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快要到宮室附近的時候,纔想起了南河還在屋內, 他連忙放慢了腳步。南河正低頭在桌案前頭翻看那些軍務的竹簡, 和她以前一樣。
他腳下放輕腳步, 眼睛卻粘在她背影上, 無聲無息的走過宮室門外的迴廊。
在不驚動她的情況下朝後院走去。
他走過了宮室障子外,這才腳下輕快起來。走到了後院才發現那裡沒點燈,他連忙回頭拿了個燈籠,走到那熟悉的廊柱前。
辛翳瞳孔都被擡起的燈籠映照的瑩亮,那常年沒有塗漆的柱子早已斑駁,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在辛翳眼前,刀痕橫亙, 它們曾被溫柔的手指撫摸到泛着光澤, 他像是以前每年的時候那樣點着數:“一二三……”
如今是第九年了, 她還在,卻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一次爲他……
然而當他數到第八道的時候,卻眼尖的看到了什麼。
他幾乎以爲是自己眼花了,或者是哪個不要命的寺人搬東西經過時留下的劃痕, 然而擡起燈籠仔細看, 他渾身一震。
很淺很淺,一道似乎是用石子劃過的痕跡,淡淡的凹痕裡還有一些石頭的粉末。
他甚至不敢伸手摸,怕自己手指的力氣將那道淺淺的痕跡抹去。
但他站在那裡比了比。如此準確,和他現在一樣高。
這個小秘密也不是沒有人知道,但會惦記着這件事的人或許只有他和她。更何況那痕跡如此之新。
而她那天才見到他。
見到了他之後, 她就偷偷跑來了。
不肯相認,不肯多說。
是否也數着刀痕,摸索着劃下了一道如期而至的痕跡。
辛翳彷彿覺得油燈的火苗隔着燈籠紙跳進他眼睛裡,燙的他眼底發疼。
五味陳雜。他想笑,想哭,卻死死盯着那道淺淺的痕跡,呼出了一口顫抖的呵氣。
然而堅持數年做這件事的人,偷偷做了這件事的人,正坐在咫尺的舊居所裡,裝着傻卻也忍不住像舊日那樣看着竹簡,關心着軍國的大事。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神情,卻怕自己哭出聲或者笑出聲,驚動了那個人。
辛翳扶着柱子,彎下腰去,扶着柱子的手緩緩滑下來,一點點撫過那歷久彌新的刀痕,手一鬆,燈籠也掉在了地上。他幾乎要忍不住自己喉頭一點點聲音,伸出手用力發狠的把指節塞進牙間咬着,才忍住沒有發出聲音。
但辛翳忽然有一種比她不喜歡他更可怕的感覺如浪潮一樣襲來。
如果她心裡有一個位置放着他呢?
但那個位置是留給她關心的弟子,是留給一個被她撫摸着腦袋的孩子,是有師生間這道無可跨越的鴻溝的呢?
那他……能否真的背叛她心底藏着的深厚的……師徒之情……
繼續背德下去呢。
她很好。她好的讓人心底發燙。
否則他也不會依靠着她。她就像豆大的燈光,雖然微弱,卻從不因風而顫抖,不因雨水而熄滅,就永遠在他手邊,在眼睛的餘光裡,在前進的一小步的距離上,支撐他在楚國夜霧瀰漫的沼澤裡爬行。
若是荀南河是個冷漠冷情的人,他可以盡情讓人編排他們嬖大夫與昏君的傳言,他可以使出各種各樣的手段強逼於她。他毫無愧疚。
但偏生她不是。
辛翳敏銳的感覺到,或許不肯相認也出於師徒的情誼,是她頭疼於他的過分依賴,是她希望他更自立,是她希望自己以一個稍遠的視角默默看着他。或許他以爲她的冷漠,欺騙,都是正常的師徒之間該擁有的距離和相處……
或許她毫無過錯,只是他想要的太多。
如果她心裡藏着對他極深的感情——但只是像愛着自家小輩,愛着一個多年陪伴的弟子一樣。
那她如果知道他的齷齪,會不會感到噁心……
他以前就曾經無數次考慮過這樣的事情,但那時候總覺得荀師會永遠陪着他不離開,他永遠也不用真的邁出那一步,那時候也太理所當然,太貪心冒進,總是不怕的。
但這樣失而復得折騰一遭,他太怕了。
若荀師對他一點……所謂的“喜歡”也沒有,卻填滿了對他的希冀和溫柔,那他又該怎麼辦。他有勇氣只爲了自己的任性,而毀掉這一切麼?
辛翳手指伸過去,輕輕的,像是摸一道陳年的傷疤,他滿心都是被她放在心頭的幸福與滾燙,卻也充滿了自責的罪惡和厭惡。
想笑覺得不配,想哭覺得不該,臉上擰出他自己都不知道什麼樣的神情,就靜靜的站在那裡。
遠遠地,能看見屋內,南河翻看着竹簡,樣子認真的一如既往。
可他實在是,從來沒有和她在如此親近又不親近,平等又不平等的位置上。有太多他想做不能做的事情,都可以在這種時候實現——
辛翳看到南河轉頭往他送原箴走的方向偷偷看了一眼。她似乎又關心那些政務,又怕他突然回來撞見她翻看軍報。
她這樣一個人,竟然也像做賊似的探着身子,偷偷地翻看那些本來都曾擺在她桌案上的竹簡。
辛翳鼻子猛地一酸,他實在是受不了……
南河還坐在屋裡看竹簡,猛地就聽到走廊上傳來了腳步聲,腳步聲有點快有點發狠,不過聽起來卻不像是從離開的方向傳來的。她趕緊收好竹簡裝作乖巧的跪坐在桌案旁邊。翻看一下也是因爲聽他們說攻打晉國的事情有些緊張了,而且她也想知道楚國最近的動態……
南河正想着萬一辛翳看出來了,自己要怎麼回答應對,就聽見辛翳的腳步怒氣衝衝似的衝了進來。
她還沒來得及擡頭,突然一把被辛翳捉住了胳膊,他將她拽起來,也不看向她,不顧她踉踉蹌蹌,將她拖到她以前的牀榻邊。
南河瞪眼:???!
辛翳都不用手推她,她自個兒就被拽的倒在矮榻上,牀榻倒是很寬敞,只是她後腦不小心撞在了木枕邊緣,有點疼。
她還沒來得及看清他要發什麼瘋,他似乎又吸了下鼻子似的,聲音太低微,她還沒來得及聽清,他整個人就撲了下來。
南河嚇得一句“日了狗了”都梗在喉頭差點喊出來,但辛翳整個人覆在了她身上,卻只是將下巴放在她肩膀上,一動也不動了。
也不能說一動不動,他就跟剛被人從水裡拖上岸似的,胸口起伏着,貼着她胸膛,南河一下子被這種緊緊靠在一塊兒的過分親密驚得想擋開他。然而辛翳簡直就像是要壓死她……不、像是要跟她嵌一塊兒似的!
南河真是這輩子頭一回感覺到自己……是有胸的。
明明他就是壓着她也沒亂動,但實在是貼的……太、太近了。南河後腦發麻的區域順着想往她臉上攀,她自己都懵了,一時連自己是不是該一巴掌甩上去讓這小子尊師都忘了,只是呆呆的躺着沒動。
然後呆呆的感受着在他胸口起伏下,連她的呼吸都和他同步在一起了……
щщщ✿тt kΛn✿c○
但辛翳又動了,他伸出手去,墊在她後腦上,然後十分輕柔的揉了揉她剛剛被磕到的地方。
南河懵的更徹底了。
她從來沒被辛翳揉過腦袋,反而是她總揉他頭髮。畢竟是以前的身份在,他也不敢造次。
只是……他手都長得這麼大了麼?簡直就像是一隻手就可以兜着她後腦,拉着她靠近。
辛翳只是揉了揉她腦袋,什麼多的動作也沒有,胸口的起伏漸漸平息,他靜靜的趴着,下巴微微動了動,在頸窩尋了個更好的位置。
南河也開始發呆了。就是腦子放空了,什麼也沒想……
辛翳這樣抱着她,差點眼睛又溼了。然而天底下也就只有她了,這樣躺着也不掙扎也不多問,就是靜靜躺着,似乎等他平復了。
辛翳半晌道:“撞到你腦袋了……”對不起。
南河沒反應。
辛翳不想擡頭不想動:“剛剛撞到你了……”
南河猛地哆嗦了一下,好像纔回過神:“哦。嗯……不疼。”
辛翳心道:胡說。她總是這樣。
不疼。沒事。都好。放心。
連病重的時候都這麼說。
辛翳又不說話。她也不說話。
沉默了好一會兒,他總算是從剛剛激動的情緒平和了下來,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在做什麼。
……日了。
辛翳滿腦子都是這倆字兒了。這、這這要怎麼解釋啊……
他們倆現在的身份,讓他佔點便宜很容易,但是……就這樣爬起來然後裝作什麼事兒都沒發生,是不是有點……像個變態。雖然他也一點兒都不想爬起來。
辛翳吸了吸鼻子,他這輩子都沒有這樣的機會。結果如今還來得這麼容易。
只是南河忽然輕聲開口:“大君是出去受了風,又感冒了麼?”
辛翳心道:這個笨蛋。倒是還會掛念他生病的事兒啊。
辛翳:“沒。早好了。”
氛圍因爲這一抱,到了一個很微妙的區間裡,南河掙扎着想伸手捧着他的臉看一下,總覺得他不太對。然而辛翳還以爲她想要掙扎躲開,不動聲色的使勁兒壓着她不動。
他擡起頭來道:“別動!”
南河看向他,呆了一下,眼裡竟然有點害怕。
辛翳還在想他是不是嚇到她了,就聽見南河掙扎起來:“鼻血!鼻血——你、剛剛發生什麼了!你怎麼又……”
後半截話讓她吞下去了,她還是掙扎出兩隻手來,往牀頭摸索想拿到軟巾。
辛翳:“沒事兒。”她又不是不知道,老毛病了。
南河卻還着急:“別按着我,我拿軟巾。”
辛翳半撐起身子,卻不想放她走,只低頭在她胸口衣領上蹭了蹭:“別看。嚇人。”
南河手拿到了軟巾,動作卻僵住了。
辛翳低頭看了一下她衣領上的斑斑血跡,想着還真的可能是剛剛情緒太激動了,本來這毛病都好了。結果剛剛砸到鼻子就有點流鼻血,這會兒更是……
他卻看到南河渾身僵硬,她從耳朵到臉頰上微微泛起紅來,神情卻有點咬牙切齒。
辛翳沒見過她這樣的表情,還新奇的看了好幾眼,心道:她怎麼了?
他低頭又看了一眼自己抹血跡的地方,大概腦子慢了三十拍,才反應過來。
荀南河穿着裙子。
荀南河是女子。
他剛剛趴在她胸口擦了擦鼻血。
他……
他……!
啊啊啊啊!
辛翳也一下子僵住了。
南河倒是沒說什麼,狠狠咬着嘴脣,拿着軟巾,一隻手摁着他後頸,一隻手拿着軟巾在他臉上用力的擦了幾下,說話跟要咬碎那幾個字兒似的:“大君臉上都是血!”
辛翳臉皮都快被她搓紅了,但也真是不敢動了。
她擦了幾下沒擦乾淨,臉上神色也恢復了幾分正常,嘴脣卻還是咬着,道:“大君去用水洗洗臉吧。”
辛翳想裝死:“不去。”
南河讓他噎的一窒。真想給他後腦勺來一巴掌,也真是怕把他打傻了,忍了半天,才道:“……這樣不好看。大君現在看起來就像是被誰給打了似的。”
辛翳:豈止被打了,你都在我心上插了不知道多少刀了!
辛翳一偏頭:“那就別看。”他又鬆開手,趴回原位。
南河:……死狗子。
辛翳不說話,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半晌突兀的來了一句:“過些日子便可以加冠成人了。”
南河一哆嗦。臥槽?!
他什麼意思!他暗示什麼——
成年了就可以做羞羞的事情了所以要拿她來練手!
不對啊不對啊,生理結構不一樣啊,你找重皎練手去好不好啊!
臥槽含辛茹苦班主任代班八年,一朝竟被班長推倒?
不對、哪有這種帶頭耍皮鬧騰的班長。
尊師重道這四個大字她能不能做成牌匾給他掛在朝堂上啊!就算是傳道受業解惑也不能真的連這都解惑了啊!還有她那個不堪回首的夢!難道要變成真的了?!
她腦子都跟開了最高檔的電風扇是的嗷嗷亂轉,卻聽見辛翳開口道:“加冠禮在章華臺。到時候你要隨行。”
南河:……哦。
瞎激動了。