,她會處事,樣貌又生的不錯,這些日子在上陽成內也有不少文官軍官都認識她了。當然,她這個樣貌十分有辨識度的“哥哥”倒也是上陽人人都認識的名人了。

舒跪在那裡,不一會兒,就把魏語牘板上的內容翻譯了,遞給黃衣小吏,只聽着隔間正室裡進來了人,似乎有人在用楚語交談着,黃衣小吏手捧着翻譯成楚語的牘板進去,遞給了屋裡人。

舒午飯也來不及吃了,和側室裡其他的文官一起喝了些粟漿當加餐,也和他們也聊了一會兒天。這些人當中也有幾個楚人,他們倒是對楚晉之爭沒什麼概念,言辭中包含了一股強大國家的理所當然,他們覺得是晉國先破壞合約的,這會兒大王就算是打進曲沃都不算有錯。

舒心底有些複雜,楚國如今強大起來了,理解不了晉國吃飯都難不得不以戰養戰的苦惱也是理所應當。但絕大多數普通人都是做好自己分內的工作,對於戰爭的理解並不深罷了。

舒坐在一旁乖巧的喝着粟漿,滿腦子想的都是剛剛魏語的牘板裡那些試探和尖銳。魏國所送來的公文中,似乎充滿了對上陽的野心和自滿的囂張。什麼時候魏國變成了這幅樣子了?

她畢竟生母出自魏國,魏語也學得了得。從他出生後,魏國對於晉國的態度就既不親近也不疏離,保持在一個讓人忍不住自我懷疑的尷尬尺度上。但她從魏妘口中聽說過太多魏國有趣的小事,忍不住對魏國有些親近。這幾年從魏國不肯借糧開始,她心底就產生過幾分對魏國的懷疑。但直到剛剛翻譯的魏國簡牘,她才意識到魏國如今的野心……

魏國想要上陽,卻不打算聯合晉國?

它是想獨佔上陽?

那佔了之後呢?是想借上陽吞併晉國,還是打算南下攻打晉國?爲什麼他們一點消息都沒得到?

還是說如今應該已經接任晉王之位的白矢也在暗自和魏國聯合了?

她如今能得到的消息太少了,她根本沒法全局分析。

舒正想着,黃衣小吏又被叫到正室問話,回來了之後,他急急忙忙的對舒打手勢。

舒還不明白:“怎麼了?”

黃衣小吏:“你是不是譯的時候馬虎了,商君叫您過去呢!”

舒一下子也緊張了:“不可能,我和哥哥校對了好幾遍呢,就算是錯誤,也只是很細小的地方,不可能語義出現偏差的啊。”

黃衣小吏臉上嚴肅的神色讓她心也提起來了:“那爲什麼商君叫你過去!快點起來,跟我一起過去。”

狐逑連忙起身:“我也是校對的人,我也一起過去!”

舒回頭看了狐逑一眼:“坐下!”

狐逑執意:“不!我也一起過去——”

黃衣小吏瞪眼:“你還真願意找死,你覺得商君是隨意能糊弄的人麼?楚國軍法之嚴格——算了我也懶得跟你們爭,願意一起找死就去唄。去吧!別胡說話牽連上我們這些人——”

舒沒聽說過楚國的這個商君,但狐逑還是聽說過一些。若說辛翳就是個狠厲的瘋子剋星,那商牟也不差多少,這個人治下的軍隊嚴苛至極,他本人又奇招百出,年級雖然只比辛翳大幾歲,卻也是個狠角色了。

當黃衣小吏戰戰兢兢的領着“狐氏兄弟”,穿過長廊,外頭有些陰雨,隨着風潲進走廊,濺溼了地板。舒與狐逑被弄溼了腳底,一陣涼意從後腳跟貫到頭頂,也不知道是不是心裡涼。

正室門前站了兩個楚甲的衛兵,他們看了一眼黃衣小吏,微微皺眉,壓低聲音道:“怎麼還兩個人?”

黃衣小吏躬身行禮,連忙道:“是他們兄弟倆一起做的譯文。”

衛兵:“進去一個就行了,將軍問問話。就你吧——”

舒瞪大眼睛,卻也趕忙低頭行禮。狐逑有些慌了,舒回頭望了他一眼,比口型道:“別急。”

她微微抖了抖衣袖,朝門口衛兵作揖,緊閉的障子門打開半扇,她進去了。

黃衣小吏道:“將軍,人已經帶到了。”

一個聲音緩緩開口:“這就是你說的那位既會寫文章又通曉各國言語的小子?”

黃衣小吏:“正是。是舊虞狐氏小宗人士。之前舊虞的佈局圖,也是由他們兄弟二人畫出的。”

那聲音有些沙啞,笑起來好像是胸腔都在共鳴,他輕笑道:“哦那張圖我看過了。畢竟是晉人,心向着自己祖上生活數百年的舊城,畫的圖都是半真半假的。要真是那樣佈防的,那狐氏就是傻子了。”

他輕描淡寫的看穿了前些日子狐逑和她戰戰兢兢做的假。

他卻不在意被矇騙,又道:“真要打舊虞,也用不着那些東西。倒是你們還跟獻寶似的給我捧上來。那個狐什麼,過來。”

舒這才擡頭,屋內跪坐着三四個人,似乎是這位商牟將軍的親信,她轉過頭去,這纔看清他。

商牟身材高大,跪坐在那裡也跟座小山似的,五官長得有幾分野,雙眼略狹長,眉毛頭髮亂糟糟,一副趁着底子好就隨便折騰自己的樣子。

舒聽君父說過,一羣莽夫惡棍裡領事兒的人,往往生的一副淡定且事不關己的神態。這商牟就有幾分。

五官雖兇惡了些,可生生讓他臉上滿不在乎雲淡風輕的表情給蓋住。他一邊耳朵上有道可怖的舊疤,耳廓一塊軟骨都被砍掉了,眉毛上也有一道刀痕,把左邊亂眉砍斷,年紀不過二十出頭,卻生的是刀山火海來去的老練兇惡。

他在楚國軍中也算是二把手了,卻衣袍又舊又皺,褲腳甚至還有泥巴,若不是他又開口說話,舒真不敢確信他就是那個“商君”。

倒像個墨家任俠,亦或是佔山大王。

商牟手指夾着一塊牘板,看着舒跪坐在靠前的位置,轉過臉來輕笑。他眉眼長得兇狠,面無表情時倒也只是一般嚇人,一笑起來簡直就跟磨牙吮血,這輩子沒學過怎麼笑似的露出崢嶸來。

舒心頭哆嗦了一下,偏生商牟還愛咧嘴,含着那要人命的笑容,沙啞的聲音都因爲他那張臉變了味,如剮人皮肉似的道:“這是你譯的?呵,若不是我懂些魏語,怕是真瞧不出來這兩版之間的區別。”

他擡頭說話,看清舒的面容,微微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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